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歆被吓得哑口无言。但这大概就是当今世界的准则,抢东西的人不可耻,丢东西的人才可悲。因为没有能力。活该。赤裸裸的丛林法则。人太爱比喻了,总以为随便什么都是可以打比方的。不肯好好说话,动不动就狮子羚羊大灰狼小绵羊。不知不觉把自己直接当了动物,还以为这才是自然规律,天地至理。恨不得这个苦心经营的社会根本不存在,才好张嘴就咬,撒腿就跑。
经理一把老板拴在裙下,立刻跳槽到老板公司,迅速把持了大部分业务。刚开始时老板非常宠她,所以由着她任性,等到回过神来,已经太晚了。
千古以降,女人争的就是一个名分。经理情妇做久了,自然想转正,这两年来开始逼老板离婚。可老板是潮汕人,外面尽管风流,骨子里非常重视家庭,更不用说公司下属的几个工厂都是跟岳家合开的了。两头不能得罪,老板干脆连话也不怎么说了。经理为此脾气越来越暴躁,特别是当老板决定雇佣子歆的时候,她认定老板是想培养一个更有能力的人把客户从她手上悄悄抢回去。因此她不仅暗下决心并且早已扬言,要让子歆立时三刻知难而退,打道回府。大家都明白,老板仍然被这女人魔住,他只是想要经理明白做情妇的本分,不是真的要甩掉她;要和她作对,非要有一个同样厉害的人才行——这当然不是子歆能够胜任的。
最后这一节经理和Lily都是不会说的,还是后来老田有意无意间走漏的。老田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轻易不说八卦,可是就连他也认为子歆看起来单纯到了傻的地步,作为一个忠厚长者,他觉得自己有义务给她提个醒。
得探敌情,子歆真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这才恍然大悟老板为何要对自己说那番话。原来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恨只恨自己开出的那一点点微薄的工资不能曲曲表达招贤结盟之意。子歆在心里冷笑,就算你给的工资再多一倍,也未必值得我在这样复杂的关系中为你卖命。何况现在她的全副精力都在精打细算如何生存,哪里顾及得到什么办公室政治。她无心久留,只想偷师学艺,然后另谋高就。
小学徒背负着生存的重压。刚到深圳的一段时间里,子歆总是有饥饿的感觉。有时候她会在白日梦里怀念起学校附近那些价廉物美的小餐馆,那些三五块钱就能叫的外卖……深圳也并不是完全没有便宜的饭铺饭摊,但是围绕其旁的人不再是熟悉的学生,脸上带着寒窗的傲慢;而是陌生的打工者,身上散发着宿命的悲怆——这令她潜意识里涌起莫名的畏缩。
因为薪水少而物价高,她几乎不敢用钱。上下班三站地,只要天气尚可,她都是走路来回。去廉价超市采购日常用品,经常看见一些衣着寒窘的中老年妇女,嘴唇紧抿,眉头深锁,目光犀利,对着打折商品又摁又掐,百般挑剔。子歆生怕自己也露出这般市侩相来,赶紧木着一张脸走过。早餐的馒头豆浆、面包牛奶,都是最便宜的;午餐有公司提供,女孩子们为了身材,说的比吃的多,只有她顾不上讲八卦,一心埋头吃饭;至于晚餐,她本来也不会做饭,就随便弄点菜汤菜饭糊弄过去。
——其实又何至于如此!子歆虽然出身不富裕,并没有受过这样的苦。真正沉重的,是她自己心理上的负担,是对家人的亏欠,是对未来的焦虑。
有时晚上太饿,便早早上床睡觉——她很容易就感到饿,从前在学校,大家一听她喊饿,便凑出零钞碎角来,去北门外买麻辣烫来宵夜;也有懒得的时候,便齐声劝她赶紧睡觉,因为“睡着了就不饿了”!
如今,她如法炮制。可是睡着了,还是会梦见吃的。尤其常常梦见IQ笑嘻嘻地从大号的Amazona往外拿包子——白白胖胖、热气腾腾的北方大包……
直到有一天,老田看到她正在搅一锅黑乎乎的西洋菜汤,皱起了眉头:
“阿歆,你怎么尽喝汤?减肥吗?看你已经瘦的!”
子歆轻声道:“我不会做饭。”承认这个比承认没钱吃饭容易多了。
“不是吧?连饭都不会做,怎么会有男人敢娶你?”老田一面敲着锅子,一面夸张地笑。混熟了以后,有时他们也会相互开开玩笑。
“田伯,你这是哪个时代的话?现在嫁得出去的女人都不会做饭!”小林也刚好走进厨房来。
“唉,年轻人啊!”老田叹道:“都是你们这些男人纵的——是不是现在女孩子少了,要求才求得来?所以都宠着?”
“好女孩还是太少了。”小林笑道:“不是个个女孩都像阿歆的。”
“反正你这样前途光明的青年才俊,是用不着做饭来讨女生欢心的。”子歆听了小林的话,心里一慌,不知他是特意还是客套,于是有口无心地说上句场面话——她并不觉得小林有什么大好前途,不过跟她自己一样罢了,如果没有勇气没有机会另开局面、自立门户,在公司里打一辈子工也不过涨点工资;可要说他最后就是跟老田一般,倒也未必——如今的社会瞬息万变,三五年又是一代人、一番经历,简直让人看不到一点未来可能的影子。
“我用不着讨谁的欢心,也是可以做饭的,对吧?”小林笑着对子歆说。笑着笑着,突然脸上红晕浮动,连忙扭转头,走到水槽前,把水龙头拧大了来洗菜。
而子歆发现,自己糊里糊涂受邀加入了他们的晚餐。从此以后,三人晚餐成了定规。她开始负责洗菜洗碗,打打下手,慢慢地也学了几个菜做起来。三个人做饭比一个人省,也可以翻些花样。如此,她才终于能吃上饱饭了。
在深圳生活的窘境,子歆没有向Jason提起。她不想让他认为自己是个娇生惯养的女孩,一点点艰难就叫苦不迭——中国女孩本来就没有西方女孩那么独立自主,母亲那一代虽然也多是职业妇女了,可是大都贤惠,差不多的家庭里孩子还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他不知道,他印象里的中国女孩还要早几个时代,贤良淑德、任劳任怨——Olivia当然不是这样,但是她是香港出生、英国长大的,所以不算。
更重要的是,子歆没有觉得这样的生活会持续。还在独自喝着菜汤的时候,子歆就已经在想象着自己像老板一样,对后来人说“当年我也是从底层做起的”那光景了。是的,这样的生活不仅不会持续,而且会非常短暂。
她给闺蜜们打电话,详细描述、甚至夸张自己的窘境,带着体验下界的新鲜感;她们也都说同情,却是笑着说的,显然并不当真——这样的世界,不在她们的理想和梦想之中,不会是真实而长久的。所以工作上的困局,她并不向她们提起。窘迫的生活还可以调笑,然而前途堪忧的工作却不是玩笑了。
于是只能对Jason说了。她告诉他自己钻进了一个圈套,但是她不会任人宰割,她会在绳索收紧之前逃离,还会从这里带走宝贵的经验。Jason觉得她说话非常孩子气,却也很可爱。他提醒她千万不要陷得太深,因为老板虽然鼓励她与经理为敌,可他自己没有和经理决裂;如果她真的开战,将会是孤立无援的。
这一点子歆自己也早看出来了。Jason一说,仿佛又多了份保证,让她理直气壮。她明知说这样的话并不需要多少经验智慧,闺蜜们也一样会说,还会说得更具体。Jason不了解中国,不了解中国人,更不了解女人之间的小心眼,他只会根据她的述说泛泛而论。可也不知怎的,他说出来的话,子歆就特别肯听,而且也毫不介意在他眼里做个软弱可怜、无能无助的小女孩,所以更是经常向他诉说求教。
工作了一个多月,已是八月底了。IQ启程在即,约子歆和单单周末在广州小聚。
子歆初入职场,工作吃力,周末大多在宿舍补觉或者看碟,有种暗无天日的感觉。也曾联系过几个深圳的同学,可是人家本土本乡,熟人多、应酬忙,不大容易约得上。重回广州,她像放飞一样开心。
她喜欢在漂亮的咖啡馆、上好的餐厅里见到朋友们——公共空间的富足,能让人暂时忘却自己本身的贫乏,跟大家一起做一个短暂的繁华梦。
闺蜜重聚,当然不能少了Bunny。在咖啡桌边一坐下来,IQ便拨通了她的电话。手机传了一圈,三人都听到她说:
“哎呀呀,我好高兴啊!你们想我吧?我又瘦好多耶!穿婚纱很漂亮的!你们要不要看我的照片?你们在吃饭?那记得帮我多吃点啊!我今天还只吃了一根萝卜,昨天……昨天我吃了什么?让我想想……”
“她又开始报菜单了。”三人无奈地笑着,把手机放到桌子中央——Bunny是不需要回应也能说得兴高采烈的,能自言自语地说上三天三夜。
终于IQ不耐烦了,拿起来一听:“现在她在报婚礼的菜单!”
她伸出一个指头摁掉了电话。她们哈哈大笑,开始讲述别后各自的新生活。
单单工作既定,家里便忙着让她相亲。她虽然丧母,三姑六婆对她关怀备至——她进大学时,校园恋爱尚有早恋之嫌;而等到她毕业,因为剩女问题太突出,连有些小高中生都在准备相亲了,她们不免有点忙乱。
“所以,从今往后,你们别叫我单单了,不吉利!”单单说。
“那叫你什么?双双?”子歆笑道。
IQ没好气道:“人一进入社会果然不同了,胆子也大了,也敢拿我开玩笑了!”
原来,双双正是IQ的大名。她本来叫做凌霜,因为生在霜降那天。但是小时候懒怠写——特别是调皮捣蛋被罚抄写百遍时——竟擅自改“霜”为“双”,一看太单薄了些,便又顺手多画了两把叉。
单单忙道:“岂敢岂敢!我有名字的——你们就叫我黎慧珊不行吗!”
“好的,珊珊。”
“珊珊,你好可爱哦,我真想把你装进行李里带走。”IQ笑着对珊珊说。
可惜珊珊不知这句话的来历,意思了她一个白眼,接着说起正事:要找个工作日来广州把户口转回乡下去,因为工业区发展到他们村了,乡下正在征地,户口转回去每年大概会有不少分红。
“分红?还是乡下好啊,还有地这种东西——我们连房都没有!”子歆啧啧道。
“那你呢?你的户口、档案怎么办?就这么挂着?”
子歆被问得愣住了。这份工作甚至没有四金齐全,怎么看都不是长久之计,很与户口、档案扯不上关系。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IQ轻轻地、不引人注目地打了个呵欠——她自己是广州户口,对这种事毫无知觉。
子歆心里一咯噔:她们不愿意听Bunny说婚礼,IQ又不愿听她们说户口,如果IQ说起出国手续,她们一定也是一脸厌倦——自己的一点琐事看得比天大,对别人来说却毫无意义。本来以为,她们都是批量生产,生活轨迹不会有太大的差异;可是没有想到,这么快就已经没了共同语言。
回深圳的长途车上,子歆想起了当初同车的深圳同学。她从来没有想过要把户口转到深圳——或许是现实太困难不允许,或许她只是把这里当作一个心向往之却又注定离开的起点。
深圳,不是终点。那么,哪里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