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思见二黑的胳膊上啥也没戴,就问道:“你还是红卫兵呢,咋也不上学呢?”“整天开会不能当饭吃,我还得捡粪卖钱呢。”二黑顺嘴答道。“小胡子!”小金眼尖叫着躲到门柱后面。于思扭过头,看见小胡子推着一辆崭新的飞鸽车走进了大门。他把车子支在一边,就挤进人堆里,抻着脖子看起了大字报。铁蛋儿眨了眨眼,顺手从墙上撕下一张大字报纸,又从二黑的筐里抓了两个马粪蛋儿包起来,走到“小胡子”的自行车旁,把纸包夹在后衣架上,顺嘴说道:“送他一包点心”。四个人都笑起来,趁小胡子不注意赶紧跑了。
图书馆门前一大堆人在那吵吵巴火的,“牛肉”也在里面。为首的是一个“大嘴岔子”,嘴角都让唾沫泡白了。他指着图书馆的大门说:“这里的图书大多数都是有毒的。除了马列原著,其他都是封资修的黑货。要搞‘文化大革命’,就得把这些书都烧掉。”
“这种说法是过激的。”石泛函的爸激动得脸都白了,“图书馆里的书有不少是数理化方面的,那是科学……”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一个戴白边眼镜的女红卫兵就抢着说:“不光数理化,文史哲方面的许多书也不都是封资修的,其中有不少是宝贵的文化典籍。”
“啥文化典籍?我们现在就是要革这些文化典籍的命!”“牛肉”气冲冲地对那个女红卫兵说,吓得那个女红卫兵赶紧后退了一步。
“我坚决反对你们烧书!”石泛函的爸大声说,他的嗓子都有点儿劈了。“小将们,我支持你们的革命行动!”王弦不知道啥时候跑到了台阶的最上层他很神气地挥着手说,“这些书多数是工农兵看不懂的,我赞成全部烧掉!”一股香气从他身上飘出来,浓得熏人。于思赶紧后退了几步。
石泛函的爸立即冲着王弦喊起来:“你不要煽动小将犯错误!”王弦也端起歪脸,冲着石泛函的爸喊起来:“石磊,你这是破坏‘文化大革命’!“大嘴岔子”跳到台阶上,冲身后的人喊:“快!冲进去!不要理睬这几块绊脚石!”
一伙人闻声就往图书馆里冲。石磊的身后也聚了不少人,他们挽起手挡住图书馆的大门。两拨人各自喊着各自的口号,你推我搡乱作一团。有一个人被挤了下来,他仰面朝天地摔到了台阶下的花坛里,手里的书扔了一地。
台阶上的人们激动得发狂,下面的往上冲,上面的往下搡,你打我一拳,我踹你一脚,谁也没注意这个掉下来的人。
于思一眼认出那个摔下来的人是李家伦。他脸色黄得吓人,连眼珠子都是黄的。他跑过去想把李家伦起来,可使出全身的劲也挪不动他,只好招呼小金他们三个人应声赶来,帮助于思把李家伦连拉带拽地架了起来。李家伦左手按着肚子右手扶着墙,勉强站稳了脚。他看着地上很费劲地说:“我的书……”于思紧忙把地上的书拾起来,几个人连推带拽,拥着李家伦走出了大门。走不了几步,李家伦就得靠在树上歇一会儿。铁蛋儿看看不行,就对于思他们说:“等一会儿,我去借一辆车。”说着转身跑了。
李家伦靠在树上,费劲地喘着气,他的腰弯成了九十度,手按着肚子,脑门上的汗珠直往下掉。他从衣服口袋掏出一根抽抽巴巴的烟,叼在嘴上。烟抽得只剩一小截的时候,铁蛋儿骑着一辆倒骑驴a 回来了,于思架起李家伦的两只胳膊小金抬起他的脚,二黑托着他的腰,三个人使足了劲儿,才把李家伦抬上了车铁蛋在后面骑,于思他们在两边扶着,一路走到了红砖房前。
李家伦指了指上衣兜,有气无力地说:“钥匙在这。”小金从他的兜里掏出一串钥匙转身开了门,一股透明的蓝烟从屋里飘出来。三个人把李家伦从车上拖下来,抬进屋里放在床上。李家伦瘫在被子上,闭着眼睛说:“你们坐吧。”二黑和a 倒骑驴:手推车厢后面安装着脚踏车。
铁蛋儿都不肯坐,站在屋里东瞅瞅西看看。二黑摸着书架上一排排的硬壳外文书说:“这么些厚书,得看多少年才看完呀?”小金大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跷起了二郎腿。屋里只有一把椅子,于思只好坐在床沿上。李家伦让于思给他倒了一杯水,又让于思把桌上的药瓶递给他。他吃了药,就闭着眼睛躺着。
铁蛋拿起了桌上的白瓷烟灰缸,举起来看了半天说:“这是啥玩意儿?这么好看!”
“这都不知道,是烟灰缸呀!”小金摇头晃脑地说。“烟灰缸是干啥使的?”“烟灰缸就是盛烟灰的呗。”
“烟灰还要盛在这么高级的东西里?!”铁蛋睁大眼睛说:“我爸抽烟从来都是随手扔烟头。”
“我爸也是。”二黑说。烟灰缸光溜溜的檐上,有几道凸起的小圆楞,后面还露着一片白茬子。“这是啥?”二黑把烟灰缸举到李家伦跟前,指着那几道小圆楞问李家伦。李家伦睁开眼,用手摸了摸那几道小圆楞说:“这是一双脚,一双女人的脚,你们看多可爱?!”他两眼放光,脸上带着微笑。被他摸过的那几道小楞,也发出了微微的光亮。
“咋光有脚呢?”于思觉得奇怪。“原来这是个古装的美人儿,后来被砸掉了,只剩下了这双脚。”李家伦的眼神暗了下去。
走出李家伦房门的时候,铁蛋笑着骂了一句:“真叫骚性!一双女人的脚也要摸半天。”
七
石泛函来家通知于思学校停课的时候,于思正用烟盒叠三角。他家没人抽烟,烟盒都是管李家伦要的。那天从李家伦家回来之后,他告诉了妈李家伦生病的事。吃完晚饭,妈背着药箱去看了看,回来说是黄胆肝炎,让于思少上他家去,省得传染上。妈的话于思左耳朵进去,右耳朵就出去了,他还是经常和小金去看李家伦。李家伦起不来床的那几天,一天三顿饭都是小金跑到食堂去给他买的。于思负责给他打开水,一天得打两瓶。他看李家伦把抽过的空烟盒都扔进簸箕里,觉得怪可惜的,就说:“我想要烟盒。”李家伦说:“你要就给你吧。”李家伦只抽蝶花烟,烟盒只有这一种,于思觉得太单调。铁蛋儿有一大纸箱三角,是用各式各样的烟盒叠的。铁蛋的爸妈都抽烟,他哥也抽烟,烟盒特别多,街上人的烟盒也给铁蛋他三角的花样特别多。
石泛函家没人抽烟,看见于思的三角羡慕得够戗,连声说道:“有这么多的三角?!真好!真好!”
“这还多?!”于思摇了摇头:“还没有铁蛋的一半多呢,再说也就一种。”“比我的多。”石泛函说:“反正也不上学了,咱们找铁蛋玩三角去。”于思答应着,收拾起三角,塞进裤兜里,俩人一起走出去。妈在身后唠叨着“这叫啥年月,学校都不开了。”走到门洞口,正碰上小坏儿去喂鸡,看见他们就问“干啥去?!”“找铁蛋拍三角去,”于思答道。小坏儿紧忙说,“等我会儿,我也去。他们只好停住脚步,等着小坏儿回屋收拾好三角出来,一起朝街上走去。”
离着老米家修车辅还有老远,于思就招呼了一声:“铁蛋儿!”铁蛋儿答应着跑出来:“啥事?!”他满脸满手都是油污。“咱们拍三角去!”于思说。铁蛋还没吱声,老米就在屋喊了起来:“不行!今天头午得把这些车轴、链子都洗净,大早起来就想可哪瞎跑。”铁蛋做了一个鬼脸,用两只胳膊夹住裤腰往上提了提说:“等我会儿,我干完这点活儿就来。”太阳刚刚爬出树林子,光很亮,晃人眼睛,街上没几个人。于思突然感到一阵烦躁,一股浓郁的丁香味飘了过来。“咱们先玩儿吧。”小坏儿说着把一个恒大的三角拍在地上。“行!我先来。”石泛函掏出一个迎春烟的三角,朝恒大拍下去,“恒大”掀起一角又落下去。于思也掏出一个“蝶花”拍向恒大,三个人你拍一下,我拍一下,玩得很起劲。小坏儿的手气最好,总能一下就把别人的三角拍翻,没多大会儿他的褂子口袋就鼓了起来,赢了他们不少。
铁蛋可算干完了活,拿着一摞三角跑过来。他把一沓三角折了折,“啪”的一下全都摔在地上说:“咱们玩拍多的。”
他的话音没落,一辆警车拉着刺耳的警笛,从南面开了过来。他们顾不上收拾三角,赶紧跑到人行道上。小坏儿跑得慢了一点儿,差点儿没让车撞上。他连滚带爬地跳上人行道,嘴里狠狠地骂了一声:“操!”警车朝北开去,扬起一溜灰尘。于思的心一下收紧了,被丁香花的气息死死地包裹着。铁蛋儿看着警车开过去的方向说:“肯定出事了,咱们去看看。”
警车开到解放广场,拐了一个弯朝西开去。他们追到解放广场的时候,警车已经停在小灰楼门前,许多人闻声围了上去,抻着脖子往院子里张望。几个别着枪的警察,从警车里跳了下来,分开小院儿门口的人群走进去。其中一个警察还牵着一只狼狗。那只狼狗特别精神,浑身的毛油光锃亮,黑黑的鼻头潮乎乎的,张着尖尖的嘴,露出锋利的牙,耷拉着半只长长的舌头,“哈哈哧哧”地喘着粗气,两只冰冷的眼睛放着机警的光,头转来转去,在地上转着小圈儿。
“那是大黑!”铁蛋儿兴奋地说。“啥大黑?哪个是?”于思忙问。“二黑他哥,就是牵狼狗的那个人。”铁蛋儿答道。
他们刚挤到警车跟前,就看见两个警察抬着一副担架走了出来。担架上躺着的是罗钺的老伴,那个胖老太太。她瘫在担架上,两眼紧闭着,嘴唇上没有一点儿血色。她的两只手好像被剔了骨头,嘀里当啷地垂在担架下面。
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这是咋整的?”
“听说半夜里闯进去两个人,把人都捆起来塞到了床底下。”“这老太太早就有心脏病,肯定是给吓死的。”“抢走啥了?”“听说是一张八十块钱的存折,还有四十块现钱。”“谁最先发现报告警察的?”
“早起送牛奶的大宝骑车过来,见院子的门开着,喊了几声没人理,就走了进去。看见老头儿的闺女被捆着胳膊躺在屋里地上,就报告了派出所。”
“这老头儿的儿子呢?”“早就划清界限不来往了。”
院子里传出一阵要死要活的咳嗽声。于思很想看看院子里的情况,就爬上了围墙,骑在墙头上往里张望。罗老坐在一把椅子上,穿了一身白绸裤褂,外面披了一件黑睡衣。他咳嗽得很厉害,山羊胡子不停地抖动着。罗伊洛披散着头发,坐在楼梯口的台阶上,一身碎花儿的睡衣,领子被人撕裂了。她的脸色发白嘴唇发紫,闭着眼睛靠在墙上。
小楼门上的窗玻璃被砸破了,一个警察正在屋里咔咔地照相。另外两个警察蹲在地上,扒开玫瑰丛,在量一只脚印。大黑牵着大狼狗进了楼门,屋里传出一两声狗叫。
一辆救护车开了过来,停在院子门口。车没有熄火,屁股后面“突突”地冒出一股一股的蓝烟。两个穿白大褂的男人从后门跳下来,把担架抬了上去。车门关上了,车冒着蓝烟开走了。
大黑牵着狼狗走了出来,后面跟着几个警察。一个有点哈腰儿的警察,手里拿着一顶旧军帽,于思认识他,他姓朱,是在这一片蹲坑的片警。上一年级的时候,有一天回家的路上。于思和小金看见几个人有的穿着皮夹克,有的叼着烟,流里流气地东张西望,就和电影里的特务一模一样他想起老师一再讲过,要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还有刘文学的故事,许多小英雄抓特务的事迹。他对小金说,我看他们像特务,小金也说,不是特务也不是好人两个人跟着那几个人走了好远,商量来商量去,决定上派出所报告警察。他们兴冲冲地跑进派出所,满以为可以立个大功了,接待他们的就是老朱。他们“啰啰嗦嗦”的话还没有说完,老朱就把手里的烟头一扔,气哼哼地说:“你们该上哪玩儿上哪玩儿去!”
大狼狗不停地叫着往前蹿,大黑使劲拽着它。一个老警察看上去像是当官的迎上去问道:“发现啥了?”老朱把军帽递过去说:“没别的,就是这顶旧军帽。是在床脚找着的,估计是往床底下塞人的时候掉的。”
老警察拿着那顶军帽,走到罗老跟前问道:“这是你家的东西吗?你好好看看。”罗老摇了摇头说:“我家没这种东西。”老警察回过身,朝大黑挥了挥手说“到附近搜索一下。”大黑啪地来了一个立正,牵着狼狗走出了院子。于思赶紧从墙头上跳了下来,跟在狼狗后面跑。
大狼狗跑进解放广场的树林子,于思他们也跟着跑了进去。树林子里有一股清香味儿,于思觉得那味道略微有点甜,又多少有点苦。大狼狗先在一棵丁香树根上闻了一会儿,就调头往南走,它蹿上一个土坡,冲着东面汪汪地叫了起来跟在后面的一个警察立即掏出别在腰上的手枪,猫下腰扒开树丛往前看。小坏儿跑得快,冲到了警察的前头,被一个圆脸的警察拉了回来。小坏险些摔倒。那个警察冲着小坏儿喊了一声:“你不要命啦?!”大狼狗往前跑开十几米,又停下来乱闻起来。几个警察端着枪猫腰跟在后面,紧张地盯着前头。铁蛋儿拉了于思一把,斜着插进一小片落叶松的林子里,跑到和狼狗平行的一个土堆后面。“快趴下别让警察看见。”铁蛋对于思说。于思顺从地趴下,伸着头看那只大狼狗。小坏儿也从右边赶了上来,爬到一棵核桃树的树杈上,抻着脖子往前看。石泛函跑得慢跟头把式地追上来,趴在于思的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