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铺武陵山区冬季寒冷,白露过后,山民往往在堂屋背面,靠近板壁的地方,立起四根粗木柱,再铺上几块厚实的柏木板子,搭起一架火铺。在火铺中间,再拿青石条砌个火炉芯,又称火塘,燃烧劈柴或包谷芯,人客来往时,有个暖手烤脚的热和地方。火塘也用于炊事。他们把粗铁丝拴在横梁上,下端扭个铁钩儿,悬垂在火炉芯上方,需用时,挂起鼎罐或锑壶,炖汤熬药煮饭烧水,十分方便。火铺要烧到次年春分,桐子花开过了,天气回暖,才撤掉火铺,还原成宽敞明亮的堂屋。
黄荆村支书冉大成屋的火塘,由侄女冉明翠经佑,天天早晨都要点燃,预备乡村干部进寨办事。
这时,冉明翠弯下腰,莽粗粗的辫子像条蛇,盘在脑壳顶儿,单膝跪在火铺上。她先掏尽火塘的老灰,取了几块油松柴块,搭成圆锥形,中间留出空当,顺手抓来一把松针,塞进空当里,划了根火柴去引燃。火苗儿几闪几闪。松木块没有干透,松针燃完,火就洇了。她又拿起竹筒使劲吹火。吹一下,松毛亮几闪;再吹,再亮几闪,木块外层慢慢烘得干透,才砉然大作,火苗子烀着直往上蹿。
冉大成和婆娘黄玉花坐上火铺,一个掐毛烟,一个捻羊毛线,看着翠妹子费力地操作。
没有嫁人的山妹儿称妹子。
冉明翠长得团团脸儿,眉弯鼻挺,樱桃小口,一笑俩酒窝儿。深山出俊鸟。火苗子蹿起一映,那张白嫩细腻脸蛋儿,浓浓淡淡的,跟涂抹了一层红晕似的,越发显得标致秀丽。冉大成心头一动,想起前几天,幺姐冉大秀来说的那个事:这种俏妹儿,与其留在深山,拿跟山民占便宜,不如嫁跟乡干部当婆娘,跟乡里攀紧关系,发救济分烤烟指标,黄荆村会多得些好处。
冉大成没有当场答应。
黄玉花看到冉明翠吹得展劲,翘起的屁股都拉宽了,心头像遭她吹得火起,莫名其妙的,就惹起一个心思:这妹子长得熟了,怕是留不得,该嫁个人家,出去当家立户了噻。
她把这话悄悄说给冉大成听。
冉大成取了一张烟叶,撕成几块,重叠摆整齐,碎角角细筋筋放在中间,裹成一支烟卷。这种没有烘烤发酵的土烟叫做毛烟。他浓眉皱得紧巴巴的,口里却说:翠妹子的爸妈死得早么,想啥时候嫁,任随她,我们莫过早干涉。
黄玉花放下线锤,乐滋滋地说:蛮牛。
冉大成当过国有青峰林场伐木工,很魁梧,有股子蛮力,山民喊他冉蛮牛。
黄玉花又喜又惊:你还不晓得,幺姐昨天跟我说,要把翠妹子介绍跟乡里马文书。
马文书叫马知勇,是乡里唯一的大学生,干部和山民都喊他马大学,不晓得为啥子要来找山妹儿。
冉大成觑她一眼,裹好毛烟,在舌头上舔了舔,沾些口水黏紧了,说:做事,娃儿等你打毛衣来穿,我看过了冬,这毛衣才打得起的格!
黄玉花急忙提起线锤,双手合拢猛搓,把线锤车得风转,再放到地下,一绺绺往上面续羊毛。山里女人自纺线自织衣。她纺着,嘴里不停地吱喳:么个?老娘就管不得她的事,蛮牛,我跟你说,凭翠妹子的相貌、能力,不嫁个乡干部的话,算你没得本事。
冉大成一顿脚,阻止她说:你个蠢婆娘,这些事理,也是当到翠妹子说得的么?
黄玉花一惊收锤,想起冉明翠自作主张的个性,怕是说了,非但讨不到好,她反倒不赞成,也就闭嘴,拿眼睛去看冉明翠,是不是听到了。
说媒这个事,本是一方看中,托媒去说。只是,城乡差别在,多半是干部先看中才貌双全的山妹子,才会请媒婆去说。似冉家寨,看中了乡干部,打了主意,要把族中出色的女子嫁给他们,便有些不自量力。
力所不及那些事,不能暴露早了,要策划停当,才能进行,所以忌讳有人提及。
冉明翠茫然不知,烧旺了火塘,她有些手忙脚乱,往火炉芯添了几块粗柴。然后提起满满一壶水,吊在铁钩上,拍碎两块老姜,丢进水里,任火焰去慢慢煎熬。
这时候,冉明翠解开辫子盘盘儿,甩到胸前。苗家妹子空闲了就绣花。她拿起随身携带的竹绷子,边绣花,边等着水开,好往里面下包谷面,熬面糊羹儿喝。
包谷是山民的主食。
冉明翠在白府绸绷布上,画了一个鸳鸯戏水图案,再拆开七八寸径大的竹绷子,把绸布摊在内圈,用外圈牢牢箍紧。绣花最讲究搭配丝线儿。绣鸳鸯戏水图,黄色必须用金黄线,红色也得桃红线,绿色要选翠绿线。冉明翠仔细配好丝线,选了褐色线扎边子,使图形更具有立体感。绣花用苦竹绷子做工具。苦竹坚韧。把一根苦竹先剖成四片,拗成里外紧箍的两个竹圈,拿细火烤得固定了,再用飞薄的篾青缠好。冉明翠已满十八,自己都晓得及早绣出花布件儿,好送给心上人。她手脚又极快,绣的那对鸳鸯,飞快勾好花边,那两个交颈的鸟脑壳,现出紧紧凑拢的雏形。
这个图形,幺叔冉大成看得苦眉苦眼的,幺娘黄玉花却看得眉开眼笑了。
黄玉花连拨了线锤几下,取下嘴巴咬紧的毛线头儿,续着羊毛问她:翠妹子,绣肚兜兜么,好多情的一对鸳鸯哟!
冉明翠的脸儿蓦地飞红,双手往背后一缩,娇滴滴地喊了声:幺娘!
黄玉花忙说:好好,我不说么,不是县乡干部,你翠妹子也看不上眼,我说个啥子呢。
她转个背,拿起几窝青菜,进灶屋去收拾。
黄玉花猜错了,冉明翠瞄着她的背影,轻轻地自语:那些绣花枕头么,姑娘拿哪只眼睛,看得起一个?
冉明翠自幼聪明伶俐,都怪黄荆村离县城太远,去考大学,遇到半坡公路塌方,走拢县城时,已经考过两科,上了个榜尾巴,误考回来,冉大成说她乖巧,要是她当了村文书,能说会写的,很得乡村干部的喜欢。
冉蛮牛就为冉明翠的骄傲发愁:她连乡干部都看不起,这个山妹儿么,只有嫁给山神了。他拿火钳拈起一块桴炭,点着了毛烟,猛吸一大口,又长长地呼出去,仿佛要吐尽戾气。
大雪封山,不要说议婚相亲,麻雀都飞不上黄荆盖来,山民除了上火铺猛烤一阵,断无任何事情骚扰。
事情都是在想不到的时候发生的。
因此,使人措手不及,找不到对付办法,造成了恶劣后果,甚至改变一个人或者一个集体的命运,经历者往往追悔莫及。
这时,咣当一声,堂屋抵得紧紧的厚木门遭撞得大开,雪风呼啸着刮进来,吹得火塘灰烟腾腾,把人眼睛都迷朦胧了,紧接着,一个猎人随风而入,像堵山墙,耸立在他们跟前。
这人叫做荆疏远。
严格说,荆疏远不是猎人,是个草药先生,山民喊他荆草药。草药跟中药治病有区别。草药先生就凭本山出那几十味药,分门别类抓跟山民吃,医治或者减轻他们的一切病痛。
荆草药惯于背着背篼,提起药锄,手上还抓把药草草。
背时闯了鬼么!冉明翠心想,逆着光看了过去,是荆草药,头缠盘盘帕儿,扛着一大坨黑糊糊的东西,不晓得是么个家什儿。冉明翠做张做势的,叫声:呃哟,荆表哥,吓我一大跳!
她丢了饭碗,张牙舞爪地扑过去,要帮荆疏远接住那物。他们表兄妹平时亲密无间的。冉大成重重咳了一声。冉明翠扭过脑壳看到他恨恨地盯着荆疏远,连忙收住脚,忸怩着,双手捻扭自己那对粗黑的大辫子,拿水汪汪的眼睛朝荆疏远一瞟一瞟。
冉大成反对冉明翠亲近荆疏远。
山妹儿不顾男人婚否,看得中意了,就会扭倒他们费,难免逗得男人们移情别恋。
荆疏远进屋站定,盘盘帕边边的冰碴开始融化,顺着络腮胡往下流,像是在流眼泪。
他说:吓到了你么,莫多问,把我的魂魄都吓脱了。
荆疏远一出声,惊呆的冉大成才回过神,结结巴巴地发问:荆草药,你娃,背了个卵,么的,莫非,半夜三更,还去撵山,打么个野物嗦?
荆疏远生冷生冷回答:野物?格老子,冉蛮牛你看清楚了,这是野物嗦?
那物长梭梭圆臌臌的不大像一条打死的野羊或者毛狗。
说着,荆疏远一耸,倾斜了肩膀,背上那坨家什儿梭下去,再反手一拦,横抱胸前,哽咽着说:你看清楚,这是个人嘞,是乡上的马文书!
么个,你说么个?冉大成和冉明翠齐声发问。
冉大成不信,马知勇会大雪天进山,来做工作事情。冉明翠心下忐忑,虽有长辈提过,把她介绍给马知勇,那八字还没得一撇,马知勇恁性急了唢,耍痴情冒雪进山,弄得自己半死不活的?两人不敢犹豫,一齐凑拢去辨认:确真是马文书呃!荆疏远怀里这人,一张清秀的脸庞冻得煞白,眉梢还凝着冰碴,手足僵硬,嘴巴闭得紧紧的,只从鼻孔里朝外面呼气。
两人齐问:么回事了?
荆疏远不回答,示意两人跟着,径直把马知勇抱上楼,放在冉明翠床上,扯过铺盖搭好,转身跟他们吼:么个?还问个鸡巴卵,翠妹子,赶紧倒一碗姜糖水来,撬开马文书的嘴巴,硬灌进去!
他晓得,冬日烧火铺,都熬得有姜汤,给冻僵的人灌几口,就无生命大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