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远志紧紧地闭合着双眼,脸色极度苍白,前方传来的每一声爆炸,就像电一样打在他身上,刺激他浑身肌肉不停地痉挛,他根本不敢去想象战士们用身体去趟雷是什么样的惨烈情形。他确实贪生怕死,玩忽职守,鼠肚鸡肠,自私自利,却不得不震惊于热血男儿们勇往直前,以身许国的英雄壮举。
只见战士们一个接一个在地雷爆炸中倒下,腿被炸断了,只要还未断气,就拼尽全力,用身子去滚雷。手炸没了,脚还在,再直起身来,奋勇向前,再翻倒再滚进……
那个小战士仰躺在地上,军装破碎得像柳絮,浑身血肉模糊,脸蛋已被硝烟熏得焦黑一团,再也看不清同龄孩子应有的青涩和稚嫩,只剩两只血红的眼珠还在滴溜打转。他剧烈地呛咳着,咳出一大口血沫,狠命扭动着身子,想坐起身来,可是他的右手齐肘部以下全被炸断,冒血的创口里还露出一截白骨。他试探着蹬了蹬双腿,只觉一条腿还能活动,另一条腿什么感觉都没有。他左手撑在地面,拼力支起上身,察看下身,瞥眼之间,不由得心头发悚,只见左小腿已同身体分离,只剩下一截肉筋扯连在膝弯处,鲜血汩汩地从创口中涌出,浸入南疆的红土地,更显凄艳和悲壮。
小战士狠狠甩了甩头,驱散笼罩在大脑里的晕昏感,而后扭头巡视周遭,视线里全是硝烟,灰尘夹杂木屑和枝叶,飘飘洒洒。炸断的树干还有树枝,横倒竖歪,很多树桩已着了火,正燃放着火苗子,毕毕剥剥的响成一团,排山倒海的大爆炸犁得地面翻了个,掀翻出来的红土和碎石烂木搅混在一起,而一滩滩的血浆,浇染得一地的红土泛出凄厉可怖的黑褐色,而血红的肠子,烧焦的胳膊大腿,扯挂在树枝上,是那么的触目惊心,花花绿绿的内脏器官,鲜血淋淋的烂肉碎骨,随处丢抛,又是那么惨不忍睹。
浓烈的血味道揉合着呛喉的火药味,夺鼻狂扑,小战士的五脏六腑剧烈翻腾,胸口登时烦恶难当,忍不住张嘴,哇的呕出一口带血的污秽物。经过气味这么一刺激,他大脑顿然清醒了许多,瞅着抛落在身旁的那些残肢断臂,蓦然意识到战友们已经全部惨死,现在仅剩下自己一人了,前方的雷区至少还剩有十多米,若果不彻底破除干净的话,就这么一点看似微不足道的距离,又得搭上几条战友的宝贵生命,极不值当。
他狠命甩了甩脑袋,心头陡然燃起一个意念,那是无论如何都得毁掉这十多米远的雷区,绝不能让更多战友枉送性命,战友们得保留生命,以便消灭更多的敌人,为了让更多战友们能存活下来,为维护祖国领土完整,捍卫民族尊严而赴汤蹈火,为了人民子弟兵的荣誉,自己就是粉身碎骨,也绝对不要苟且偷生。
小战士心下一横,断然决定用自己这缺胳膊断腿的身体来作最后一搏。于是,他上身前倾,左手伸去,一把抻断附连在创口上的肉筋,瞅了一眼从身体上分割去的那截小腿,见套着38码解放鞋的脚板还在微微搐动,似乎在催促着他赶快展开行动,战友们还在后面等待着他开辟通道。
这一刻里,他猛不丁地回想起孩提时,有一次,他伙同一群调皮捣蛋的玩伴,溜进邻居家的园子里,攀爬到桃树上,趁主人不在家,偷吃人家的桃子。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偏巧在他们吃得津津有味的时候,主人突然回家了,他和伙伴们赶紧滑下桃树,亡命奔逃,不料他太过慌恐慌神,导致手忙脚乱,从树腰上滑落下来,双脚与大地发猛烈碰撞,两脚腕骨登时脱臼,站立不起来。母亲背着他翻山越岭,毫不喘歇地跑了足足十八里山路,二里公路,到达县医院时,直累得汗水湿透全身,当即就瘫软在地上,气喘吁吁地恳求骨科大夫,一定要尽力治好儿子的双腿,千万不能残废,否则就娶不到媳妇,生不了孩子,无法传宗接代,祖上可就断了香火。要知道,他可是家里唯一的男娃,母亲还指望着他能在部队混出个人样来,那样才好回家讨个贤慧的老婆,生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只是很可惜,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极端残酷无情的战火令小战士最终无法达成母亲看到儿子出人头地,娶妻生子的美好心愿,让慈祥的母亲承受痛不欲生的孤独,蒙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那种摧心剖肝的精神创伤。
小战士略事迟疑后,钢牙咬得格格直响,俯身伏在地面上,用仅剩的左手扒,肘部顶,右脚脚尖蹬,拼力拉动身体向前移动出两三尺远,左手抓起一根炸断的粗树枝,以此树为拐杖,拄在地面,支撑着站起身子。
邓建国强忍着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的精神痛苦折磨,睁开眼来向雷区张望,迷迷茫茫的烟雾中,影影绰绰地看得见有一条瘦小的人影,正拄着一根粗长的树枝,慢慢悠悠地站立起来,紧接着便是一声嘶哑的喊叫:"冯连长,副连长,弟兄们,雷区马上就要排除。"
穿云裂石的喊叫声尚未落毕,小战士以树枝为拐杖,支撑着身体,一蹦一跳地向前方雷区挺进,轰轰的巨响声又一次震撼着大地,刺激着人们的听觉器官,也同时撕绞着人们的心脏。
"****的,小鬼子,你炸吧。"小战士在钢雨烈焰里高歌猛进,那瘦小的身影在火光硝烟当中忽忽闪闪。
邓建国的呼吸一下比一下急促,心脏仿佛被人用一把锋锐的尖刀狠狠地凌迟,滴出鲜血,连呼吸都似乎都带有浓烈的血腥气息。战友们的惨烈牺牲令他悲痛到极致,仇恨和愤怒也同时烧炙着他全身筋腱,烧炙着他的血液,炽烈杀机如巨大的电流,瞬间游遍他的神经,一种空前绝后的嗜血欲念占据着他的理智,吞噬着他的灵魂。
他断然立下一个恐怖之极,血腥之至的毒誓,那就是在接下来的杀伐当中,只要敌人撞在他的手里,坚决杀无赦。他矢志要用敌人的鲜血和脑袋来告慰,来祭奠眼前这些和将来那些以身许国的战友兄弟。
"妈,原谅儿子不孝哇!儿子不能为你养老送终了。"摧心剖肝的嘶吼声中,一股刚猛无伦的气浪掀得小战士飞离地面,凌空翻了两个跟头,扑腾的一声跌落地面。他仅剩的一条腿也不见了,酷毒的弹片已经将他的整个下身炸没了,但他仍然还活着,仍然凭借超乎寻常的勇气,极度顽强的意志,死命地向前翻滚。
高速散射的弹片终于将小战士的身体完全肢解,残肢断臂更被气浪抛到空中,滴着鲜血洒落尘埃。八条生龙活虎,血气方刚的男儿汉愣是用他们的血肉身躯,摧毁了敌军阻挡我军前进的地雷屏障,诠释了人民子弟兵愿为保护边疆人民生命财产安全,殚精竭虑,肝脑涂地的坚定决心。
愤怒的火焰已将邓建国的明眸秀目烧成血红,他一跃而起,声撕金帛般地吼道:"弟兄们,杀呀!为工兵班报仇,杀光这些****的小鬼子。"
又一批慷慨赴死的勇士从掩体里一跃起身,双脚踩过洒着烈士血肉的通道,义无反顾地投向战争这台绞肉机。
弯腰蛇形疾奔当中,邓建国的眼前时不时地浮现出工兵班长血肉模糊的脸孔,扯断的血红肠子,还有小战士散抛了一地的残肢断臂……现在,他最想做的事情就是马上冲进敌军阵地,将那些吞食祖国领土,污辱民族尊严,残害战友兄弟的敌人千刀万剐,尸分八瓣。
尖刀排满怀仇恨,一路高歌猛进,很快就接近A号高地前方,约摸一百米远的位置。
邓建国蓦然感到背心一阵发紧,心脏搐缩得厉害,胸口烦闷难当,连呼吸都变得极不流畅,之前因为目睹战友惨烈牺牲的伤痛已消失殆尽,代之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这种感觉他平素不曾有过,仅在数个月前,在敌境内执行任务的日子里,每逢遭遇敌情威胁时,便会陡然生出这种奇怪的感觉。
邓建国惕然心惊,嗅到了一种危险的气息。不错,战士们呼天抢地冲杀上来,不要说遇到一点微不足道的抵抗,甚至连一个活着的敌人都没有看到,这委实有些不可思议,难道敌军全被我方炮兵的猛烈炮火吓得胆裂魂飞,躲进坑道里当缩头乌龟去了?敌军素以刁悍凶顽的战斗作风著称于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畏缩。
邓建国急敛心神,双目如灯,向A号高地搜视。目光从右至左的扫过A号高地的前沿,累累弹坑,残石碎木,莫可指数,不见有任何异状。
他纳闷不已,穷尽目力,向高地纵深张望,狼藉不堪的战壕里,空空如也,没有活物的迹象,忽然之间,东南角探出一颗戴着阔边帽的脑袋,晃了两晃,便即缩了回去。虽然只是如流星划过夜空那般一闪即逝,但邓建国看得很真切,立时明白,果不其然,刚才敌军利用我方部队遭遇雷区阻挡,进攻迟滞的当口,喘过气来,重新调整兵力和火力布署,摆开阵势,与我方担负地面强攻的步兵部队决一死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