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年的四月份,上海。初时忽降高温,宛如盛夏,让很多刚刚经历完祭扫、仍在缅怀故者的人们还未来及沉淀思绪,便被拉回了严酷的现实。虽说四季的更迭早已有了两极分化的趋势,但是缺少了充足时间遍赏春季风光,少了那份去从容享受自然之美的兴致,终究是件令人遗憾的事。但也不是对所有人而言。
“好一派人间四月天。”林娟斜倚在一幢七层高大楼内的某个窗台旁,边向外遥望,轻声嘟哝着。
林娟身高一米六十五,身形纤瘦,留着一头乌黑长发,微卷,发尾简单地卷成几股麻花,垂向一肩,上身米色遮肩休闲衫,下穿一条黑色网纱式双层七分裤,脚着凉鞋,全身上下无一不散发着年轻女性的魅力。
她任职的杂志社位于这幢老旧办公楼的第六层,职位是一名文字编辑。近年来由于同行业竞争激烈加之越来越多的读者开始偏向电子阅读,使得传统杂志刊物市场受到了极大冲击,偏偏这家杂志社涉猎面极广,同时发行着众多本刊物。老板为了节约成本也是煞费苦心,杂志社几轮裁员过后,剩下的员工人人都成了多面手,于是乎加班熬夜便成了家常便饭。照着“罗家英”的话说,加班有什么不好,有钱拿还能吹免费空调,可以少受外面的日晒之苦,最重要的是你越忙越能体现你的价值,证明你能为社会做出贡献。也是呀,芸芸众生,有太多如林娟这般生活着的人们,他们每日里关心感慨自身的生计必然是远多过关心这异常天气的。
“罗家英”是个50多岁的光头胖子,他是杂志社的主编,因其爱开会爱谈话且一开口便滔滔不绝的习惯,也因其明显的光头特征而被李菲菲们背后叫做罗家英,当然,大伙当面还是会称呼其一声罗主编或是老罗的。
“小娟,来一下我办公室。”
刚忙完手头工作,才站到窗台边想缓口气,身后便传来了“罗家英”的声音。
“唉,”林娟轻声叹了口气,抬头瞧了眼墙上的挂钟,钟的时针和分针的排列显示离下班还剩五分钟,真倒霉,她心想。
“小娟啊,你最新写的稿子我都看完了,总体还不错,我只想对那篇回忆东台路古玩一条街的专栏发表下意见,看得出你为了写这篇专栏是有去了解过那个市场的,中心选材和切入点还算不错,比较可靠,但是有些小细节方面要注意写真实,”一进入老罗的办公室,那颗肥胖的光头就开始絮絮叨叨的说教起来,但是目光始终对着电脑屏幕,“比如你说那某个摊位上有台三五牌木座钟那段,你写着‘从70年代起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一台‘,那就不对了,那个钟初次进市场的时间是1968年,真正开始普及是在1982年,之间还获得过国家银质奖,你知道我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楚吗?因为啊我父亲就是那个厂的工人……”老罗的话匣子一旦打开,便犹如启动了达芬奇画里的永动机,只是达芬奇至少还会自我否定,可要想让老罗自动闭嘴,却没人会否定其中的难度。
看着面前的人,林娟的脑海开始浮现出大话西游中孙悟空对着唐僧时痛苦不堪地神情,“观音姐姐,快来救我~”林娟心中开始不停默念。
好在,这次老罗很快停止了介绍自己的家史,转换了话题。
“小娟,你负责的月刊《谈古论今》上月销量又增加了,从集稿,审稿,校对,到排版一肩挑,成绩还是很理想的,”胖子终于抬起了头,望着林娟,面露微笑,“你是我们杂志社的重要成员,好好做,老板是不会亏待你的。”
“那也是主编您的功劳啊。”林娟不是个爱奉承的人,但偶尔违心一下下也是无伤大雅的。
“呵呵,你这丫头,”老罗终于拖着他肥胖的身子离开了座位,站起身挪步靠近林娟,右手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小娟,我问你个问题,我当你领导也有三年多了,能算你半个长辈吧?”
“嗯,您自然是我的长辈。”林娟心里生出了不好的念头,但又不好不回答这个问题。
“那好,那我就有话直说了啊,你今年也26了,是该认真考虑一下自己的个人大事了吧。我觉得少峰是个不错的孩子,家庭条件好,人又帅,关键人家还挺关心你的,这次临去美国前一天和我闲聊时还有提起你呢……”
“行,行,行,我的好主编,求求您别说了,我呀保证我结婚那天不会忘了请您的。”眼见这“罗家英”又要开始念经,话题又牵涉到了自己,饶是林娟耐性再好,也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题。
“哎呀,你听我把话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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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又把话题聊回到工作后不久,罗胖子做出了一个如梦方醒的表情,貌似是突然想起了要赶紧下班回家烧饭,林娟终于成功脱身。
呼,居然想撮合我和那个纨绔大少,这胖子真是越来越没谱了!一想到那个华少峰,林娟便不自觉地皱了下眉。佛说,人有五大恶,奢淫娇纵各欲快意,是为一恶。在林娟想来,这句话便是对华少峰此人的最佳概括,仗着自己父亲是杂志社所属的集团公司老总,从小奢侈娇纵,这从平日里的接触中就能感受到,也不知是他老爸的安排还是他自己的意愿,华少峰“屈尊”在这家杂志社工作已有多年,当着一名摄像师,开着一辆911,甚少露面,按照李菲菲的说法,华少峰一旦连续三天在杂志社出现,那就说明他在这里又找到了新的猎物,要么是某个新来的前台小妹,或者是哪位新请来的平面模特。林娟还从未无聊到想过要去验证李菲菲这句话的可靠性,她对公子哥向来是无甚兴趣,更别提这位大少了。只是隐约中好像记得,华大少最近确实是连着出现过好几天,回想起罗胖子的话,难不成……
怎么可能……再说这家伙一直连话都不怎么和我说,鲜有印象的几次还是在大庭广众下听到这少爷对自己调侃,诸如“笨猪,你这条裙子也太长了吧,好像我姑妈有条和你一个式样”,或是“我实在不想再看到你这个包了,又土又旧,CUCCI有个新款和你挺配的,下班等我吧”……但那天林娟加班到了很晚,然后又刻意从大楼的后门离开,所以不知道他有没有真的在等自己……
真是的,我为什么会想他有没有等过我?林娟为自己突兀生出的这个念头感到有些荒唐,脸色也因此泛出了一丝红晕,真是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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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进去这么久,罗家英有没有欺负你?”刚回到座位,背后就传来了一个沙哑而又略带急切的声音,不用回头林娟也知道那是王燕在问自己。王燕是自己在杂志社中最好的朋友,亦是多年的同学兼闺蜜,同样是个文字编辑。
“哪能啊,是在谈工作。”林娟回头说道,“都快六点了,你又在加班了?”
“是啊,还要赶两篇稿,明天就要交了,完了这月的《Lady》还剩些排版今天也一定要完成,哎呀,我去,烦死了~”
“我来帮你,今天我有空。”
“哎呀,娟子,我爱死你了。”王燕闻言停下了手头的工作,几乎是一步跳到了林娟的面前,张手来了个熊抱,她那张有些婴儿肥左右两颊又满布粉刺的白脸同时腻歪地贴上了林娟光滑标志的脸庞,用力磨蹭着。
“好啦,快喘不过气啦~”
在大半个办公室人的注目下,二女停止了嬉闹。却不知这些目光中几乎有一半都充满了艳羡,毕竟,只要是个正常男人都会渴望如此这般亲近美女的,何况林娟更是位才女。
“嗯,要我做什么?”
“先看看这篇稿子有什么地方可以改。”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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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两小时后,二人完成了工作,办公室也只剩下了林娟与王燕。林娟疲惫的起身来到了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往脸上猛地泼了几把水,甩干,又拢了拢秀发,然后抬头看着镜子中现在的自己,愣了愣,她突然又想起了以前的自己。
那个背着书包光着脚丫走在沙滩上的小女孩,阳光下,小女孩回眸一笑,那时的自己,脸上挂着的笑容,名为纯真。
多年后女孩再次走在沙滩时,她的手心被另一只手牵着,连着心情都仿佛被牵到了那圣洁的云端之上,彼时的二人,一同留在沙滩上的、那排排脚印,名为幸福。
林娟望着镜子中自己的眼睛,杏眼眉黛、眼眸清澈还似少女,只是少女眼中的那份纯真却早已不见了踪影,确切的说是在那只原本牵着的手被对方放开后才丢失的。
直到今日,林娟仍觉得自己经历过的这唯一一次最初、最深、却也最痛的爱恋,应该也会是自己最后的一次了。在杂志社的三年中她不乏追求者,但是对方每次都被她直接拒绝,久而久之,她也和罗主编一样也搏得了一个外号--“冰美人”,哪怕所有人都清楚林娟平时待人接物的表现一点也不冰冷。她其实仍未走出阴影。
每当这种时刻,尤其在这种灯光昏暗又独处一室的背景下,林娟都会想要大哭一场,只是现在的她早已想明白,你哭得再惨也没人会替你擦干眼泪,那你又要为谁而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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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挤出个生涩的笑容后,再次回到了座位,林娟开始动手整理办公桌。这是她从学生时代就养成的习惯。关掉电脑,收拾完办公用具,最后,在整理散放在桌子上的一叠稿子资料时,
“啪”,一封土黄色的旧式信封从一堆稿件中抖了出来,从林娟平举及胸的双手中落到了桌面上,发出了一声轻响。随着视线的转移,她又听到从自己嘴里发出了一声轻咦。
因为林娟确信,原本桌上是没有这信封的;更因为她惊讶于信封面上写着的:翰海杂志社,林娟小姐亲启这十一个字,十一个用毛笔书写的、在林娟看来是极漂亮的小楷行书字体。
稍适端详后,林娟莞尔一笑,拆开了信封。她心里已认定这应该和某位男同事有关。
内有两张老式的信纸,上面的字也是用毛笔写的小楷,第一张写着:
浮生浣世暮
离殇凤归引世颠,别鹤影孤入梵邂。
凡零秋枫只慕白,尘霜落怨避燕京。
重楼金锏玉人竖,落雨无情卷苍穹。
上道伐城须折尽,古来自有千秋代。
再逢镜花连水月,启录天渎援圣妖。
天铸灵剑融万象,域战西北救苍生。
阡陌引,浮生乱。
浣世醒,红尘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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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后林娟只感觉有些迷茫和莫名,正当她思索之即,王燕从她背后伸手夺过了第二张信纸,偏胖的身子随即做出了一个弧度夸张的转身,带着一头齐肩短发也跟着飞了一把,仿佛是某洗发水广告中的场景。只听王燕吃吃地笑着说:“是情书吗?让某人来念念吧。”
见林娟没吱声,她清了清嗓子,念道:“鄙人久仰林小姐之文采,常见于诸报然不得一睹真容,实为遗憾……”,“哈哈哈哈,太逗了,这是谁写的啊,你说你遗憾什么呢,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唉娟子,你瞧我们单位这一个个男生,太会折腾了吧。”
林娟并未表现出不喜,因为她太熟悉身边的这位闺蜜了,反正整间办公室只剩下了她俩,索性也不去管她。
王燕笑够后又继续念下去:“余尝闻道于天域,亦略通卜卦之术……余某日夜观星象占得一录,曰浮生浣世暮,或与林小姐存莫大干系,不得隐瞒。故望林小姐与明日酉正时三刻相见于灵凌咖啡屋。余将正事相告。切记勿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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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份的夜色来得尚早,晚八点多大楼内的玻璃门大多都已陆续关闭,整栋楼仿佛披上了一层黑色的薄纱,显得格外宁静、安详。大楼的保安照例也开始了夜间的第一次巡视,今天的夜班保安是个刚二十出头的四川小伙,才上了没几天班,原本正无精打采、心不在焉地走在安全楼梯上的他,此刻刚巧推开了六楼的安全门。
“哇哈哈哈哈……”一阵连绵不绝的大笑突然打破了沉寂的空气,声音高亢而又清脆,就好比近距离听到了寺庙里的敲钟声,不是非常响,但绝对刺耳。如果仔细分辨,其中应该还夹杂着另一股银铃般地轻笑声。
我们的这位当事人自然是没有心情去分辨这声音的,毫无思想准备的他无疑是被王燕的笑声给惊到,瞬间整个人脸色都不好了。终于,小保安开始了愤怒地还击:“格老子!这才八点钟撒,你鬼叫个啥子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