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上街东人行道的时候,于思看见罗老手里拎着两条一尺长的鲤子,一路和人打着招呼迎面走了过来。钟表店的老绝户刚打开店门,正用一把鸡毛掸子打扫橱窗。橱窗里放着一只大钟,是个小房子,里面还有个小小子。于思知道,一到正点的时候,那个小小子就会走出来,用手里的小锤子敲那个数字。铁蛋儿说那座钟是老绝户自己做的。于思觉得老绝户真行,就是脖子和腿都太长了,像一只脏兮兮的长腿鹤。
“这个有福气的老爷子,要啥有啥,遛早去了?”“可不!有钱的没咱有学问,有学问的没咱有钱。”罗老摇晃着小脑袋,山羊胡子颤抖着。“老爷子,想吃鱼了?咋不买大的吃呢?您又不缺钱花。”老绝户抻长了脖子凑到罗老的跟前说。“这你不在行,吃鱼不能吃大的,一斤来重的最鲜嫩,再大肉就老了。”小秋拉起于思快走了几步,小声说:“这个干巴老头,净瞎说。俺们屯边河沟里的大狗鱼,一条都二三斤重,搁在锅里焖熟了那才香呢!肉一点都不老。”“你家那还有啥?”“野地里有兔子,林子里有各种各样的鸟,庄稼地里有蝈蝈。这会儿,瓜快熟了最好吃的是羊角蜜和顶心红,那才甜哪。”“啥时候,也带我上你家里去玩儿玩儿。”“行。等俺三舅爷下次来的时候,咱们就坐他的马车去。”走过老染家的洋铁铺子的时候,于思看见老染的媳妇儿,那个傻女人正坐在门口,眼睛直直地盯着小秋看。她的手里也拿着几个大白杏,吃得顺嘴流哈喇子小秋低下头,假装啥也没看见地朝前走。
“你认识她?”于思好奇地问。小秋点了点头,很不情愿地说:“她是俺二表舅家的姑娘。”“咋是个傻子?”“我婶儿说她早先可机灵了,后来得了一场病,就傻了。”
于思突然觉得,活着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万一得点儿啥病,变成这个样子可咋整。一直走到学校的门口,小秋都没有再说话。
教学楼的前面搭了几个大席棚,上面贴满了漫画和写满水笔字的旧报纸。有一张漫画上画了一堵墙,下面有三个贼眉鼠眼的人,正拿了铁锨,鬼鬼祟祟地挖墙脚。上面的横幅标语上写着,彻底批判三家村的反党罪行。于思觉得学校比往天都热闹,许多人搬了凳子朝操场走。张小林也搬着凳子走过来,看见他们俩就说“今天开会不上课。快去搬凳子,到操场集合。”于思和小秋到教室搬了凳子,刚走到操场找到自己班的队伍坐下,大会就开始了。先是校长讲话,然后是教师代表讲话,再后来是各年级的学生代表讲话。每个人讲完话,都有人领着喊口号。五年级是小桑代表讲话,她穿了一件红色的背带裤,足足念了两页纸,还不时摸摸辫子,轮到三年级的代表发言了,上台的是鸣放。她头上系了一个大红的蝴蝶结,声音很脆地念了一篇儿纸,一边念还一边前后地晃着身子,臭美得不行。
小金坐在前排,鸣放讲话的时候,他得意地站起来往后看。鸣放刚念完稿子,他就大声地喊口号。喊完了,还特意回过头,朝大家笑一笑。他刚要坐下,二黑从后面用脚尖一钩他的凳子,小金坐了个空,一下摔了个大屁股蹲儿。大家都笑起来。铁蛋儿大声喊:“好哇!”不少人也都跟着喊起来。小金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他气得满脸通红,回过头来喊道:“谁干的?哪个混蛋干的?”
没有人吱声。小金走到二黑的跟前,指着他的鼻子说:“肯定是你!你为什么拽我的凳子?”二黑笑嘻嘻地用手捧着后脑勺子,身子朝后仰着,一副很舒服的样子。他慢悠悠地说:“是我又怎么样!”“我告诉余老师!”“你告去!你要是敢告,我就揍你!”
小金扯着嗓子喊了一声:“余老师——”他的话音还没落,二黑冲着小金的屁股就踢了一脚。小金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朝二黑扑了过去。两个人扭作一团,在地上来回翻滚。女同学一看打架都赶紧躲开,男同学全站起来看热闹,后排看不见的人还站在了凳子上。
小秋悄悄地抻了抻于思的衣角,朝后边努了努嘴。于思往后一看,原先站在最后的各年级老师,都到前面维持秩序去了,操场的后边没有人看守。两个人不言不语地从人堆里溜出来,跑到围墙边上,找了一个缺口钻出来,撒开腿就跑。
“三家村是咋回事?”于思边跑边问小秋。“许是个屯子。”小秋很肯定地说,“就像俺们家那个屯子叫三马屯一样。”穿过一条街,他们才停住脚。小秋说:“咱们上医院后面挖胶泥去吧。”“好吧。”于思答应着,跟着小秋往前走。于思突然又想起那个傻子,想起她是老染的媳妇儿,就问小秋:“你长大了娶媳妇儿吗?”“俺不娶。”小秋非常果断地说,“男子汉不能让女人给拴上。”
于思觉得小秋挺了不起,便问道:“那你长大了想干啥?”“俺也不知道。我就想可哪乱走,最好能走遍全世界。”说着话又拐过了几条街,走进一片树林子。透过白桦树干的间隙,可以清楚地看见远处一所白色的楼房。那楼房被一圈儿灌木丛包围着。钻进灌木丛,就看见了那所建筑的全貌。主楼的右侧,有一排平房。小秋隔了铁栏杆,指着那排平房对于思说:“那是太平间,是专门放死人的地方。”
于思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看见有两个穿白大褂儿的人,正推了一辆平车往屋里走。车上好像躺着一个人,用白布单蒙着。一个老太太跟在车后面,两只手用力拉住车,不让车往屋里推。她大声地哭喊着:“我的儿呀,你死得好惨呀!”
“那车上装的就是死人。”小秋说。“人死了是咋回事?”于思觉得那个老太太哭起来像唱似的,不由问道。“人死了就是鼻子不出气了,就像睡着了,就是到阴曹地府里去了。”小秋说“阴曹地府是啥地方?”
“就是死人待的地方。”“人为啥会死?”
“老了,病了,遇上想不到的事了,都会死的。”“啥叫想不到的事呀?”
“比方说,俺们屯的老李头,打井的时候让土给埋住了,挖出来就断气了。屯子里的人说,他缺了德,遭老天报应,所以不得好死。”
于思觉得小秋知道的事真多,不由又问道:“人都得死吗?”“当然。要是都不死,世界上就盛不下那么多人了。”“你怕死吗?”“怕。俺怕俺死了,俺爸老了,就没人养活了。”
“……”那个老太太已经被人拉开了。车被人推进了太平间,又空着推了出来。一个老头儿把太平间的门锁好,转身走开了。于思和小秋又呆呆地看了一会儿。老太太的哭声逐渐远去,四周重又安静下来。紫丁香浓郁的香气,和着断断续续一两声鸟叫搅得于思浑身发冷。他觉得这种气息是从太平间里弥漫出来的,不由打了一个冷颤。
过了许久,小秋拉了拉于思的衣角说:“咱们挖胶泥去吧。”于思这才像刚从梦里醒过来,迷迷糊糊地答应了一声。小秋领着于思钻出了灌木丛,东绕西绕地走到一个土坑跟前。土坑边沿长着许多杂草,上面开着星星散散的小花。于思跟着小秋跳了进去。开始坑不太深,越往里走越深。坑越深草越少,终于露出一片红胶泥。两个人用手使劲刨,装满了全身所有的口袋,又把书包里也塞满了,这才从坑里爬出来。
太阳完全被树挡住了,林子里的光线很暗。几只家雀儿在草地上蹦来蹦去,看见于思和小秋就轰地一下飞起来。
“天太晚了,咱们回家吧。”小秋说。于思已经忘了来时的路。树林子里一片寂静,静得好像从来没有人进来过。
他前后左右地转了一圈儿,也分辨不出方向。“从这边走。”小秋碰了于思一下,他用沾满胶泥的手往前一指说,“跟我走,这边有一条通道。”于思只好跟着小秋走去。脚下磕磕绊绊的,好几次都险些被贴着地皮长着的杂草绊倒,手里的胶泥也丢得差不多了。走着走着,他突然觉得小鸡儿被什么东西咬了一下,火辣辣地疼起来。他赶紧扔掉手里的胶泥,用手捂着裤裆说:“不好了!我的小鸡儿被咬掉了,疼得厉害。”
“少扯。”小秋闻声凑过来,伸手在他的裤裆里摸了摸说道:“还在呢。可能是树枝子扫了一下。”
于思使劲儿揉了揉小鸡儿,疼痛减轻了一点儿,只是觉得有些发烫。两个人又分开灌木丛,继续朝前走。
“你知道吗?”小秋很神秘地眨着眼睛说,“要是小鸡被割了,人就活不成了。”“是吗?”于思不由又摸了一下裤裆。“真的。从前有一家人有两个孩子,一个是女的,一个是男的。女的是姐,男的是弟。有一天,小孩儿的爸妈都要出门,让那个女的在家看着她弟。那个小小子儿才几个月,只能躺在炕上乱动弹。过了一会儿,小小子儿撒了一泡尿。小女孩觉得挺奇怪,心里想,他咋有这么个小东西,俺咋没有呢?我没有小鸡儿也能撒尿,干脆把他的也割了吧。她就用剪子,把她弟的小鸡儿剪掉了。”
“后来呢?”于思着急忙慌地问。“后来,那个小小子儿就死了。”“死了?!”于思不由夹紧了两条腿。“死了。”小秋很肯定地说,“男的没有小鸡儿就得死。”“瞎编的。”于思不太相信小秋讲的故事。
“不是,是真事。是俺三舅爷给俺讲的。”小秋歪着头,一本正经地说,“有一次,俺爬树掏鸟窝,把小鸡擦破了,疼得俺不行。俺三舅爷把薄菏叶子捣碎了,给俺抹上才止住疼。后来,就给我讲了这个故事。”于思觉得这个故事挺可怕的,又庆幸着自己没有一个姐。总算走出了那片树林子,天一下亮了起来。穿过几条街,远远望见解放广场纪念碑的时候,于思的肚子里咕咕噜噜地叫起来。太阳已经快落下去了,好像泡在血水里,染得街西的树顶都像是被火点着了。他们加快了脚步朝家里走。
爸和妈正站在胡同口东张西望。看见于思就一起跑过来,一把抓住他,好像生怕他再跑了。
“跑哪儿去了?让我们这顿找!”爸很生气地问道。“你就不饿吗?都快晚上了,晌午饭还没吃呢!看看这一身泥,咋整的?”妈说着冲着于思的屁股,狠狠地打了两巴掌。于思不吱声。小秋满不在乎地说:“俺俩到医院后面挖胶泥去了,玩儿得晚了。“挖胶泥也得和大人们说一声呀。问遍了你们班的同学,没一个人知道你们上哪儿去了。你们余老师也不知道,还以为你们根本没上学呢!”妈的气还没消拽过于思的胳膊,冲着后背又打了几拳。
于思跟着妈朝家里走去,远远地就看见楼门口停了一辆救护车,许多人围在那。有几个孩子正踩在鸡窝上,从窗户上往小坏儿家里看。小坏儿妈的哭声从屋里传出来,哭腔拉得老长,就和在太平间外面哭的那个老太太一样:“我的天哪!你咋这么想不开呀?人家说你贪污,你就寻死,扔下我们这孤儿寡母可咋活呀!”
于思觉得后背又开始发凉,一股强烈的颤栗传遍全身。他加快脚步,连跑带颠地走到楼门口。两个男人抬了一副担架从里面走出来,小坏儿的爸躺在担架上脖子支不住头倒向一边。胡子拉碴的脸,白得像一张纸,顺着嘴角流出许多白沫子于思闻见一股敌敌畏的气味,和在医院后面闻到的丁香花的味儿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