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卧不动——是司马懿又一优秀政治素质。冷静、清醒、临阵不乱,一石激不起半寸浪,这在他以后与诸葛亮互相博弈的风云岁月里,基本上成了他拖垮诸葛亮的不二法宝。
焦灼的目光还在司马懿的床上不甘心地扫,但患了“风痹”的司马懿就像一尊木乃伊一样,无声无息地坚卧在那儿。目光终于泄气了、疲惫了、退缩了、失败了。这个人确实是患了风痹,这个人确实瘫了,就是把当代神医华佗请来诊治,他也是患了风痹,他也是瘫了。没什么值得怀疑的,回去报告曹司空吧。
屋子中阴狠逡巡的目光无可奈何地全部收回去了。几个黑影晃晃悠悠地从司马家的府第中飘出去了。司马懿的心放下了,他知道这几个人一定是回许昌报告去了。至于曹操信不信,那是另外一回事。反正自己这一劫是躲过去了。司马懿与曹操的第一次交锋便是装病。这不过是牛刀小试。给曹操一个不大不小的警告,你的手指头不是伸一下就会拨动整个世界的,你不是想给谁戴官帽谁都会感恩戴德屁滚尿流地来趋附你,也有人在你官帽飞来的时候,是会得“风痹”是会成“瘫子”的。而许多年后,在“高平陵事变”前,政治大鳄司马懿又一次“风痹”,与曹操的孙子魏明帝曹叡的托孤大臣曹爽斗法,就从根本上颠覆了曹魏江山的基石,此次事变,司马懿将拥护曹魏政权的人剪除殆尽,从此以后曹魏政权成了空壳,真正秉国执政者是司马氏集团。
三、狼顾相惊煞曹操
建安十三年(208)六月,曹操以汉献帝的名义自己封自己当了丞相。曹操的执政能力超强,做了丞相(实际上行使的是皇帝的权力)也没忙得发呆发晕,失眠健忘,更没有抑郁。事隔七年,他还惦记着司马懿这个人。还记着七年前他突然“风痹”成了“瘫子”应辟不就这件事(这绝对是不祥之兆,曹操正在孜孜矻矻、勤勤恳恳地给自己的儿孙们埋定时炸弹呢!)。也许曹操不是真正看中了司马懿身上有点什么,司马懿身上真的有点什么,那也只是传闻,是语言。语言往往有太多的水分,一挤就干,一挤就变形。曹操是在征辟司马懿这件事上有一种挫折感,曹操都能挟天子以令诸侯了,难道就不能挟天子而令司马懿吗?因而他在处理朝廷各种迫在眉睫的要事之后的垃圾时间里,决定处理司马懿这件小事儿。他还要征辟司马懿,这次就是用打猎时轰猎物的方法,也要把他从温县孝敬里的老窝里轰出来。曹操不允许有人在他的权威面前说不。
这回曹操准备辟司马懿做丞相府的文学掾(文学侍从官),他已经令司马懿的哥哥司马朗做了丞相府的主簿(秘书长),司马家的“达人”们,他都要收罗到自己的府中,做公务员。曹公自比周公,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你司马懿啥理由“风痹”在家中与我离心离德?他向前去温县对司马懿下征辟令的官吏坚硬明朗地说:“若复盘桓,便收之。”就这么简单明了的七个字,就已把司马懿七年前不应征的真相,以及这次再不应征的下场全都明白无误尖锐****地提溜出来了。它说明曹操对司马懿七年前没有招之即来的原因——“风痹”,一点也不相信,司马懿纯粹是猪鼻子插大葱——装象(相)。那时,曹操的眼前就已清清楚楚地浮现出司马懿一肚子阴谋诡计躺在自己家床上成了“瘫子”的那副自以为聪明的蠢模样。他顺水推舟地让司马懿“风痹”了几年,原因是如果他紧接着第二次再去征辟司马懿,那未免太抬举他了,权力抬举苍蝇,能把苍蝇抬举成蝴蝶。权力抬举狗尿苔,能把狗尿苔抬举成灵芝。曹操没理由替司马懿炒作。什么样的英杰俊彦值得当年的曹司空不断地送秋波呢?如果那时就整治他,又有损曹操山不厌高,海不厌深的爱才令誉,对于一个乳臭未干的“风痹”小青年绳之太过,负面作用大于正面作用。这事被曹操冷处理了七年。
曹操这次的态度和上次的可大不相同,如果司马懿这次再辜负丞相爱才求才的美意,找托词,耍无赖,拉三扯四,别客气,把他抓起来,丢到监狱里去,吃几天牢饭,煞煞性子,灭灭傲气,降降心火,看他还敢不敢大剌剌地拿当朝丞相的征辟令不当一回事儿。
选择以政治为业的司马懿不可能终身不仕,他上次没有应辟,是因为他对天下大势还有把握不住的地方。他还要看一看,想一想。也许在潜意识里他还奢望朝廷中能有挽狂澜于既倒的人物,登高一呼,重整汉室江山。可七年过去了,汉家江山越来越萎靡,越来越褪色,皇帝坐在宫里其实成了一个多余的人,成了曹操手中甩不掉的流着黏液的脓树脂,成了雨天溅在曹氏集团新袍子上的泥点子。物华依旧,江山日非,他没有什么值得等待的了。他应该出仕了。况且乱世人思自全,曹操的阴险、忌刻、残暴,他不是没有所闻,司马氏家族再有名望——何况也不是最有名望的——也无法和曹操较劲儿,自己一着失算,得罪曹操,不但自身可能延颈受刃,还可能惹来灭族之灾。曹操现在势如中天,汉帝被他玩弄于掌中,天下士子有多少在他的门庭前攘臂争进,大丈夫一定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为谁服务,归根到底还不是争取自己的一段功名。难道我司马懿会为汉家江山陪葬吗?不会的,没必要,也没价值。
罢了,现在就是出仕的节点了,他已经二十九岁了,再拖下去,等到华发萧萧,对夕阳搔首时,谁还会来征辟他呢?不是谁都有坐在渭水边上用直钩钓鱼的姜子牙那般的好运气的。这回自己的身板结实得像块铁,不讲任何价钱,跟着曹丞相的办事员服服帖帖地去许昌。
于是,便有了曹操与司马懿这两位三国时代风云人物的第一次会面。这次会面具有极强的宏观性、严重性、戏剧性。它宏观到影响了中华民族的历史走向,严重到大大缩短了曹魏王朝的运祚,戏剧到把曹操吓了一大跳。当有着极高的社会美誉度,被当代名人品了又品的青年才俊司马懿站在曹操面前时,曹操着实吃了一惊,咦!这个人怎么生得这副品相?他双目锐利,泛着冷冷的青灰色寒光,似飞禽鹰;声音粗沙凄狠,如旷野嚎风,似走兽豺。曹操突然想起最近有人告诉他,这司马懿还有一种特殊的禀赋——“狼顾相”,就是身体站着原地不动,脖颈能转动180度,说白了就是能把后背和前脸同时对着你(好恐怖的奇相啊!鬼魅呀!千古之下大概只此一人)。在时代的风口浪尖上弄潮多年阅人无数的曹操也感觉到自己面对着一种“陌生化”的特质,这个人气质不同寻常,绝无先例。二人一番对话后,就有了短暂的沉默。曹操眯起细长的眼睛在琢磨着司马懿,此人满身盛气充盈,却故作低调,用冰冷的理智把真性情紧紧包裹起来;内质无比锋锐凌厉,却示人以柔弱、谦和;满腹的韬略才识却伪装成知之不多,藏而不露或露之有限。一个初登官场的年轻人能把分寸拿捏得这么准,完全没有愣头青的青涩感,这都不是后天的教育训练所能成就的,这是上天赋予他的一种稀有的政治才能,有这种政治才能的人未来不可限量。
曹操在心理上便对司马懿有了几分狐疑、几分提防、几分思量。可以说司马懿的第一次“打工面试”基本上是失败的,不是全部坍台,也是半个坍台。他给曹操留下的印象是糟糕的、排斥的,甚至是厌恶的。聪明的司马懿从曹操眯起的细长眼睛射出的飘忽不定的目光中和脸上莫测高深的表情里,他立马就判断出,他与这位曹丞相是两个永远不能相容的“气场”,他与曹操这样的人为了各自的利益,在一定条件下能够互相利用,但在心灵深处,双方永远是深深的怀疑与提防。他们永远不会成为可以换命的朋友。
司马懿与曹操的第一次见面是僵硬的、冰冷的、干涩的,但却有一股对峙的暗流在下意识地涌动。当司马懿告别这位不可一世的曹丞相,正稳步向屋外走去时,哐啷一声,曹挥起宽大的衣袖,将放在案上的杯盏全部扫落在地。这招完全是曹操的诡计,他自从听说司马懿具有“狼顾相”以后,他就想亲自试一试,刺耳的响声使司马懿猝不及防,他猛然停住脚步,用生理上的第一反应将头转了个180度,用前脸和后背同时对着想试他异禀——“狼顾相”的曹操。看着如此怪异站相的司马懿,曹操的心咯噔一下,看来一切都不是谣传,此人果然有“狼顾相”,有狼顾相的人,是不是也有别人猜不透的狼子野心呢?曹操的心里对司马懿的犯忌又增添了几分。他甚至有些后悔两次积极主动地征辟司马懿出来做官了,“引狼入室”,他自己做的是不是这样一件蠢事呢?他的心里有点乱,便挥了挥手让司马懿出去,自己则坐在那里心事重重。
这回应该是司马懿满腹狐疑了,他直到走出丞相府大门,也没有猜透曹操将案上的杯盏挥落在地是什么用意(他不相信那些杯盏是自己滑落到地上的),自己有“狼顾相”的人并不知道自己这一特点会在别人的心理上引起多么强烈的反感。但有一点他很清楚,不管曹操是什么用意,他肯定有用意,而且这用意还不是善意。司马懿迅速地盘算起自己未来在丞相府中做办事员时应采取的措施:戢鳞潜翼,藏锋待时,别太过早做一把傻愣愣的锥子,不知山高水浅地就从口袋里钻出来——当然也不能总把自己藏在口袋中,永远也不从口袋中钻出来,那样他的出仕就没有任何意义。此时的司马懿不一定怀揣着有朝一日定为大晋江山打下基础的宏伟愿景,但他也一定是个有政治目标的人。有政治目标的人首先一点就是要保护好自己,士为知己者死,在没有遇到知己者前,最好的策略就是“潜伏”。
在曹操时代,司马懿所担任的职务先是丞相府的文学掾,后又做过黄门侍郎等属官,在一段时间后,他竟然替代了他的哥哥司马朗做了丞相府的秘书长——主簿。怪哉!一个第一次见面就给曹操留下恶劣印象的人,一个有着“狼顾相”异相的人,竟然做了曹丞相的秘书长,匪夷所思!这件事放在别人身上也许是不可能的,但放在司马懿与曹操的身上就是可能的。《晋书·宣帝纪》载:“帝(司马炎以晋代魏后,追封司马懿为宣皇帝)于是每勤于吏职,夜以忘寝,至于刍牧之间,悉皆临履,由是魏武(曹操)意遂安。”司马懿在曹操的不认同与排斥中,用自己的勤奋不断地为自己“漂白”,为自己积德立功,树立形象,这样做即使是不能得到曹操从心底的完全认同,至少也要冲淡第一次与曹操会面时,给其留下的坏印象。千万别挑起丞相的恶感,惹来杀身之祸,此时安全第一。而曹操呢,则是唯才是用,他在辅政期间下的求贤令,所求人才只要有行政能力、军事能力即可,道德瑕疵可以忽略不论。曹操是位有大局观的政治家,所以才让这个有“狼顾相”的人在他的丞相府中怪诞地“顾”来“顾”去的。
四、押宝曹丕紧跟曹操
如果司马懿仅仅每天像个特等劳动模范一样,很亢奋,很能干,哪儿有动静哪儿到,汗流浃背,深入基层,与那些养马的、种地的、执戟的最基本民众混在一起,来表现对曹丞相的忠心耿耿,那他还是大政治家吗?他这样做只是让曹操心安,在曹操情绪稳当不琢磨他的时候,他好能容出空儿来,琢磨琢磨曹操的著名儿子们以及整个显赫的曹氏家族。以政治为业的人,在自己还未做大做强之前,一定要目光准确,跟对人,找对靠山,小浪花裹在大浪花中,才能有力量冲破前面的重重障碍。
司马懿经过仔细地观察和分析,他最后把宝押在了曹丕身上。尽管像曹植这样才华盖世的人极为罕见,但他的才华绝不会给他带来政治上的胜算,而曹植集团的杨修、丁仪、丁廙等人,聪明、锐利、机敏、飞扬,可却不厚实,不牢靠,不扎实,像在太阳光下滚动着的五彩琉璃球,很炫目,但也极易破碎。而曹丕集团的人却是陈群、吴质、朱铄一类政治手腕高明,执政能力强,既讲究实际又深谋远虑的人。这些人像石头,表面上不一定有琉璃球那么漂亮,可却十分沉稳、结实、难以撼动。司马懿觉得自己在精神系统上与曹丕一伙人极为相似,而曹丕为了使自己的集团从内容到形式上都能压过弟弟的集团那伙才子们,也在挖空心思地网罗人才。二人倒有些相见恨晚之意,情人眼里出西施,曹丕可一点没注意不到司马懿有什么“狼顾相”,而是觉得他“异材秀出千林表”,很快,司马懿就成了曹丕“四友”——陈群、吴质、朱铄、司马懿——中的“一友”。能够成为曹丕的一友,是司马懿在政治选择上极为正确的一招,他带来的好处之一:与曹丕一伙亲密接触,每日游处,实际上是给自己找了一棵根深叶茂的大树,背靠大树好乘凉,虽然此时曹操还没有立太子,选择曹丕也是一看险棋,但以司马懿的天才目光瞧去,曹植怎么也不像个政治家。现在不像,将来也不会像。好处之二:在曹丕这棵大树的荫蔽下,曹操对他的恶感即使不能全部抹去,但至少会允许他的存在。只要允许他存在,他就能在阴影中不声不响地长成、壮大。好处之三:自己的时代尚未到来,创造这个时代的人十有八九是曹丕,所以现在一定要交好曹丕,伺机腾飞冲上九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