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漆黑,雷声大作。
雨滴如同断了线的钢珠,敲打着土地,溅起无数泥点,劈啪作响,风中摇曳的大树不堪蹂躏,轰然断裂,横在泥泞小路中央,阻隔去路,泥巴混杂着肮脏的水渍混成泥石流,缓缓流淌……
水气腾腾的幽暗森林中,一个身影狂奔着。
这是一名男子。
他手中抱着一个婴儿,襁褓中的婴儿在炸雷中毫无动静,似是死去一般。
男子恍若未见,抑或说,他根本不在乎,男子脚步不停,迅速跨过横倒的大树,消失在幽暗的小路深处,只留下泥水中斑斑血迹。
良久,林中恢复寂寥。
只有空中频繁而密集的雷光,以及震耳欲聋的雨声……
……
“是不是这边?”
滂沱大雨中,两个身披蓑衣的男子看着幽暗的四周。
“轰隆隆——咔嚓——”
闪电撕裂天际,霎时间,天地间骤然一亮,现出两男子猩红的头发。
“看!!”
两名男子低头看向泥水,泥水中黑褐色的血水与泥水几乎混为一体。
其中一名男子仰起头,看着前方,淡淡说道:“前方是大梁国界,以你我的修为,有去无回,还是回去禀报宗主吧。”
身后那男子看了眼大梁方向,喃喃自语:“那人只身闯魔宗,难道就是为了抱走一个魔族婴儿?”
“没这么简单,那女人死也不说男人是谁,依我所见,那婴儿身上,恐怕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此事蹊跷。”
“……”
两男子渐行渐越,只留满地狼藉。
……
大梁西北,乃是荒漠戈壁,据闻荒漠之中,妖魔横行,寻常人惧怕不已,只得绕远而行,可纵使如此,每年死于沙漠的商旅不在少数。
齐梁镇上居住的不光是大梁子民,还有西北大金的子民,更有北方蛮族的子民,这里是三国交界,他们来这里定居,都奔着一个目的:贸易。
世人皆知,低买高卖,乃商人逐利之本,齐梁位于三国交界,正是互通有无的贸易重镇。
齐梁边镇上,商铺云集,车马如龙,拥挤不堪,比之繁华的大梁都城也不遑多让。
诸多身着奇装异服的商旅往来其中,有骑着骆驼的蛮族,有牵着马的大梁人,有赶着驴车的大金人,他们赶着满车的货物,进进出出,寻找合适的买家,忙忙碌碌。
齐梁镇乃是大梁沟通西北的门户所在,自然需要边军驻扎,而大梁的军队,便驻扎在齐梁镇以东十里外。
蛮族悍勇,金人狡诈,大梁人不畏死,三国鼎立,以致时局算是平稳。
……
“滚开,不许欺负我弟弟——”
一声清脆的怒喊凭空炸响,声音若黄莺啼柳,三分愤怒,七分心疼。
看着作鸟兽散的一帮野孩子,霍秀儿好看的眉头蹙起,手上的棍子随手一扔,她蹲下身子,拉起蹲在地上的弟弟,心疼的拍打他身上的尘土,口中喋喋不休,似埋怨,似心疼,似失望,似自责。
“他们跟我闹着玩儿的。”
少年傻傻笑道。
霍秀儿摸了把弟弟脸上的口水,眼中有股莫名的恨意。
“你不会躲开么?”
“躲开他们会生气的。”
少年傻笑道。
霍秀儿秀美一蹙,看着眼前少年被欺负还一副很应该的样子,霍秀儿怒火再也压抑不住。
“你傻么,他们明明是在欺负你,你到底脑子里在想什么?”
霍秀儿火气很大,大到少年呆立当场。
姐姐从来没这么凶过。
霍秀儿话一出口便后悔,看着弟弟满脸震惊而满含不解的眼睛,霍秀儿心疼而愧疚。
“对不起。”
少年一愣,问道:“什么?”
霍秀儿看着少年的眼睛,说道:“小久,答应姐姐,以后被人欺负,要保护自己,知道么,答应姐姐。”
少年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
霍秀儿展颜一笑,道:“回家。”
……
看着空荡荡的家,霍秀儿忍不住心中一阵酸涩,自己还真是扫把星,父母克死,为何自己到哪里,哪里便伴随着不幸。
而就在这时,院外传来马匹的嘶鸣声,片刻之后,有人走入院落,敲响了房门。
“哒哒哒。”
霍秀儿闻声喊道:“门没关,进来吧。”
吱呀一声,房门被打开,一名老者走了进来,老者衣着华贵,却满脸谦卑。
霍秀儿看着老者,面色微变。
“霍姑娘,婚期将至,不知您什么时候动身?”
“您”这个字,足以表示老者的尊重,因为这姑娘是将来的主子。
霍秀儿眉头一蹙,这人是杨家的管家,伺候杨老将军杨开山,在杨家的地位不同凡响,杨家派他来,已经足够表示诚意。
而且,这老者已经来过不止一次。
婚期已经因为弟弟一推再推,事到如今,已经无法再推。
霍秀儿沉吟片刻,看向咬着筷子的弟弟,点头道:“明日就可启程,不过我要带上我弟弟。”
老者一愣,看向少年。片刻,老者一笑,道:“这位就是霍久公子吧,老爷来之前已经吩咐过,要一起带回京,姑娘请放心,京城已经一切都打理好了,姑娘尽管上路便是。”
霍秀儿点头道:“多谢。”
霍久奇怪的问道:“姐姐,你要去哪?”
霍秀儿心中一酸,微笑道:“去京城。”
“京城?就是最繁华的京城?”
“没错,就是你一直想去的那个地方。”
“就是小雪住的那个京城?”
“……嗯。”
……
……
次日,印有‘杨’字彩旗的车队载着姐弟两人,离开了居住了十几年的家,去往一个不知名的‘家’。
就在车队刚离开齐梁镇的时候,两个男子出现在路口,眺望远方。
其中一个男子头戴斗笠,负手而立,另一人一双手都包着布条,裹得严严实实,比之第一个男子更古怪。
“杨家人做事雷厉风行,倒是少了我们不少麻烦。”
“一切都在按照你所说的进行,我是不是该恭喜你?”
“事情刚刚开始而已,那小子能不能觉醒,尚未可知……你的这副身体,我用不了多久,山河图找到之时,便是夺舍之日。”
“我这副身体再不济,好歹让你‘住’了许久,你可忘了答应我的事。”
“杨柳两家可是庞然大物,急不来,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
“但愿吧……”
“……”
边关距离京城有多远,霍秀儿不知道,霍久更不知道,没坐过马车的他们,只感觉浑身都要散架。
夜色微凉,此时已是初秋,烦闷的炎炎夏日已经过去,微风拂过,带来一丝凉意。
赶了一天的路,疲惫不堪的霍久忍不住睡去,霍秀儿却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她心思多,考虑的事情远远比同龄人要多很多。
弟弟以前并不是这样,至少五岁以前不是这样。
五岁之前的他,很调皮,甚至有些坏,尽管‘坏’这个字眼儿不该用在五岁孩子身上,可他用巴豆害的全镇的人跑肚拉稀,这也是事实。
可是……
就是这么个调皮捣蛋的孩子,在父亲去世那一年,性情大变,那一年,父亲因为治死了一位金人皇族,而被当场杀死,尽管大梁出面干涉,可那血腥的场面,让弟弟大病一场,从此木讷寡言,窝窝囊囊。
乡亲们都说,他吓傻了。
后来,母亲也因病去世,母亲的去世,让整个家雪上加霜。
这一切,来的太突然。
带着一个懦弱的弟弟嫁入豪门贵族,这让她心底惴惴不安。
弟弟这样的性格,受欺负那是肯定的,自己能保护他几时?
想到烦心处,霍秀儿长吁短叹,父母许的这门亲事,在外人眼中自然是光宗耀祖,可霍秀儿却有些抵触,盖因弟弟实在让她放心不下,豪门贵族规矩太多,弟弟的性子恐怕很难适应,而且,弟弟乃是寄人篱下,以后的日子,恐怕不会好过。
更让她烦心的是,弟弟的那门亲事,恐怕会更加艰难。
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注定不会一路通途。
……
夜,静谧无声,月色如洗,映着少年一张深沉的脸。
他叫霍久,长长久久的久,这个名字,寄托着父母的期盼。
霍久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眼神透出一抹复杂的神采,这是一双普通的手,白皙纤细,然而少年惧怕这双手。
七年了,不敢触碰这份噩梦一般的力量,他一度以为这份力量会随着噩梦的惊醒消失。
信手拿起桌上的茶杯,霍久眼神有些犹豫。
“砰——”
茶杯碎裂,茶水四溅。
霍久看着鲜血淋漓的手,胸口剧烈起伏,口鼻呼哧声越来越响,手开始颤抖,喉头涌动,如渴血的狼。
这嗜血的冲动和远超常人的力量与生俱来,让他惧怕,他害怕与众不同,害怕心中那股压抑不住的暴躁,又有谁知道,正是这嗜血的暴躁,让他害死了父亲,正是这双手,徒手掐死了一个成年人,一名调戏姐姐的大金贵族。
那一年,他刚五岁半。
也是那一年,父亲为了替他抵命,被金人杀死。
从那时起,便开始厌恶自己,厌恶这双手,更厌恶控制不住的内心。
也是从那时起,他开始学着伪装自己,强迫自己。
打不还口,骂不还手。
纵使乡亲们说他傻,说他呆,说他窝囊,说他懦弱,这一切都无所谓,只要大家相安无事,窝囊懦弱又如何?
他不想伤害任何人,任何曾经关心过他的人。
不消片刻,手掌上的流血的裂口开始发痒,这是伤口在愈合的感觉,少年眼中的愤怒一闪而过。
“轰——”
木桌轰然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