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星辉黯淡。
洛阳的大街上静悄悄的,偶尔还能听到几声刁斗咚咚咚声。
何府作为当朝大将军的府邸,自是庞大,气派。
已经过了亥时了,只是何府的一间房屋里,灯火摇曳。
在那摇曳的灯光下,两道一胖一瘦的身影静静的坐在房屋里。
深更半夜,何进两兄弟并没有休息,正坐在书房中秉烛夜谈。
灯火下,何进那肥胖的身躯依靠在软塌上,他的胞弟何苗就跪坐在对面。
自登上大将军之后,这些年,他养尊处优,身子渐渐发福了,以至于在没人的时候,他都斜靠在软塌上,寻求舒服。
两人的谈论出现了分歧,分歧的原因是关于如何处置或对待权势高涨的十常侍的问题。
何进的观点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勒兵将十常侍铲除,以振朝纲,以此来收拢那些依附他的东观士人,世家大族,可是现在他又举棋不定。
不错,表面上看十常侍确实威胁到了他的利益。
可事实上,正因为有了十常侍的存在,才使得这些士人投怀送抱,跟在他身边。
要知道,在未进洛阳之前,他可是屠户出身,这出身问题一直是他心头病,所以他才需要士人为他撑起脸面,让天下人知晓,他何进何大将军并非鄙人,莽夫,亦是一个求贤若渴,礼贤下士的上进之士。
若他真的将十常侍铲除了,那这些士人还会继续跟随他吗?
这也是他比较苦恼的原因。
而坐在对面的何苗对何进有这样幼稚的想法很不屑,才出现了激烈的争论。
“兄长,你我虽是屠户出身,可这些年小妹荣升一国之母,你我封侯拜将,荣耀即一身,又岂是那些士人能理解的。
韩信未做兵马大元帅之前,亦曾受老妇一瓢之恩,忍胯下之辱;萧相国成名之前,也做过沛县一操刀小吏,本朝高祖皇帝,在起事反秦之时,也不过是一亭长,何曾低身下气,委曲求全?
而且,兄长,你既然知道那些士人依附于你,想假借你之手除掉张让他们,又为何让他们如意呢?
我可是知道,那些士人自视甚高,羞于你为伍呢。
更何况,兄长你难道忘记了吗?当年小妹进宫,你我又遭受多少士人冷眼旁观,若非张让他们倾心帮忙,你我又如何会有今日之荣耀?
因此,小弟认为做人当存感恩之心,不可忘恩负义,行那过河拆桥之举,否则如那牲畜有何区别!”
何苗这番话说得是太直白了,若是让那些士人知晓了,说不定会不死不休。
何进也是眉头紧蹙,自家兄弟这番话说得也是令他非常不高兴。
难不成我就是那忘恩负义,过河拆桥,牲畜之辈?
“小弟,你这些在我面前说说倒是无可是非,但切不可在外人面前言论,否则必招杀生之祸!“
何进叹了口气,他这兄弟什么都好,就是说话太大胆了,犯起浑来,有时候可是什么话都敢说。
”大汉江山,万里疆域,豪门世子,士人天下,力量不可小觑啊……特别是那些传承久远的百年大族,更是我大汉的根基。
若有损失,天下分崩离析,水火难容……有时候我也不想如此,可是眼睁睁的看着宦官羽翼丰满,实力壮大,又岂能无动于衷?
去年,我奏请陛下京师讲武结营,置西园禁军校尉,可陛下却让那小黄门蹇硕做上军校尉,位在西园八校尉之上,督率司隶校尉以下,我这大将军是名存实亡。面对阉寺咄咄逼人之举,并非我愿,实乃时势所迫!“
听到何进这么说,何苗噗嗤一鼻,冷笑一声:“士人与阉寺间的争斗,自光武中兴就有了,你我岂能事事顺心?
士子无情,家族为先,兄长难道忘记了初来洛阳之时,你上长史王谦的府上,又是如何落了你脸面吗?
既然士人与阉寺间的争斗我们管不了,那就坐山观虎斗,他们是死是活,与我何氏一族何干?
待得陛下百年,辩儿继承皇位,我何家勿须仰别人鼻息,低身下气,百年之后,既是朝中重臣,又是南阳贵族,洛阳望族!
而那蹇硕羽翼丰满,手握重兵,张让等人又岂会让他一家独大?
兄长,若你真应了他们的提议,诛杀了十常侍,只怕最后便宜了那些士人,我何氏一族处境将更加堪忧!”
何进闭上眼睛,拳头紧握,面颊剧烈的抽搐。
何苗的话又揭开了他心头上那道伤疤,仿佛在上面撒了层盐,令他疼得痛彻心扉。
当年,他来洛阳的时候,根基薄弱,要想在洛阳站稳跟脚,最快速的办法就和名门大族结成亲家。
当时,何进看上了时任长史之职的王谦,想把自己的长女嫁给他的小儿子。
那王谦是什么人呢?
乃世家大族,眼见甚高,自身又是名士,其父更是名满天下,享有八骏之美誉,又是汉帝初年党人之中的领袖人物。
他那小儿子王粲更是少有才名,得大儒蔡邕所赏识,不说门当户对,又怎能是屠猪卖狗人家的女儿攀附的?
试想这样一个世族家庭,一门显贵,何进如何不碰一鼻子灰呢?
别以为何进在普通人眼里是皇亲国戚,声势显赫,可在王谦的眼中那是连狗&屎都不如。
在何进跑过去上门求亲的时候,王谦不但坚定的回绝了这门亲事,更是冷言嘲讽,说何进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这冷嘲热讽之下,可想而知何进当时是有多尴尬,甚至成了洛阳士人之间饭后笑点。
时间过去了这么久了,王谦已经告老还家,他何进蒸蒸日上,成了掌控天下兵马的大将军,爵封慎侯。
可何进不敢找王谦的麻烦,不但不能,反而还得表现心胸宽广,礼遇有加。
但这并不代表何进就会忘记了那日所受的耻辱。
今夜听何苗之言,如醍醐灌顶,让何进砰砰然,心动不已。
“老爷,下人来报,言:’宫内来人,故人求见‘。”
书房外面,管家披着衣服,打着灯笼,轻声道。
故人?
何进大感诧异,我在宫内怎么会有故人了?
莫非……
深夜时分,秘密求见,定是有要事相商。
当下不敢怠慢,命家仆把来人请进客厅,让何苗在书房等待自己,而他则往客厅走去。
潘隐端坐在坐榻上,望着大厅内的烛火,面色沉静,但心里却非常的紧张。
告密或不告密已经在他脑子里相互之间掐起架来了,让他倍感煎熬。
“故人别来无恙乎?”
就在潘隐焦急不安的时候,何进走进客厅,抱拳道。
”何公还记得小人?“
潘隐惊起,熟视着走进来行礼的何进,心中却想:若是相知,也不枉我今夜冒险就你一命!
“十三年前,进落魄之时,在洛阳百花桥上相遇,又怎会忘记呢?
只是我后来派人去百花桥附近找你,询问你的姓名,却没人说认识你,不成想你跑去皇宫了。”
何进在火光下仔细的看着衣着光鲜的潘隐,脑子里不由浮出当年的画面,生出了一种亲切感。
潘隐闻言,心中一暖:“上军司马潘隐,见过何公,深夜相见有要事相告!”
听潘隐通报了自己的名字,何进大吃一惊。
进宫多年,他自然知道这个人,那可是蹇硕的司马,只是一直苦于没有机会见面。
“不知潘公有何要事相告?”
何进躬身施了一礼,脸上挂着浓浓的疑惑,询问道。
潘隐上前伸出手托住相拜的何进,道:“大将军如今位极人臣,享尽荣华,却不知以大祸临头了,隐实不忍见大将军送命,特来相告。”
何进忙起身,深深一礼,对着潘隐拜了下去:“但不知何进有何祸事临头?”
“皇上……”潘隐想说皇上要杀你,可到嘴边的话又深深咽了下去。
自他进宫,蹇硕可是对他护持有佳,照顾颇多,才有了他今日之地位。
若是这样说出去,可就彻底了背叛了蹇硕。
可是,不说……
“潘公为何闭口不言?”
潘隐咬了咬牙,目中坚定,轻声道:“皇上要取大将军性命,特派小人前来宣读诏书,命你进宫,若大将军此时进了嘉德殿,必难逃一死,隐不忍特来告知,进宫与否,请大将军自行斟酌!”
何进听完,顿时懵了。
皇上要杀我!皇上要杀我!
“潘公,可知皇上为何要取我性命?”
何进委实想不通,皇帝为何要杀他,强自镇定下来,开口问道。
“据隐猜测,皇上已经下定决心立协王子为帝。”
“什么?”
何进坐不住了,忍不住跳起来。
“而且皇上的身子也不行了,据小人观察估计难以拖到明天夜里。”
潘隐这一消息放出来,犹如一颗定时炸弹在何进脑袋里炸响了,手举无措,不由得呆愣住了。
“大将军,小人皇命在身,不敢久留。总之这一切请大将军早作准备,以防不测。”
潘隐说完就起身告辞了。
信已送到,该如何处置,就非他所能左右的。
何进亲自将潘隐送出了何府,脸色就黑了下来。
既然你不仁,就休怪我无义!
“立刻命袁绍、曹操一干人前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