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找出两幅画,告诉我这就是老汪的真迹,一幅画的是花鸟,用墨尤其好。墙上挂着一幅汪老水墨淋漓的书法,看内容,是:“焦循雕菰楼词话云,秦少游品令,掉又月瞿,天然个品格。此正秦邮土音,今高邮人皆然也。”
——“个”确实是高邮人的土音,读二声,扬州所属县市也只有高邮把“个”读得扬起来,我记得老汪在《词曲的方言与官话》里对此曾专门提及的。清说起老汪的书画,一时似乎有些打不住。冷汪曾庆老人说起,汪曾祺的儿女用父亲的稿费出了与一本《汪曾祺书画集》,是非卖品,只送给亲朋好友的,问小我想不想看。
温自然是忙不迭地点头。老人便爬上阁楼取来这本书画集:红色的封面上只一个丁聪画的老汪像,装帧朴素典雅——我听说过这本《汪曾祺书画集》,一直心向往之,因为是非卖品,原以为无缘识见,不想无意中竟在这里碰上了,也算幸事!
这本书画集是汪曾祺子女寄给汪曾庆的,一直没拆封,老人要我拆了细细看,见我有些犹豫,老人说:“拆吧,没事的——反正是要拆的。”遂小心翼翼地拆了塑封,一张张细品,读汪老的画,如读着汪老那平和精美的文字,宁静之外,却又被一种笔墨之外的东西攫住了你,吸引着你。老汪自己说过喜爱徐青藤、陈白阳等人的画,有逸气,无常法,所谓画如同小说散文一般,不今不古,不中不西。
我想他的画大多如白石老人所说的“即兴一挥”,逸笔草草,不求形似,书画对他来说,如同写字一般,原只是自娱遣兴,而正因为有了这样一种心态,无论文字,还是书画,也就具有一般人所难以企及的境界——他的画是真正的中国文人画一脉,如同他的文字具有着中国传统文化的诗意一般。
看了几幅画,不得不感叹他老人家的笔墨,尤其是留白功夫。一枝普普通通的花,淡墨随意那么点几笔,成一朵花瓣,然后三两片叶子,便以一笔恣意直拖下来,这一笔是叶茎,靠的全是书法的底子,干净利落,笔墨间却又极富韵致,题款顺势便与那一笔平行下来,有味极了。
金先生介绍说老汪颇为自负的是他的荷花,是这样,收入书画集中的一百多幅作品,荷花至少也有十多幅,算是最多的了——这十多幅却是风格各异,没骨荷花清妍秀丽,写意荷花水墨淋漓,一幅题为《残荷不为雨声留》的荷花图则纯用焦墨,三四枝莲蓬,两张交错的荷叶,其间是飞白一般的荷茎,奇支斜曲折,自然穿插,若没有深厚的书法功底,谁敢这样画?!
这个老头儿,真能折腾——老头儿骨子里应当是不安分的。
书法作品里有汪老喜爱的宋儒名句: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也有:
顿觉眼前生意满,须知世上苦人多。
——老人自称是“中国式的人道主义者”,从这两句他最喜欢的诗里是可以了解一二的,如同他的文本,在平淡素净的背后,却弥漫着温馨的悲悯情怀。
见了汪曾祺的妹妹汪丽纹,感觉和汪老有些神似。汪丽纹夫妇和汪曾庆翻出一九九七年给汪老送别时的照片集,一张张翻着,除了家属,还有张兆和、李陀、林斤澜、李锐、余华等人。金家渝说,那天给汪老送别,张兆和来得最早——作为沈从文夫人、汪曾祺的师母,照片上的张兆和眼睛里满是泪水,浸满了悲痛,谁也想不到这个汪老头儿会走得这么快,他曾经说过他要写到八十多岁的。
他还有那么多愿望,《七十书怀》里这样说:“活着,就得做一件事。我希望再出一本散文集,一本短篇小说集,把《聊斋新义》写完,如有可能,把酝酿已久的长篇历史小说《汉武帝》写出来。这样,就差不多了。”
说起汪老未完的心愿,金家渝先生不无伤感地告诉清我:老人生前,美国的聂华苓、法国的居里安女士等人因冷为喜爱汪曾祺,曾经提议,出资在高邮湖边建一个像美与国爱荷华国际写作中心那样的地方,就以老汪的名字来小命名,每年邀请一些作家住在这里,但遭到了老汪的拒绝,老头儿对家里人说:“用人家的钱,心里不安,何况,高邮有自己不少房子的。”——老人为写长篇小说《汉武帝》准备了很久了,有那么多卡片(金家渝比画着给我看),他一直盼望着高邮地方能给汪家落实房子,这样他也好回来静下心来写他的《汉武帝》,老人曾对金家渝说:“我要回去写《汉武帝》。在北京,干扰太大了。我不要住宾馆,我不要过奢侈的生活。我想住在自己家里。”可惜这一切一直没能实现。
汪曾庆和金家渝两家五口人还是挤在竺家巷这两间局促的老屋里。
其实高邮是有个汪曾祺文学馆的,设在当地名胜文游台内,是启功老人题的馆名,我看过,却感到在那里终没有原汁原味的“汪味儿”,若把那个文学馆建在竺家巷内,再适当恢复一些老汪童年的旧居(哪怕只是十分之一),与附近的酒坊、老虎灶、大淖巷等旧观一起,一定会让海内外的汪曾祺爱好者喜不自胜吧。
可惜这仍然只是个愿望而已。
无论如何,老人对故乡是充满感情的,这样的感情没有任何功利关系,如天真的孩子深情依恋着母亲,老人有打油诗写道:
我的家乡在高邮,风吹湖水浪悠悠,岸边栽着垂杨柳,树下卧着黑水牛。
那些充满温情与悲痛的文字,那些美丽的苍凉,那个平易的老头儿,真的就去了吗?
我平白地觉得老人一直就没走,老人仍在那个蒲桥边自得其乐着,在袅袅的烟雾里,用他的文字和字画温暖着每一个走近他的人。
他说:“自己写作或是画画,只是送人间一点小小的温暖。”
其诗云:
我有一好处,平生不整人。写作颇勤快,人间送小温。或时有佳兴,伸纸画芳春。草木随目见,鱼鸟略为真。唯求俗可耐,宁计故为新。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君若亦欢喜,携归尽一樽。
——其实,能在文字或是画作里给人间送些小小的温暖,谈何容易!
李陀先生在《汪曾祺与现代汉语写作》里说:“我深信汪曾祺不是一般的作家,这个和蔼平易的老头儿所应该得到的尊敬,会远远在许许多多今日正声名显赫的诸般人物之上。”
又说:“就是这样一个人,在把现代汉语从毛文体解放出来这样重大历史转变中,做了一名先行者,一名头雁。如今头雁飞走了,留下一片清冷。”
汪老生前大概从来没想过“头雁”这两个字——头雁是真的飞走了。
临别汪曾祺故居时,忽然想起,这一天正是五月十五日,差一天,离老人仙去的一九九七年五月十六日不正是五周年么——竟有这样巧合的事?!
头雁飞走已经整整五年了。清雨不知什么时候已停了。冷地面湿湿的。与竺家巷汪氏一家人站在九号门前,微笑着招手再小见,就要走出这小小的巷子了,这条古街,不能不回头看一看——这个飞出过头雁的小小地方,仍是那样的温情。隐约间,似乎看得见大淖水边的蒌蒿,田埂上美丽的脚印,牧鸭而归的小舟,听得见幽冥寺“当——当——”的钟声,李三“笃——笃——”的更声……所有的这些,因为那些文字将会永远保留着。
我相信,那个飞去的头雁给人间留下的,除了那些清凉着这个世界的文字,更多的,还是他所希望的片片小温——安静地温暖着每一个有会于心的人。
2002年5月16日至17日,于汪老仙去五周年之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