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文秀站在书店外盯着招牌看了许久，她确认当日明玉跟她说的正是这条街这个店名没错，但是透过玻璃橱窗，她没有发现金朗的身影。肯定又出去玩了，就知道他没有这么乖。这个念头在金文秀心里盘旋了一下。不过她还是进了书店。店里还有些人，看来至少不会惨淡到让他血本无归。
你好，请问要找什么书呢？小说在这边，字典在那边第一排……小吉见金文秀是生面孔，赶紧过来给她介绍。
我随便看看，你不用管我。金文秀说着随意瞥了一眼柜台边，刚才在门外只看到是个女子，也不知道这女孩跟金朗是什么关系。
文秀沿着小吉刚才指的放小说的架子走去，当下流行的新思想小说都有，《玉梨魂》之类的鸳鸯蝴蝶派的言情小说更是显眼，文秀随手从中抽出了一本，随意翻了起来。
来，都给我先码在这边，晚上打烊了我再来清理。听到金朗的声音，文秀把书放回书架上。原来金朗是去进货了。看着金朗忙前忙后，她心里有一阵宽慰。
姐。金朗回头瞬间瞥见站在书架旁的金文秀。
姐，你怎么找到这来了？金朗确认他没有告诉家里人他开了个书店，就连投资人他母亲白玫他都没有告诉她书店开在哪里。
怎么？你这是金屋不成？难道怕我发现什么？文秀瞟了一眼小仙，意有所指，他这黄金书屋恐怕是“金屋藏娇”吧？
姐，你不要瞎说。金朗正怕跟小仙撇不清呢，这“家长”都在这无所顾忌地说话，不是陷他于不义吗？
上次明玉跟我说的，今天刚好我也没事，顺便来个突击检查。还好你没让我失望，不过我还真好奇是谁让我这个不务正业的弟弟终于改邪归正了。金文秀说着瞥了一眼小仙，小仙遇到文秀的眼神便低下了头。
姐。金朗没有去看小仙的反应，他太清楚她会有什么反应。小仙站在柜台后一直没有过来，头埋得很低，生怕被他们发现她脸上的欣喜。
文秀姐。明玉从圣玛利亚学院下了课就直奔金朗的书店来。早知道你今天要来我就约你一起过来了。明玉走到金文秀身边搀着她手臂，仿佛她们才是亲姐妹，而金朗和金文秀虽然是姐弟却看不出有多亲密。
金朗白了明玉一眼，这个奸细。
既然这么巧在这遇上了，那等下就一起去找安德鲁神父吧，反正有人不欢迎我来。金文秀半开玩笑的样子，金朗早就习惯了她这样说话，而且他确实不是很欢迎她，要是被家里某人知道了，他说不定又免不了要被数落一番。
可是安德鲁神父最近好像很忙，文秀姐你跟他预约了吗？最近在学校都很难看到他。明玉虽然很想去见安德鲁神父，但是她从同事那里知道安德鲁最近确实很忙。
没事的，我还用得着预约吗？只要他还在中国，我就能找得到他。有很多东西可以改变，但是他的老毛病是改不了的。我就是专抓他这只老鼠的猫。文秀对安德鲁神父的了解确实不是她夸张，当年还没有圣玛利亚学院的时候文秀就认识了安德鲁，如果当初听安德鲁神父的劝告，没有遵从家里的安排嫁人，或许今天她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
姐，你回去千万不要跟他们说书店的事。文秀和明玉走的时候金朗还不忘嘱咐她，他可不想每天回到书店还要担心会遇上他们，好不容易找个清净的地方避开他们，他可不想每天都活得那么累。至少也给他一个可以自由呼吸的地方吧。
那就要看你的诚意了，没有封口费我可要好好考虑一下。
金朗从口袋里摸出汽车的钥匙扔给金文秀。这样够诚意了吧？
谢谢。金文秀拿起钥匙就走了，不过她的笑容已经让金朗安心了。
金文秀开着车没有往学校去，而是直奔法国餐厅。明玉心里纳闷，但是问了金文秀她也只是让她等等就会知道的。
到了。明玉跟着文秀下车直奔餐厅二楼的包厢。文秀似乎对此轻车熟路，拉着明玉直奔走廊尽头的包厢。没有敲门，文秀直接推门而入。站在门口她一声不吭，她在等安德鲁发火。安德鲁正享受着他自己做的法国料理，被无理地打扰了他有点不高兴，但是他保持着绅士风度没有发火。
出去。敲门再进来。安德鲁连头都不抬，继续挑了一块肉放进嘴里。往日这个时候从来没有人来打扰他。
你确定要让我出去吗？怎么三年不见而已，安德鲁绅士居然对女士也这么严格了？文秀拉着明玉走过去让明玉先坐在安德鲁的对面，自己则站着。
文秀。安德鲁听出文秀的声音，这么多年，也就是她才敢这样跟他说话，在别人面前他一直是个古怪的不近人情的破老头。但是抬头看对面的人他确认不是文秀，在哪见过，但是他没有继续去回想在哪里见过对面的这个女孩。再抬头看见文秀，他激动得站了起来。
文秀，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掩饰不住欣喜。文秀没有回答他，而是走过去与他拥抱。如果他不是老头，或许文秀还不会与他拥抱。不过既然他已经是老头，她也没有必要为那些礼节和名声顾忌那么多。
上次我去学校找你，听说你去乡下了。文秀说起自己上次去圣玛利亚学院落空的经历。
哦……安德鲁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仿佛是他忘了早点告诉文秀而有些懊恼。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早点告诉你哪里有惊喜呢。
原来安德鲁和他的妻子刚来中国的时候就开了这家法国餐厅，安德鲁是美国人，而他的妻子是法国人。无论多忙，他都保持着每周五下午一定要回来享受妻子准备的下午茶，自从她去世之后，他也一直没有改变这个习惯。以前安德鲁夫人还在的时候，文秀还曾经来这里享受过法国家庭餐。
明玉没想到文秀与安德鲁神父居然这么熟络。
我今天特地给你带学生过来的哦。这位是凌明玉小姐，也是圣玛利亚学院的老师。文秀为安德鲁介绍明玉。
安德鲁神父，上次我们在教堂见过的。明玉提醒安德鲁的记忆。
你好。安德鲁其实搜寻到关于明玉的记忆，不过他还是很绅士地脸上挂满了“似曾与她相识”的笑。
听说你最近都很忙，怎么圣玛利亚学院很缺老师吗？为什么你这么老了还不让你退休？文秀在安德鲁面前讲话百无禁忌，丝毫不像是在金家。
我最近在做一个研究，经常要去乡下。安德鲁说。你的事情都解决好了吗？这次回来时打算留下来还是要去其他地方呢？
嗯，都处理完了。文秀的脸上有一瞬间的如释重负，但还有难以察觉的伤感。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希望能留下来，毕竟家人都在这里。但是这里或许也容不下我。明玉已经有些疑惑了，文秀最后一句话更让她疑惑。
过去的事都放下吧。既然已经选择了放弃，就不要为那些伤心事难过了。当年你不听我劝说委屈自己听从父母安排，不管过去怎么样，现在离婚是你自己的选择，不管对错，你都不要再去伤心了。你是一个勇敢的女孩，我相信你的选择。安德鲁开解文秀，明玉仔细地听着他们的对话，毫不费力地从他的话中捕捉到重要的信息。她不敢置信地看着文秀，不由自主叫了一句“文秀姐”。这个女人，她的特立独行真是让明玉有点受到惊吓了。
文秀并不是故意隐瞒离婚的事，她除了故意隐瞒家里人，对于其他人她都无心隐瞒，所以即使被明玉听到，她依然没有觉得难堪。
你还没有告诉你父母吧？安德鲁的猜测是对的。
没有。不过他们迟早会知道的，我想先过几天清净日子，以后的事等以后再说吧。文秀早就预想过金家人会是什么反应，尤其是她的父母，但是她曾经因为他们失去了八年的幸福，做了八年的傀儡，她不想再痛苦下去。
你也别太往坏处想，毕竟你是他们的女儿，事情已成定局，他们责怪你也没用。我看他们也未必会责怪你。安德鲁虽然是在安抚文秀，但是他们都心知肚明，金家父母没有那么仁慈，如果他们会想到文秀是他们的亲生女儿，那么当年就不会强迫她嫁给一个她不爱的人了。
如果金家容不下你，那你就来投奔我吧。圣玛利亚学院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如果你不嫌弃圣玛利亚学院的工资不够支付你的上层生活。安德鲁还不忘用幽默话来开解文秀。不管他是有心之话还是安慰话，至少让文秀心生暖意。
金家父母的反应也正在文秀的预料之中。
这日文秀正在房中午休，女佣到房里来叫醒她。大小姐，老爷和夫人叫你下楼去。从女佣战战巍巍的语气中她已经有了一些预感。站在走廊上看到全家严阵以待，连一向这时候还在睡觉的金朗都在，没有一个佣人，她更是明了。尤其是她看到了她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的男人。看来是刑堂都备好了，只差她这个犯人到堂就好了。你去我房里守着小哲少爷午睡，如果他醒了千万别让他下楼。文秀没有回头，嘱咐跟随在身后的女佣。
你给我跪下。文秀一走下楼，吴雪芹就是一声怒喝。看来她是真的气急了。
母亲为什么要我跪下？文秀明知故问。
为什么？吴雪芹抬眼看着文秀，她的目光里除了愤怒满是心疼。
我还想问你为什么？你到底是吃错了什么药，放着好好的官太太不做，偏偏要做一个弃妇。回来这么久你还对我们只字未提，你到底把这个家当什么了？也是客栈吗？吴雪芹说话间愤怒已经快吞噬了她的心疼，女儿回来这么久却对他们绝口不提离婚的事，到底是不信任他们还是觉得不必要跟他们说？
母亲言重了，我不是弃妇。是我主动提出离婚的，我算不上弃妇。文秀说得理直气壮。金家上下都被她的话惊得目瞪口呆。金正昆更是怒目圆瞪地看着她。
那你算什么？贞洁烈妇？我们金家的脸都被你丢光了。金正昆气得忍不住拍着桌子说。
行了老爷，别生气了。白玫在一旁安慰，但是她的安慰在旁人看来却是煽风点火。
你呀！吴雪芹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好。见金文秀回来这么久，一直没有说要回上海，他们以为是夫妻不和，所以吴雪芹特地求金正昆写信去问候亲家，却迟迟未收到对方回信。要不是周宁海自己找上门来，他们还一直被蒙在鼓里。
让你读了那么多年书，你只学会了自由恋爱吗？什么离婚这种新鲜词我不懂，也不想懂。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难道还会害你吗？你这样草率地离了婚有没有想过后果？你让金家的面子往哪放？你有没有考虑过金家在上海的生意？吴雪芹气得胸闷，而白玫正掩嘴遮住她难以抑制的笑。
母亲，我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决定离婚的。文秀坚定立场，没有被吴雪芹的话扰乱。在她决定离婚的时候，她就决定要为自己而活，再也不要为了金家的面子和孝顺父母而活。
什么深思熟虑？什么叫深思熟虑？你考虑过小哲吗？就算你不考虑自己以后该如何自处，那你考虑过小哲的将来吗？你把他带回来，以后你要再嫁人也难，小哲没有一个完整的家，你要让小哲在别人的嫌弃中长大吗？你有为小哲想过吗？吴雪芹说着有些激动，她眼里有颤抖的泪水，但是现在大家都在看着金文秀，没有人注意到她放在腹前的手抓得手帕都皱了。当年吴雪芹嫁到金家也是听从父母的安排，当年吴家财雄势大，金家还要倚仗吴家，虽然吴雪芹没有因此对金正昆趾高气扬，但是他却因为吴家受的气冷落吴雪芹，甚至还不顾吴家的反对娶了白玫回家，但是吴雪芹一直忍受着，如果当初她也像文秀一样，那今天的她会是什么样子？
只有一直注视着吴雪芹的金文秀注意到了她掩抑的情绪，所以即使她心里早就酝酿好了如何反击，但是她还是选择了沉默。她从来没有见过吴雪芹这样，在人前吴雪芹从来不会让别人看到她的痛苦，宁愿自己心中千疮百孔，也要在别人面前假装若无其事。
大姐，你就不要责怪文秀了，她肯定有自己的苦衷。她也是当妈的，怎么会不为自己的孩子着想呢？白玫见大家都噤若寒蝉，她本来是想看戏的，但是转念一想，还是卖个人情给文秀好了，反正文秀对他们母子也是善意的。但是这种时候她的人情却反而让人觉得是嘲笑，至少吴雪芹是这样认为的。
我们大房的事轮不到你来管。吴雪芹不能遏制自己的怒气，平时即使她对白玫再讨厌，但是她都会让别人觉得她对白玫好，她不是大度到能容忍情敌，与其被冷落，倒不如假装大方跟别人分享自己的丈夫。
白玫还仿若小孩子，被吴雪芹一说竟然嘟囔着嘴，但还是噤声了，吴雪芹脸上的寒冷让她有点害怕。
妈，你们就不要再责怪文秀了。这件事我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我不应该一时冲动答应文秀离婚的。不过文秀她现在知道错了，明天我们就一起回家。周宁海站出来为文秀讲说。他这是避重就轻，得了便宜卖乖，要不是他在外面包养舞女，文秀也不会坚持要跟他离婚。当时他只想着红颜知己，只要有女人还愁没儿子？而且被文秀的强势激怒了他一气之下跟文秀离了婚，周家人知道了硬要他来把周家的媳妇和孙子接回去，要不然就不认他这个儿子了。
我不会跟你回去的。文秀表明她的态度。她既然决定离开，就绝对不会回头的。
宁海，现在这是我们金家的家务事。吴雪芹斜睨了一眼大姐，对于文秀，她向来严加管教，事事要求她做好，不只是单纯为了让她变得更优秀，更是为了讨好她的丈夫。她只恨自己肚子不争气，只生了文秀这么一个女儿，而白玫偏偏一来便为金正昆生了儿子，她只能把文秀当儿子来管教。
你敢这样任性是因为你是金家的小姐，如果你不是金家的少爷小姐，你还能做什么？
母亲，我可以养活自己。等我租到房子我就带小哲搬出去。文秀一句话语惊四座，她也是一时冲动，虽然回来就有过这个想法，但是她一直没有认真去想。
好，我倒要看你怎么养活自己。金正昆堵死了文秀的退路。吴雪芹回想起来还后悔，如果不是她固执地责怪文秀，或许文秀就不会被逼着搬出去了。但是文秀一点都没想过后退，她在外面跑了一天找房子，虽然她是在这里长大的，但是五六年，她已经与这个城市有太多生疏了。
金正昆把金朗叫到书房去，金朗跟随着上了楼，一路还在思量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等几天你跟我去一趟上海。金正昆拿起放在书桌上的烟盒抽出一支烟来点上，但是放到嘴边又拿开了。
爸，姐的事我看我们还是不要插手好了，他们既然已经离婚了，我看也不大可能再破镜重圆，姐的性格你也知道，别说九头牛，就是九个神仙都拉不动她。金朗猜测肯定是要去上海亲家家里，但是他似乎错了。
我没有说要管她的事。当年她嫁去上海，我出钱买了个毛皮厂作为嫁妆送给周家，希望他们好好对待文秀。没想到他们竟然离婚了。金正昆终于还是抽了一口烟，现在既然他们离婚了，那他也不能白白便宜了周家，还好当年他没有把厂房的契约交给他们，只是把厂房交给他们打理，现在要收还是能收得回。
父亲是要去要回毛皮厂？
毛皮厂本来就是我金家的东西，我打算去上海看看把毛皮厂卖掉。金正昆说，在生意场上他从来不会手软，既然不是亲家了，那就不用讲情面了。
文秀虽然有想法，但是对于租房子她也没什么经验，金朗也没有跟付秋阳他们说家里的事，自然没有人帮文秀出主意出力气，都是她自己在琢磨。先随意租了一个筒子楼，没有麻烦佣人们送东西过去，也没有坐金家的车，她拿起自己本就不多的行李，只有两个箱子，带着小哲就离开金家。
没有人送她。没有人留她。佣人们哪有资格。女佣到房里告知吴雪芹，她走到房间门口又退了回去，要阻止女儿搬出去吗？不，就让她去吃点苦头吧，要不然她哪里知道生活不易。站在阳台上看着文秀带着小哲离去的背影，她的眼角流下一滴泪水，但是她没有去擦。是她的女儿她怎么会不心疼，但是心疼也不能心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