耗子摸到的是一块既没有头颅,也没有双腿的残尸,创口还在不断地冒出带有泡沫的稠血,裸露的皮肢被硝烟熏得焦黑,身上的军装已变成了条条柳絮,从衣领来分辨,应该中国战士的尸体。
耗子认出是战友的遗体,便小心翼翼地拖到一旁,脱下身上的军装盖起来,啜泣地说了声:对不起,兄弟。
邓建国伸手去摸枪,竟然摸到了一条齐肩而断的胳膊。
他本想轻轻地放到旁边,蓦然发现袖口有扣绊,立时分辨出这是敌人的胳膊,当下心头愤懑,狠狠地扔出老远。
邓建国找到56冲锋枪,换了个阵位,卸下弹匣,拉动枪栓,检查击发状况,忽然右首传来几下剧烈呛咳声。
他心头一惊,扭头朝右首看去。
一堆隆起的泥土正在松动,乍猛地戳出一只手臂来,紧接着,一颗扣着钢盔的脑袋破土而出。原来,有个战士被爆炸掀起的泥土给埋住了。
邓建国赶紧放下枪,凑过去掊土,像掏地鼠一样,将那战士从土里扒出来,急切地问道:兄弟,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那战士使劲摇晃着脑袋,发出剧烈呛咳。
邓建国凝神细察,那战士的脸庞满是泥污,只剩下两只眼睛露在外面,他的眼神缺乏刚毅,稚气很重,显然是个孩子。
邓建国干咳两声,扯着嘶哑的嗓子,大声问道:兄弟,你有没有受伤?
那战士连忙回答:没有,副连长。
声音有些尖亮,略带几分童音,果然是个小战士。
小战士喘了几口气,急忙双手刨土,显然是找枪。
邓建国问道:是在找这个吗?
他说完,抓住脚旁土堆里露出的一截枪管,猛力一抻,一支56冲锋枪破土而出。
他利索地退膛,卸掉弹匣,检视完弹药后,插进弹匣槽,右手拍了拍枪身,拉枪栓重新上膛。
小战士看着邓建国对枪支如此精熟,眼神里透出无比艳羡,无比叹绝的意味。
邓建国把枪递到小战士手里,正想说什么,忽听有战士大声呼喊:敌人又上来了。
邓建国惕然心惊,疾忙起身,抄起56冲锋枪,探头向外观察。
只见敌军的第三梯队又冲上了高地,龟缩在第一道战壕里躲避炮火的敌兵,见援兵到来,嚣张气焰立马死灰复燃,叽哩呱啦的嚷叫着。
这一回,上来了超过两个连的敌人,在十几挺轻重机枪的掩护,拉开散兵线,成小组战斗队形,朝据守在第二道战壕里的中国守军发起冲击。
邓建国暗忖:刚才敌军的冲锋队形十分密集,结果遭到己方营属迫击炮的狂轰滥炸,损失惨重,现如今,主事者痛定思痛,开始尝试以班为单位,分小组展开进攻,这样不仅可以相互掩护,而且能有效躲避我军的炮火。
邓建国急敛心神,声嘶力竭地呼喊战士们:这帮龟孙子学聪明了,大家瞄准了再打。
两点钟方位,一个敌兵刷地跃起身形,屈身疾奔,后面两个敌兵跪姿据枪,三发短点射,掩护他向前冲刺。
邓建国把准星定在他左前方,很快就计算出前置量,果断开枪击发。
那敌兵的额头猛然爆裂,脑袋往后甩出,跌了个仰八叉,右手上的AK-47冲锋枪抛出老远。
邓建国迅疾缩头,几束子弹打在壕堑上沿,泥土飞溅。
邓建国朝右挪移三四米远,找到了合适的射击阵位,迅即抬头射击。
耗子把56冲锋枪架在壕堑上沿,三发短点射,两个跪姿扫射邓建国掩蔽部的敌兵倒下一个。
耗子的枪口一摆,哒哒哒的枪声响处,另一个敌兵胸膛中弹,仰身栽倒,手里的冲锋枪冲天扫射,为他自己奏出死亡哀乐。
邓建国以精准,连续的单发速射,专门照顾那些战斗动作相当熟练的敌兵,而二排长胡海泉则率领其他战士打着三发短点射,由于只剩下了二十余人,火力明显不足,但相对精确的射击,压得敌军举步维艰。
邓建国爆了一个敌军机枪手的脑袋,忽然听得近旁有人发出一声尖叫。
邓建国心头一怔,侧脸瞧去。
那个小战士揭下钢盔,丢掉56冲锋枪,仰天嘶吼,双手在头顶乱抓乱挠,显然是被这疯狂而无休无止的杀戮催垮了精神防线。
邓建国心知不妙,欲上前阻止,便在此时,那小战士竟然纵身跃出壕堑,迎着敌军方向跑去,嘴里发出尖声号叫。
邓建国心急如火,刚想开枪射击小战士的脚部,将他打倒之后,再设法去把他拖回来。
忽地一发炮弹落在小战士身旁爆炸,强劲的冲击波撞得他飞了起来,瘦小的身子凌空翻了两个跟头,跌了个仰面朝天。
只见他那张原本充满稚气和青春活力的脸庞,骤然变得面目全非,弹片在他脸上削过,一条细长的血口子从他左眼上方斜拉到嘴唇右角,连鼻梁骨都露了出来。
他双手捂住血肉模糊的脸孔,在地上拼命打滚,嘴里发出摧心剖肝的嘶叫。
看到小战士挣扎在死亡边缘,痛不欲生的惨状,邓建国心里像刀绞针扎一般难受,决计跳出去,将小战士拖回来。
他甫一抬头,一阵弹雨飙然而至,压得他赶忙缩回头去。
耗子再也忍不住了,纵身跃出壕沟,连续翻着跟头,滚进到那小战士身边,右手据枪,扫倒两个敌人,左手一把抓实那小战士的颈后衣领,冒着弹雨往回拖。
邓建国赶忙呼喊附近的战士为耗子提供火力掩护。
耗子索性扔下56冲锋枪,双手抓住那小战士的后颈衣领,低头弯腰,倒退着拖往战壕。
那小战士的身体每挪移一寸距离,就会有大量的鲜血流到地面,染印着南疆的红土,而他的生命则一点一点的衰竭。
耗子好不容易才把小战士拖拢到战壕边上,他转身正要跳进壕堑内,猛然一阵弹雨覆盖过来,他后背爆出数股血浆,身子抖索了两下,一头扑进壕堑里,热血溅到了邓建国的脸颊上,而小战士的瘦小身躯也在弹雨中剧烈搐动,血浆夹杂着碎肉四处乱溅,直至被弹雨撕烂揉碎。
邓建国仔细看去,见耗子面朝红土背朝天地躺在身旁,大量血水从背部的几个弹洞里汩汩涌出,四肢仍未停止搐搦。
邓建国强忍悲愤,暗忖:眼前的情势已经摆明了,敌军对无名高地是志在必得,若再这般死命缠战下去的话,非但无名高地难保,两个排的弟兄也将会无一生还,不如先撤回坑道和防空洞,喘上一口气,然后寻机展开绝地反击,夺回失去的阵地。
言念至及,邓建国直接用新弹匣撬掉旧弹弹匣,操起冲锋枪,以持续有力的单发速射压制冲过来的敌人,声嘶力竭地向战士们吼出命令:弟兄们,大家听我命令,赶快往坑道和防空洞里撤退,先把高地留给敌人,保住生命,回头咱们再想法子夺回阵地。
一排长胡海泉立马领会出邓建国的用意,夹手抢过身旁战士手里的56冲锋枪,嘶声吼道:弟兄们,听从副连长的命令,赶紧往防空洞和坑道里撤退。
那战士愤愤然地道:排长,仗打到这个份上,要弟兄们撤,不等于把高地拱手让给敌人?
胡海泉心急火燎,胳膊肘碰了碰那战士,躁急地道:叫你撤就赶紧撤,那来那么多废话。
他说完,左手抬起,56冲锋枪朝前送出,五发长点射。
两个起身跃进的敌兵赶忙趴下,子弹洒在他们头前的地面,掀得沙土飞溅。
胡海泉抬起右手上的56冲锋枪,往三点钟方位摆动枪口,三发短点射。
一个敌兵甫始跃起身形,右脚尚未及迈出,脑袋便被子弹爆开,扑跌在地上,呜呼哀哉。
胡海泉左右两手各持一支56冲锋枪,交替射击,压制慢慢逼近的敌人,掩护战士们后撤。
陈小松坐在战壕里,背靠在沟壁上,脸色甚是焦黄而悲苦,胸部起起伏伏,呼吸粗重而急促,显然十分痛楚。
尽管他刚才逃过了被火箭弹生撕活裂的劫难,但刚劲无比的冲击波却将他震得腹脏翻腾,筋骨欲散,耳鸣头晕。
突然之间,他感到有一蓬热乎乎的血浆溅到左边脸颊,心头狂震,他眼角余光瞥处,有一条人影从前方壕沟上沿俯身栽将下来,扑到他身边,砰的一声响,那人的脑袋撞到硬撅撅的沟壁上。
陈小松转头看去,见身旁俯躺着一个战友,四肢微微搐动,血泉不断从背部的四个弹孔里冒出,染红了身上的国防绿。
陈小松赶忙伸手将那战友翻过来,从他身上摸出急救包撕开,正准备为他包扎伤口,可是他胸腹猛地往上一挺,立马坍将下去,身子便一动不动了,两眼仍然圆睁,直勾勾地盯着陈小松,似乎在倾诉着他的对生命的依恋和对死亡的不甘心,只是瞳孔里的光芒已然消失殆尽,脸孔上再也没有了年轻士兵该有的朝气和活力。
陈小松心头悲愤异常,甩手将急救包扔出老远,替战友合上双眼。
陈小松狠狠地捶了捶脑袋,又使劲地晃了几下,大脑里的眩晕感减退了不少。
他朝四下里察视,战友们正在往坑道和防空洞内撤退,显然已经抵挡不住敌军的进攻,阵地危在旦夕。
他心头一沉,探头察看外面,视线里有无数短小精悍的身影在蠕动。
陈小松当下血脉贲张,杀机狂烈,抄起79狙击步枪,架在壕堑上沿,连开两枪,发现敌我双方的距离太近,狙击步枪的威力远不如冲锋枪,便抛下狙击步枪,从那个牺牲的战友身上取下56式冲锋枪。
他迅捷地换上新弹匣,探头察视外面。
正前方有个敌兵在跃进中突然卧倒,同时出枪射击,掩护后面两名敌兵曲身快速前进。
陈小松深呼吸,乍猛地长身而起,左臂抬起,置于胸前,右手将冲锋枪的前护木架在左大臂上,概略指向射击。
两个曲身快跑的敌兵猝不及防,各人胸部血花盛开,身子踉踉跄跄地抢出几步,扑跌在地上。
陈小松迅疾收枪,缩头俯身。
啾啾啾的破空啸音响处,几发子弹擦过他头顶钢盔,灼热气浪刮得脸颊肌肉痛楚难当。
胡海泉猛然长身,右手持枪连发射击。
哒哒哒的枪声像放连环炮一样,那个兀自向陈小松扫射的敌兵惨嚎两声,抛掉冲锋枪,歪倒在一旁,上身爆开数个血洞。
后面三名敌兵立马单腿跪地,调转枪口一齐开火,密集的弹雨压得胡海泉赶紧缩回头去,只能把冲锋枪探出掩体去盲目射击。
扫射一阵后,两名敌兵改用卧姿射击,交叉火力迫得胡海泉毫无还手之力,另一名敌兵则乘机跃起身子,右手提枪,弯腰向前奔进。
陈小松猛然长身,快速抬枪射击,但那敌兵抢先卧倒,子弹擦过他头顶掠过,掀飞了他的阔边帽,露出光秃秃的脑袋。
陈小松疾忙缩回去,两名压制胡海泉的家伙立即调转枪口,向他的阵位射击。
须臾间,两名敌兵的弹药告罄,军帽被打飞的敌兵一跃而起,扬手抛出一颗手榴弹。
陈小松直身而起,端枪扇面扫射,那厮甫始抛出手榴弹,尚未及曲身卧倒,身子就在弹雨里抖缩了起来,光溜溜的头颅四分五裂,宛若摔烂的西爪。
手榴弹在空中划出一道粗劣的抛物线,叭的一声,落到陈小松身侧,嗤嗤的冒着白烟。
陈小松兀自朝敌人发标,面对突如其来的危险浑然不觉,眼看就要身首异处了,忽听一声嘶吼:趴下,你******找死啊!
陈小松只觉得斜刺里霍地扑来一条人影,肩膀被人猛推了一把,脚下立时不稳,一个踉跄,侧身摔倒在地。
一声沉闷的爆炸响过,血光迸现,碎片飘散,土块乱溅,一条精壮的人影被刚猛气浪掀得飞了起来,扑腾一下跌落地面。
陈小松心下一惊,一骨碌坐起身来,使劲甩了甩脑袋,抖掉头上的泥土,侧脸一看,眼前的情状不由得令他为之气结。
只见一排长胡海泉正仰面倒在地上,口里鼻里喘着粗浊的气息,发出痛苦的呻吟,脸色蜡黄得可怕。
他的左大腿齐裆部被炸断,创口里露出一截白骨,而那条断腿端巧落在陈小松跟前,套着43码解放鞋的脚板还在剧烈地搐搦着。
陈小松呆滞地望着胡海泉,而胡海泉身上的军装已被气浪撕破扯烂,似一条条柳絮,露出无数道外翻的血口子,大量鲜血流出来,血搅混着泥巴,泥巴掺和着血。
胡海泉双眼无神,紧紧盯着陈小松,蠕动着两片紫乌的嘴唇,艰涩而无力地喊道:快走,往坑道里撤,快呀!
陈小松猛省,知道排长是为救自己而被手榴弹炸中,生命已达油尽灯枯之境,心脏登时痛如刀绞,扑过去将排长扶起来,号啕大哭道:排长,是我害了你,我该死,排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