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判双方都到齐了，罗伟林的家人还哭的哭喊的喊骂的骂乱成一团。
主持会议的主任说：不要哭了，要节哀，什么要求，一个个讲，爸爸妈妈先说。
罗伟林的爸爸嘴巴张了几张，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是“妈妈的！妈妈的！妈妈的！”念咒样骂个不停。
来之前，大家都勒令他不要讲话，因为他发散思维极强，一讲话就没个完，又容易文不对题。比如，梅一朵刚到他家去，他跟儿媳套近乎，问的话就是：你城里人消息灵通，我跟你打听件事情好不？听说美国佬要送我们中国每家一部彩电，是邓小平不肯，他讲中国没那么多电，有这回事没有？
他们结婚的时候，这位老爹到城里来，他们带他去烈士公园参观，这个城市的烈士公园和动物园是前后门连在一起的，他老人家又不识字，只晓得儿子带他去了烈士公园，回去就跟村里人炫耀，村里人就逗他说话，问：您老去烈士公园看到烈士没？
他想了想，点点头，很认真地讲述：看到了，一个个关在笼子里，龇牙咧嘴的，凶得狠！
所以，来之前，大家都再三请求他，威胁他，不要他开口。
接着老伴“妈妈的，妈妈的”的咒骂，罗伟林妈妈沉着地开口：我的要求很简单，我只要我的伟伢儿。
主任说：我们能理解您的心情，您讲点现实的好吗？人是一去不能复返了，您老终归还是要接受这个事实的，养儿防老，养儿防老，您就给您二老的养老金开个数字吧。
罗伟林妈妈说：我伢儿都没了，多好一个伢儿，我要钱有什么用。
罗伟林的哥哥本来说话就有些结巴，他哆哆嗦嗦地说：对，对对！我们不，不要钱，只要人。
他嫂子出去打过几年工，见过些世面，人也有些尖牙利嘴的，她说：人命好多钱一条？你们这里未必明码标价有买？那你讲，好多钱一条？我跟你买一条。
姐姐姐夫同声附和：对，我们不要钱，我们只要我老弟。
双方僵了起来。
盛校长和伍海洋，以及罗伟林学校校长作为亡者一方的陪同，坐在了梅一朵他们后面。这时，见这些乡下亲人们并没有像他们预料的那样，开个低价，盛校长就把嘴巴努向梅一朵。今天上午他见过梅一朵他们，他和伍海洋分别给梅一朵和公公婆婆拿了一千块的人情钱，他还告诉了她一些政策，跟她讲了个参照：因为矿难死亡的矿工，最多是赔偿20万。虽然梅一朵始终没开口讲一句话，甚至连头都没点，但是她并没摇头，说不定她心里已经默认，这些情况，他都告诉了对方。
主任看到盛卫国努嘴，就对梅一朵说：梅老师，你是亡者的妻子，你说说吧，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要解决是不是？僵在一些不现实的争论里，总不是个办法啊。
梅一朵轻声说：我听我公公婆婆哥哥姐姐的。
这主意是她三爹陶三河给出的，三爹在电话里告诉梅一朵，要对丈夫的亲人宽容些，这是最后的交道，要给他们留个好印象，要尊重他们。所有的赔偿，都由他们做主，都给他们。为了怕自己强悍的母亲过来节外生枝，三爹也同意了梅一朵的建议，罗伟林的死讯先不告诉母亲。
主任有些急了，说：你应该有你自己的主见啊。
梅一朵还是默不作声。
肇事方的谈判代表，余卫的堂兄，矮矮胖胖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红脸汉子，终于忍不住站起来怒道：都不讲是吧？好！我来讲！我弟弟今天为什么没来？他病倒了，他有心脏病，他现在还在医院里抢救，他不要我告诉你们的，你们不信可以去看！我可以说，他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今天上午你们自己请来的专家也讲了，你们家那个其实当时就自己飞到地上撞死了，为什么我们还抢救了几天，因为我们同你们一样的悲痛，一样的不相信这个事实，这个事故对我们家同样也是一种灾难。我弟弟现在承受的心理压力以及以后承受的压力，绝对不会比你们轻，因为他是一个善良的人，他的爸爸也是一个善良和正义的领导。医院这四天，花了将近四万块钱，我们主动垫付的，你们妈妈手上的六万，也在第一时间送来。你们只知道你们的损失，我们难道没有吗？不说已经付出的这十万白花花的钱，不说我弟弟的心灵创伤，不说那天你们对他拳打脚踢故意造成的外伤内伤，也不说他那汽车，你们也许不知道，那汽车划破一条油漆印子，就损失了几千啊，何况现在保险杆、引擎盖都撞成了那样，要修好的话，至少十几万。好了，这些也不说，只说他这一病病在医院里，这几天为了这双方的因素造成的事故，他不能去管理经营他的公司，天天都在亏钱呐！亏到什么时候，真的不知道啊！你们看一边还赔钱，一边要亏钱，一边他还生病，越病越亏，越亏越病，他也是上有老下有小啊！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这是飞来的横祸啊，没有谁故意，也没有谁愿意啊！
说着，他竟掩脸号啕哭起来。
罗伟林的爸爸也跟着掉老泪，他哽咽着跟老伴商量：要不，那六万块钱，我们拿点出来给那伢儿看病？
罗伟林哥哥狠狠地瞪了自己的爸爸一眼，瞪得他随浊泪一起流出来的清鼻涕都忘记吸溜回去，直接越过花白胡楂乌紫嘴唇流到桌上。
罗伟林嫂子照着桌子上就是一巴掌，力度震得刚积成围棋子形状的鼻涕直哆嗦，她吼余卫的堂兄道：放你妈的狗臭屁！你莫在这里猫哭耗子假慈悲，你只算你家里损失的钱，你不算我家的损失？你留着一个人要赚好多钱，你不算，我们家老弟留着，我们家给他算过命，他是有后财神的，他留着的话，不出五年，他是千万富翁，你怎么不算？你怎么不算？
主任边敲桌子边显出极其尊敬的样子对罗伟林的爸爸说：您是罗伟林的父亲大人，这里您老为长、为尊，总这样扯来扯去不是办法，您老开个口，就按您讲的办。
罗伟林的爸爸为难又可怜地看向大儿子。
罗伟林的妈妈紧捂口袋，那里有6万块的银行卡，说：不管你们哪个讲，反正这6万块钱我是不会拿出去的！
罗伟林嫂子赶紧说：妈，您老真的是急糊涂了哦，6万块做么子？你没听他刚才讲，他修个车都是几万块，您那标标致致的伢儿，就这点钱吗？
又转向肇事方，质问：反过来，死的是你们家的伢儿，你会要我们赔好多？
余卫的老婆一直没说话，这时开口道：笑话！你们能赔好多钱？就是把你们一起卖了，也卖不得几个钱噻！自己几斤几两都不晓得还张牙舞爪地打人！
这话犹如火星射入油库，“嘭”地燃炸起来，一时间，瞪眼的，啐唾沫的，拍桌子的，跺脚的，骂娘的，会议室又开了锅。
盛校长这时也站起劝架了，他瞪余卫的老婆道：你太不像话了！再急再难受都要尊重人啊！这样，梅老师是亡者遗产的第一继承人，由她来提要求，梅老师，要坚强，拿出你的主见来—
盛校长话还没讲完，罗伟林的父母哥嫂姐姐姐夫都对着他吼起来：哪个讲她是第一继承人？！你一个外人凭什么在这里说三道四？她伢儿都没跟我家生一个，可怜我伟伢儿走了连个磕头戴孝的都没有啊—伢儿啊—肉啊—
梅一朵这时慢悠悠地起身了，她的声音很轻，所以大家马上都安静下来，她走到罗伟林妈妈的身边，说：妈，财产都是你们的，我嫁到了罗家，我也是你们的，你们有什么难过的，回家后再对我骂出来吧，这个一句那个一句也不是个办法，要不我们就到哪里开个小会，推一个人出来讲，如果你们信得过我，我讲了，所有都是你们的。你们信得过我，就点个头，我来跟他们讲，你们听着，有什么不周到的，你们再补充好不？
罗伟林的亲戚们窃窃私语了一会儿，都点了头。梅一朵问此次会议的主持：其实你们对这样的交通事故，是有个依据的对不对？如果没猜错的话，你那文件夹里连赔偿钱数，双方应负的责任什么明细都有的文案对不对？
主任说：有是有，不是要综合你们的要求的吗？尊重亡者家属的意见，这是我们以人为本的办案原则。
梅一朵微笑道：好，那我的条件也不高，40万，一分钱都不能少，罗伟林买房子借款20万，这是他生前的债务，如果他还在的话，他肯定要还的。他还有父母需要赡养，20万，如果他还活着，这是他肯定要尽的义务，对不对？这两位老人还没有任何经济来源，三病两痛的话，这20万，还不知道够不够，你们讲，你们凭良心讲，我不过分吧！
余卫的妻子拍桌子道：你狮子大开口哦！他们这群农民一年都赚不到几个钱，你家里那个，生前不也只是个老师吗？月工资好多？年薪好多？要这个校长讲嘛！有个道理嘛！何况我们还有损失，你们家那个对我们家也造成了损失！
罗伟林学校的吴校长一声咳嗽，正待开口，梅一朵挥手将他拦住，说：校长，算了，你是有职位的人，等下你开口说错了话收不回的。
校长见状，又咳嗽一声坐下，打了半天的腹稿，从喉头作无条件的撤退。
梅一朵直望着余卫的妻子，说道：我们家罗伟林以前是没赚什么钱，你说的，老师嘛，能有几个钱？农民嘛，钱就更少了，你开始讲，就是把我们几个一起卖了，也卖不了几个钱。是的，我知道，你们家有钱有势。但是我告诉你，这是社会主义国家。国家现在都在说，工业反哺农业，为什么用“反哺”两个字，就是因为过去的好几十年，都是农民被克扣，在艰难地养活着这个民族。你们家那个没撞好，正好撞在民族的伤口上了。如果开始你没说那话，如果你们不是绕来绕去地等我们开个低价欺负人，我也就含混过去算了，但是你们欺人太甚了！把我们都做无知无识的白痴搞是吧？你这自以为了不起的蠢女人，你这是在撕裂民族的伤口你知道不？前苏联的斯大林当时还要怎样受崇拜啊？他欺负剥削农民来推动工业发展，当然发展工业没错，但是他不知道“反哺”，还不是将那么大个国家，那么个声名显赫的国家搞垮了。我告诉你，农民是老实，没见过世面，但是农民是不容忽视，更不容欺负的。我们罗伟林这样的底层老百姓也是不容欺负的！我们是卖不了几个钱，我们也赚不了几个钱，不像你，那么豪华的车，那么豪华的娱乐城，但是我们是有尊严的，我们的尊严是不容侵犯的。我本来不想作声，你太欺负人了，全社会都在做有益于缩小差距，愈合伤口的事情，偏偏你们要绕，要暗在肚子里阴险地盘算我们，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真太欺负人了，你们以为十万八万就打发我们了？你们知道我公公心软，你们居然诱导他把手上的6万块还要吐出去，你们居然要他开口做主。还是告诉你们，40万，一分钱都不能少，不是钱的问题，钱在这里不代表钱，代表尊严！
罗伟林的姐姐姐夫也附和道，对：不是钱的问题，如果不答应，我们就把我弟弟从太平间的冷柜里抬到你们娱乐城去！
伍海洋坐在后面，目瞪口呆，他对梅一朵刮目相看，他暗自庆幸当年的张兵国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庆幸之余又有些愧疚和不安。他再三咀嚼梅一朵的讲法，觉得听起来有些离题，似乎有些故弄玄虚，但其实也还都在点子上。到底是南山新贵的老师啊，他内心感叹。
旁边，赵众山校长看着伍海洋不由自主的摇头，若有所思。
经过几个回合的讨论和商量，罗伟林的家属得到的赔偿总额是29.8万，梅一朵按照她的承诺，全部给了罗伟林的父母。
把罗伟林的骨灰安葬在生他的那片青山绿水间，梅一朵跟在自己妈妈的身后往公路上走，南山新贵派的车在那里等着接他们回城。
快到公路边的时候，梅一朵听到婆婆在后面喊自己，停下了脚步。
婆婆气喘吁吁地赶来，手里捧着个褪了色的军绿旧书包，上面有发旧发硬的蓝墨水的污渍，书包里鼓鼓囊囊的。
到了跟前，婆婆把包递过来，说：书包是伟伢儿读小学时候的，书包里有些黑豆，我自己种的，还有十几个鸡蛋，你那里痛，月经来之前，每月要记得煮了吃。
汽车要拐弯了，婆婆还站在田边金黄的野菊丛中，双手垂在身体的两边，望着这个方向。
梅一朵不知道婆婆这时流泪没有，她觉得接包的时候，自己应该流泪的，却没有泪流下来，这些天泪腺已不受控制，有时候不由自主的流泪，有时候，心里明明在痛，在抽动，却一滴泪水也没有，像抽水机兀自空转着，抽不上一滴水，她不知道婆婆是否也这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