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云动，如眉似弓的弯月悄悄地从云层里钻了出来，我听见华川叹息一声，温凉手指覆上我半捂住眼睛的右手。他从容将我的手握住，我在他面前自是没有抵抗之力，我的一双泪眼便毫无遮拦地露在他面前。
不想让他看见我哭得这样狼狈的模样。
我撇了撇嘴，泪水更加汹涌肆虐，我想从他手中挣脱出去，跑到一个没有人地方哭完才好。
他却揽住我的腰，微微倾身过来，我一时恍惚，忽然被他吻住眼睛。
从不晓得，亲吻原来是这样耐心温柔的，似一只翩翩紫蝶落到铃羽花上。我的睫毛微颤，能够感受到他嘴唇的柔软与温存，他轻轻吮掉我的泪珠，而我从未经历过如此，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不敢再流泪，只是任由他揽着我，身子由僵硬渐渐变得柔软。
许久，他方不动声色离开，却仍离我很近，近到几乎能感受到他呼吸的声音。而他眸色深深将我锁住，唇边有迷人笑意：“不哭了？”
我简直不知如何是好，无法用准确的词语来描述我此刻的心情，闻说情爱令人肝肠寸断，果然果然。
我轻轻吸了吸鼻子，一瞬不瞬将他望着，只觉隔了一层水雾，他的面容更是说不出的清俊好看。我的声音有些发颤：“你为什么这样？”
他的手指重又抚上我的脸颊，抚上我的眼睛，将我眼中的一层泪水拭去，迫我将他看得清楚。他低低地说：“我为什么这样，阿黎，你果真还是不知道吗？”
我愣愣地看着他，我想，是做梦吧，一定是在做梦吧。
我想了想，终于下定决心望着他：“你总说我是小姑娘，我是有很多事情不懂，但也并不是什么都不懂。你……”脸颊有点发烫，我继续说，“你方才对我做的事情，并不该是朋友、兄妹之间做的，若是，若是慕白胆敢对我如此，我必一颗一颗敲掉他的牙……”
他忽然失笑：“所以你要敲掉我的牙吗？”
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我攥住衣角，有些尴尬：“不，不会……你是不同的。”
他深深、深深地将我望着，静等我说出下面的话。
于是我说：“我不是不懂，我只是，不敢相信。”
耳畔又一朵烟花绽开，人群簇拥着花灯队伍往更好的观景地方去，整个颖城没有人知道宴河畔榕树下站了一个懵懂又自我纠结的小姑娘。
华川将我攥着衣角的手握住：“阿黎，答应我，不要总是将自己藏起来，好吗？你又不是蜗牛，不必总是藏在壳里。”而他伸出另一只手将我耳边的一缕头发拂到耳后，目光所至，一寸一寸打量我的额头，眉毛，眼睛，鼻子和下巴，他轻笑一声：“为什么不敢相信我喜欢你呢？”
我的眼睛蓦地睁大，难以置信地瞪着他。即便是方才心里已有无数个声音告诉我，我对于他而言是不一样的，他很在意我，他似乎确然是喜欢我，可是这样的话由他亲口说出来，被我亲耳听到，竟如此令人震撼，就像一块高悬已久的大石头砰然落入水底，然后甜蜜与欢喜一丝一缕地攀上来。
我此生从未听到过如此温柔动听的话。
而他再接再厉，目光认真，一动不动看着我：“我喜欢你，阿黎。所以，你还喜欢我吗？”
眼泪忽然又控制不住，扑簌簌往下掉，不懂是因为欢喜，还是委屈，我不管，也不擦，任由它掉。我回握住他的手，紧紧地不想放开，哽咽开口：“我喜欢你啊，很多年了，你知道的。”
他的表情终于真正舒展开来，眉眼含笑，他极少有这样喜形于色的时候：“那晚你将我当作慕白，你说如果可以不喜欢我就好了，你不知道，那一刻我有多难过。”
我不知道，这是我不知道的。
我愣愣地将他望着，惊喜之余又有点委屈，从前的委屈觉得自己都可以承受，可以自我化解，如今却不想那样了，只想全部说给他听。我闷闷地说：“那晚，我也很难过。”
我仰起头看他：“可是你之前为什么要对我那样？有时候你就突然对我很冷淡，我以为你很讨厌我，那时候我都难过死了。”
他目光微微闪烁，抬手轻轻点了点我的鼻子，声音带笑：“可以不说吗？”
嗯？
大概是知道自己被他喜欢，于是胆子壮了起来，我怒目圆睁瞪着他：“不可以不说！”
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俯身在我耳边，声音轻轻，撩人沉醉。他说：“从前我也不清楚，为何你同苏幕遮亲近，我便心情十分不好，会烦躁，还会对你冷漠，后来便想通了。”
一切全都说得通了，我惊了一惊，一抬头，正好撞入他漆黑似海、漾着浅浅笑意的眸子，而漫天斑斓焰火在他的眸光映衬下皆失色。
我方才说他鲜少有如今日这般喜形于色的模样，如今看来，喜形于色的是我才对。眼角眉梢全是欢喜，我笑得眼睛弯弯：“你，你竟是吃醋了？”
他也不闪躲，也不否认，只是有些懊悔地看着我：“早知你会笑得这样，便不该告诉你。”
我很是得意忘形地抱住他的胳膊：“不，你该早些告诉我才是。”
他忽然捏住我的脸颊，唇边有绷不住的笑意：“是，是该早些告诉你才是。”
他笑起来的时候，如一树铃羽盛开，一如初见模样。我说：“我跟苏幕遮没有半分关系，就是非常普通的普通朋友，只不过他对我坦诚友好，我自是不能对他虚假。还有，还有那日梁凉来客栈，是……”
不等我解释清楚，他便伸手将我揽住，我的脸颊贴住他的胸膛，能够听到他强有力的心跳声，没说完的话被咽了回去。而他说：“不必说了，我都知道。”
忽然就很安心，我想说的，他都知道，于是我终于可以静静地被他揽在怀中，心无顾虑地跟他完成一个长长久久的拥抱，我想世间再没有什么事情比这个更加令人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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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华川的第一次正儿八经的约会，自觉十分圆满。因华川说今日是对当时灯会失约的补偿，我却觉得委实是我赚了。
今夜太美，太好，使人流连忘返。
我拖着华川的手往人群密集的街道里走，路过一个卖花灯的小摊，便兴致盎然地从中挑拣，然后举到华川面前给他看：“你看这盏白兔花灯是不是很可爱？”
华川凝目端详片刻，道：“是可爱，不过看起来，不会让你很想吃麻辣兔头吗？”眼中有戏谑笑意。
我吃了一惊，脸颊登时飞红：“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随即愤愤然：“自是慕白大嘴巴告诉你的，他太过分了！等我回去自是饶不了他！！”
华川愣了愣，眼神不明：“哦，这么凶的吗？”
“呃……”我忙低了头，作出跟手上的白兔花灯一般干净无辜的表情，一派纯真地看着他，“没有啊，我，我很温柔的……你千万不要以为我是那种凶巴巴的姑娘，我不是的……”
就好像华川当真看不出来我的装模作样似的。
我乐得跟他胡闹。
华川不再理我，只扭头向老板道：“老板，这盏花灯我们要了，多少钱？”
他跟老板交接时，我便抱住兔子花灯乖巧站在一旁等候，低头看看我的灯，间或东张西望瞅瞅别人手里的有没有我的好看，忽然人群中有一高一低两个身影晃过，分外眼熟。
我在颖城认识的人两只手都数得出来，我想我不会看错的，高的是梁凉，低的……是坐在轮椅上、由梁凉推着的苏幕遮。
我有些怔愣，怎么去趟妖界回来，整个世界都玄幻了。我的梦想成真，莫非梁凉梦想也成真了？
正自发愣，头上便挨了华川轻轻一记：“看什么呢？”
颖城长街，十里花灯，我一边费劲在纷纭的人群中捕捉他们的身影，一边回答华川：“我仿佛看见梁凉与苏幕遮了……”
华川与我一同望去，除了攒动的人头，自是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一手提着花灯，一手拉住华川：“不行，我觉得事情有些不妙，我们追过去看看。”
千万人之中寻找二人身影，于我来说很难，于华川而言却不过是动动指头的事情，我们自小巷穿过，七拐八拐，方寻得他们。
华川念了隐身诀，我便与他悄悄隐于夜色当中，他揽着我的腰，以防我从墙头掉落，而我目瞪口呆看着眼前的一切。
此处正是长街尽头的拐角处，因两旁楼宇林立，幢幢灯火与攘攘人声都被阻隔，正好辟出一方人烟稀少的空地来。我们赶到之时，便看见苏幕遮面无表情坐在角落的轮椅上，而梁凉一身火红裙装，正在招架一帮蒙面杀手，皮鞭划过夜空，噼啪声响。
我有些不明所以：“什么情况？苏幕遮的人在刺杀大梁公主？”
这戏码我看不大懂。
华川沉吟道：“你看仔细些。”
我凝神望去，只见梁凉目光冷冽，鞭鞭杀招，在十几个杀手中辗转应付，身姿翩翩如一只火红的蝴蝶。她虽应付得吃力，眼见渐渐落了下风，那帮杀手却被她牢牢牵制，根本不得近苏幕遮的身。
她拼命在护苏幕遮周全。
她虽武艺高强，到底难以招架如此众多训练有素的杀手，鞭子一顿飞舞，地上已经倒了四五个皮开肉绽黑衣人，而她不及喘口气，新一茬明晃晃的长刀已经逼至眼前，她急忙矮身仰头，刀刃贴着鼻尖自面门划过，我看得心惊肉跳，若非她反应迅速，这柄刀便毫不客气抹了她的脖子。
一来二去，杀手们已然破了她的防御，我看得分明，众杀手对视一眼，留七八个将梁凉团团围住，继续同她周旋，另外二人自左方绕后，欲取苏幕遮首级。
梁凉大惊，却无论如何摆脱不了牵制她的杀手，于是猛地将鞭子挥舞一周，趁众人闪避之时，忽提气腾空而起，足尖轻踩一柄长刀借力，手中鞭子直直朝苏幕遮身前那二人劈去。
因苏幕遮背对着我们二人，我并不知苏幕遮此刻是何神情，却在此时听见他低沉急促的声音：“当心！”
我认识他这些天，鲜少见他声线之中蕴含情绪，整个一无欲无求平心静气的模样，此刻短短两个字，我却听出担忧与焦急。
而他喊出这两个字时已来不及，梁凉身后的长刀已经追上来，生生砍上她右肩，许是因为她穿的红色衣衫，看不分明那一刀下去她流了多少血，只是身后杀手那柄刀上，缓缓滚下鲜红液体。梁凉紧咬嘴唇，中了刀也只是闷哼一声，手上力道并不卸去，仍是奋力甩出最后一鞭，将苏幕遮面前二人击倒。
与此同时她也摔落下去，似一只折翅的红蝶，她明明疼得很，那一瞬间我却看见她冷丽的面庞浮起一抹清浅笑意。
我忽然就流出眼泪来，眼前这一幕太熟悉，仿佛刻在骨子里——两百年前南天门外，我被汾泽击落的时候，心中亦是如梁凉此刻一般，全无怨恨，不管如何，只要能多护心上那个人一刻就好。
一只温热宽厚的手掌轻轻将我冰冷的手包裹住，我反握住华川的手，仰起头看他：“可以救一下他们吗？”
我与华川看了许久都无动于衷，其实并非我们二人冷血无情，做神仙的，大可以生出恻隐之心救下将死之人，只是救得了一个，却救不了千万个，凡界亿万生灵皆有各自命数，陡然出手，反而坏了天道轮回。
华川没有说话，右手指间聚起灵气，正要出手，忽然又熄了法术。
我正疑惑，听见他低声说：“他们的人来了。”
我重新望过去。蒙面杀手见唯一具有战斗力的梁凉已经倒地，便不再对付她，几人端着长刀步步朝苏幕遮逼近，为首的那人说：“我等只是奉命行事，大公子到了九泉之下，还望勿怪我等心狠手辣。”
其实这帮人方才一个飞刀过去，便能轻易了解了苏幕遮，坏就坏在他们得意忘了形，多说了这几句话。
蒙面首领话音刚落，一柄小飞刀便破空而来，“噗”的一声，刺入他的太阳穴，人亦应声倒地。
其余众人惊了一跳，阵脚大乱，而数十个隐卫忽然悄无声息自墙上落下，不多时，便已将残余杀手制服。
苏风单膝跪于苏幕遮轮椅之前，头快低到地底下去了：“属下来迟，罪该万死。”
昏死过去的梁凉此时已经被人扶起，苏幕遮将轮椅拨到她面前，查看了一下她的情况，沉沉吩咐道：“立刻将公主送到客栈，请大夫医治。若公主有事，你们也不必活了。”声音冷厉，如三尺寒冰。
四周齐刷刷地：“是！”
苏幕遮冷冷地扫了众人一眼，才说道：“回去吧。”
苏风这才敢起身，疾步跟上来：“主子，剩余这些人可要留活口审问？”
苏幕遮并不回头，淡淡地说：“不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