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念陡转,想到自己平时穷奢极侈,不禁大是愧汗。当然,关于烈士怃恤金的具体数额,他还当真不清楚,稍事愣怔后,便转过脸去对冯文山道:”老冯,还是你来回答一下你这小老乡的问题吧。”
冯文山脸色诧愕,舔了舔嘴唇,大声回道:”五百元人民币。”
“啥?五百块,真的吗?”陈广锐乍猛地抬起头来,惊喜地望向邓建国,欣悦之心顿时见于颜色。
邓建国和颜悦色地道:”听清楚了吗?兄弟。”
“报告连长…副…连长,听…俺…听…听清楚了。”陈广锐兴奋加激动,连说话都口齿不清了。
邓建国命令陈广锐入列,望着他那乐不开支的样儿,心神忐忑,暗想:五百块钱只够自己两个月的开销,没想到陈广锐竟然高兴得像拣到一箱金子似的,看来这个农民兵的家境穷困得自己都不敢去想象。
陈广锐跑步入列,嘴里不住地念叨着:”五百块钱,这下太好了,就算俺光荣了,五百块钱一定能够俺娘花上三五年。”
刘远志错愕地望向陈广锐,更是难以理解这个庄户子弟为何把这么一点钱看得比命还金贵?
邓建国蓦然意识到,陈广锐甘愿用自己的血肉身躯来换取抚恤金,以便为贫困的家庭缓解燃眉之急。这么微不足道的五百块钱,竟然能让陈广锐用命去换,邓建国只觉心脏一阵绞痛,伸手揉了揉心窝,便即喊赵永生出列。
赵永生出列,神色异常忧虑。 邓建国开门见山地道:”你有什么话要说?”
赵永生单刀直入地道:”副连长,如果我不幸牺牲的话,部队能不能让乡政府送给我家一头大耕牛?”
邓建国甚为佩服赵永生的不卑不亢,当下信誓旦旦地道:”没问题,这事包在我和冯连长身上,你只管放心上阵杀敌。”
“是。”赵永生脸庞闪过一丝喜色,略事思索,又直率地道:”还有一件事想求副连长帮忙。”
邓建国豪爽地道:”尽管说。”
赵永生指了指身上崭新的65改军装,颤声道:”如果我牺牲了的话,还请副连长帮忙把我身上穿的这套,还有另外两套穿旧的军装寄回家去,我弟弟一年四季都没有一件不露肉的衣服穿,连上山砍柴和放牛都是光着脚板去的。”
赵永生一言方毕,嘴巴鼻子一阵搐搦,泪水自眼眶内泉涌而出。
邓建国一听这话,心脏绞痛更加厉害,大脑隐隐传来晕厥之感,再一次被中国偏远农村那不忍卒听的赤贫所震憾。
邓建国倒是出于一片悲天悯人之心,七连其他将士至少超过半数人,脸色凄然,不难看出,那些来自贫困农村的战士肯定有跟赵永生相同的贫寒家境,而那些出身于城镇的弟兄则根本无法,或者说不敢想象偏远农村的生存环境究竟恶劣成什么样。
邓建国深呼吸一口气,平缓了一下心绪,神情沉痛地望着赵永生,开诚布公地道:”兄弟,你听着,只要我邓建国不死的话,我保证让你弟弟能有一件像样的衣服穿,保证让他不会光着脚板去砍柴和放牛。”
“赵永生嗯了一声,泪眼汪汪,却依然昂首挺胸,站若洪松。
邓建国偷眼一瞥冯文山,见冯连长神色怆痛异常,显然悲戚之至。
待得赵永生入列,邓建国转头向冯文山道:”现在可以出发了。”
冯文山一挥大手,洪声道:”出发。”
张召锋越众而出,喊道:”二排都有,向左转。”
刷的一声,二排战士齐齐转向,动作还是那么齐整划一。
“大家注意,成两路纵队,出发。”张召锋说完,头也不回地向南方大踏步而去。二排的战士紧随其后,接下来,依次是一排、三排和炮排,霎时之间,百多双解放鞋踏踩着南疆的红土,沙沙之声,响成一片。
邓建国凝望着一条条矫捷的身影,心头陡生悲怆之感,喟然叹一声,便即发足尾随上去。
最后一抹夕阳余晖斜照在刘远志那张阴晴不定的脸庞上,看着这一条条血性男儿已经踏上征程,即将为保卫边疆人民生命财产安全而抛头颅,洒热血,他心头竟尔莫名其妙地萌生出恻隐之情。
刘远志正自定定地望着渐渐远去的队伍,冯文山一拍他肩头,冷然地说道:”出发。”
刘远志哦了一声,便跟着冯文山,走在队伍的最后面。
疾步行进中,不少弟兄忍不住回头向营地张望,留恋着自己的第二故乡。诚然,这可能是生平最后一次回望自己曾经生活和训练过家园。
邓建国细心观察到,陈广锐和赵永生扭过头来的时候,尽皆是泪流满面,其他战士的神态亦是无比的愁苦。只有陈瑞、吴涛、张召锋三人淡定从容,似乎对这个世界不太留恋,俨然一种慷慨赴死的豪迈气魄。
疏星淡月,夜冷如冰。
逶迤群山,苍莽林海,全吞没在阴沉的夜色里。
密林之中,四到八处俱是黑蒙蒙的一团,森然而幽寂。
一双双解放鞋踩踏在厚厚的枯枝腐叶上,吧叽吧叽的响声,听来是那么均匀有力。一只只鼻子喘着粗重的气息,呼哧呼哧的声音,极富节奏感。而利刀劈断树枝藤条的喀吱声,也时不时地滋扰着安谧的夜。
邓建国挥舞着军用大砍刀抢在最前面, 尾随其后的便是张召锋和尖刀二排。
沿途树高林密,坡陡路滑,加之夜色晦暗,急行军十分艰难。纵然如此,他们钻荆棘,爬陡坡,脸被划破,手被刺伤,摔了一跤又一跤, 很多人甚至鼻青脸肿,浑身皮破肉绽,依旧全然不顾,奋力为部队开辟通路。
邓建国根据步速估算了一下行程,部队现在相距任务目标区域已不足七公里,可摆在眼前的是一大片原始森林,纵目望将上去,黑黑黢黢,象煞一头沉睡千年的巨硕怪兽,随时便可能醒转,猛扑过来,吞噬掉全连弟兄。
邓建国叫张召锋向部队传令,原地歇息三分钟,喘口气,喝点水,然后继续急行军。
他定定着望着眼前这片黑森林,眉头微微一蹙,左手反手后伸,从固定在背包左侧的美式军用水壶上拉过软塑料吸管,塞进嘴里,吮吸着清水,滋润着干燥得几近龟裂的喉咙。此刻,他只觉得平素淡得无味的清水,足以比得过清冽爽口的茅台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