佣人们在外面奔走把藏书阁里的书往外搬，连续一个月下雨难得遇上艳阳天，正好晒书。凌府虽然庭院宽敞，但三万余册的藏书一日肯定是晒不完的，现在佣人还没有搬完，从早上马不停蹄忙到日上竿头，能搬出来晒书的家伙都用上了，院子里都摆满了。
凌家三小姐躲在藏书楼窗户下心无旁骛地看着书，什么吵闹声都被她的耳朵屏蔽在外了。
三小姐（兰儿），吃饭了。乌廷芳和崔妈的叫唤声此起彼伏地从正屋穿过偏厅。她一直没有听到。还是早就发现她躲在角落里看书的女佣来告知她才发觉。腿脚发麻一瘸一拐地走出藏书阁，阳光刺眼，凌兰珠闭上眼享受了一小会儿舒坦，往正厅方向走去。
三小姐，外面有人找你。新来的女佣白芍正从大门回来，遇上凌兰珠，忙走上去通报。
都是晌午了，还有谁来找我？凌兰珠一边纳闷一边往门外走去。还没走到门口就看到岑英航站在门外。他背对着门，双手往后背着，看到他高傲的背影凌兰珠就是一阵厌恶。突然她调转方向，绕到走廊上往正厅走去。白芍不明就里，但还是很识相地没有问，看着凌兰珠走了，她也自顾自地做事去了。
母亲。凌兰珠一走到正屋看到凌梓敬严肃的脸就笑着往乌廷芳的身边挨过去。乌廷芳在女儿的额头戳了一指。乌廷芳虽然不是皇室出生，但是当年也是在宫中的掌事大宫女，高贵的气息从她举手投足之间已经散发出来，加以一袭翡翠绿旗袍，将她白皙的脸庞衬托得更显珠润玉滑。
吃饭还要到处找你，饭菜都凉了。凌梓敬还是忍不住嗔怪女儿。
父亲大人，这可不能怪我。我刚才读到这样一句话。兰珠说，这句话当然不是她刚才读到的，她只是又动了歪脑筋。
什么话？凌梓敬随口问了句，乌廷芳正在吩咐佣人布置碗筷，自己亲手给父女二人盛了一碗汤。
子不教，父之过。女不教，那就是母亲的错。凌兰珠抬头看着天花板，乌廷芳倒是早就想到了她的鬼把戏一般，只是无奈地笑笑。
胡言乱语。胡说八道。凌梓敬说。
我哪有，我只是推理，儿子由爹管教，女儿如果母亲不管那岂不是太可怜了？凌兰珠脸蹭着乌廷芳的手臂俏皮地说，这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家家，总是有她自己的歪道理。凌梓敬虽然是文人出身，却总是说不过女儿。
玉丫头来信了，说是等下个月老爷你过寿就提前回来。乌廷芳把汤盛好递给凌梓敬。她没有去接兰珠的话，虽然凌梓敬从来没有责怪过她没有为凌家生个儿子，但是她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开这个话题，至少不会主动提起。
我二姐要回来啦？真的？我要写信给她让她给我带东西回来。凌兰珠的反应让凌梓敬眉头微锁，在他的眼里，女子应当静若处子动如脱兔，而不是凌兰珠这种一动就如赤兔奔腾。
吃过饭再去。乌廷芳按住似乎马上要脱缰的兰珠。
北方现在到处都乱得很，她一个女孩子在外面总是让人不能安心，这次回来还是让她在省城找个教堂学校读好了，好歹省城离家近也还有人照应。凌梓敬虽然明知以二女儿凌明玉固执的个性不会答应自己的提议，否则也不会坚持要千里迢迢去到那么远读书，但他还是忍不住要为女儿担心。
你就放心吧，玉丫头在外面两三年了，她能照顾好自己的。乌廷芳说。她倒是不担心三个女儿，大女儿凌香菡已经远嫁，二女儿凌明玉在外游学多年见过世面，最让人担心的是三女儿凌兰珠，虽然她也好奇外面的世界，但是不忍丢下他们两个老家伙便一直守在身边，好在她也早与岑家有婚约，岑家绸缎生意也做得有声有色，况且岑英航对凌兰珠又是倾心相许惟兰珠之命是从，兰珠嫁过去岑家是绝对不会吃亏的。只可惜凌梓敬膝下无子，无人继承衣钵。虽然乌廷芳没有生个儿子，但是凌梓敬业从未抱怨，没有起过纳妾的心思，夫妻二人也是鹣蝶情深。
但是明玉始终是女孩子，现在到处兵荒马乱，留在身边还是比较放心。凌梓敬始终放心不下。
好啦，你呀就别在这里瞎担心了。乌廷芳给凌梓敬夹了菜。
老爷，岑家二少爷来了。管家老七从外面进来，刚才在大门看到岑英航等在外面，他还以为岑英航刚到。虽然对岑英航没有什么好印象，但是好歹也可能是凌家的姑爷，他还是不要太怠慢了。
快请他进来。凌梓敬说话之间，兰珠也小声嘀咕了一句。
老七应了一声赶紧出去请岑英航进来。
凌伯伯，凌伯母。岑英航走进来正好斯琴搬了条凳子来放在兰珠的左边，他也不询问兰珠的意见便坐下了。乌廷芳已经吩咐佣人添了一副碗筷。
凌伯伯，我爹让我来请您过府一叙，他刚从上海回来，带回来一位故友，让我来请您今天务必抽空去家里一趟。岑英航毕恭毕敬地对凌梓敬说。
故友？你爹没有说是谁吗？凌梓敬已经停下吃饭，在沉思是哪位旧友。他和岑南天共同认识的朋友不少，不过大多都在宝庆。
这个我爹倒是没有说，他说您过去就知道了。岑英航说。
嗯，好的。凌梓敬说。吃过饭没有？来来来快坐下一起吃点。凌梓敬说。
爹，我今天下午要去雅芬家里，晚上可能不回来吃饭了。凌兰珠先下手为强，免得又要陪凌梓敬去岑府，一想到岑英航阴魂不散地在耳边转来转去喋喋不休就觉得头晕。
你去雅芬家干吗？今晚跟我一起去岑府，雅芬家改日再去。凌梓敬把家长的威严拿出来，但是一点都镇不住凌兰珠。
老爷，兰儿有她的事，我陪你去岑府就好了。乌廷芳怎么能不知道女儿的心思，她明知兰珠不中意岑英航，也不想勉强自己的女儿，况且她也不喜欢岑英航的高傲自大，当初婚约还是在他们二人小时候定下的，只要他们还没有成亲，说不定岑英航哪天就不喜欢兰珠了，就算这件事永远不会发生，但是兰珠不喜欢，她也会出面跟岑家解除婚约的，她可不想毁了女儿一生的幸福。大女儿香菡出嫁的事她一直也不知道是对还是错。
兰珠，我朋友从英国回来带了些小玩意儿回来，你要不要去看看。岑英航试图以此诱惑凌兰珠，但他没有想到凌兰珠对他的厌恶已经到了什么诱惑都不能涤除了。
还是下次吧，我跟雅芬已经约好了。凌兰珠尽量委婉地拒绝了岑英航的邀约，但是岑英航很明显还没有读懂凌兰珠的话外之音。
母亲，我吃饱了，我去阁楼找几本书带去给雅芬看。凌兰珠刚喝完乌廷芳盛的汤就放下碗，还没等凌梓敬同意就直奔藏书阁去了，她才懒得敷衍岑英航，浪费表情又浪费心情。
凌梓敬和乌廷芳刚进岑府大院门口，岑南天夫妇已经迎过来，岑夫人拉过乌廷芳到大厅去唠叨家常了。岑府是完全仿照西洋建筑设计，与凌府的中式古朴典雅大相径庭。
梓敬兄，请移步楼上书房说话。岑南天还未等凌梓敬问及“旧友”的事情，已经邀请凌梓敬上书房去。虽然岑府都是自己人，但是难免有人走漏风声，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安全。秘密只有不被别人知道才能算是秘密。
凌梓敬完全没有察觉岑南天的小心翼翼，只是跟着岑南天从转梯上楼，白玉色的栏杆和琉璃吊灯相互映衬，与岑府的格调一致。
岑南天刚推开书房的门，凌梓敬就问起“旧友”的事情。
梓敬兄别着急。岑南天进到书房，把门开着，窗户也都打开，以免有人在外面偷听。岑南天把凌梓敬引到屏风后面，只见屏风后的藤椅上躺着一个男人，头上裹着纱布，左手臂上也缠着纱布，看来伤得不轻。
这是？凌梓敬不明就里地看着岑南天。
你仔细看看。
凌梓敬仔细一看，这人他认识，周劲夫。他一时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不过还好他似乎睡着或是昏迷着。
他怎么回来了？凌梓敬尽量压抑着话语里的惊讶。周劲夫自从香菡出嫁便消失多年，当年香菡与周劲夫的感情他也不是不知道，但是香菡的亲事早就定了。
岑南天把事情从头到尾都告诉了凌梓敬，原来他去上海看大儿子岑英华，岑英华却把周劲夫这个大累赘交给了他，周劲夫现在的身份虽然岑英华没有明确告诉他，但是他大约猜到了，虽然明知道这种时候带个“革命党”在身边就是带了个炸弹在身边，但他还是拗不过岑英华，况且周劲夫的父亲与他也是旧交，虽然斯人已逝，好歹有个人情在。周劲夫伤口发炎了，回程的几日一直在发高烧昏迷，昏迷间一直念着香菡的名字，岑南天也是正在烦闷着不知该怎么解决这个麻烦，不敢送去医院，又不敢叫大夫上门，刚好周劲夫提醒了他。
凌梓敬当然看到了周劲夫脖子上挂着的怀表，醒目到刺眼。那是香菡的，她们三姐妹各有一只。香菡的给了周劲夫？这代表什么？凌梓敬没心思去想太多，他琢磨着岑南天到底叫他来是何用意。
梓敬兄最近不是有货船要到上海去吗？我想……岑南天没有把话说破，但是凌梓敬已经领会了他的意思。他面有难色，不知是因为周劲夫的身份为难还是因为往事为难。
好歹也是一条人命，不看在过去的交情上，至少也……岑南天试图说服凌梓敬。
我回去安排一下。人我也带回去吧。没想到凌梓敬似乎早就下定决心了。他不是因为要救周劲夫而下定决心，他只是想知道香菡到底怎么回事。
凌梓敬回到家里就把老七叫到书房，乌廷芳察觉到凌梓敬在岑府绝对有什么事，但是她也不去多问，她向来只管家事，凌梓敬在生意上的事她从不操心，但是她对生意之事还是有点头脑的，无论做什么，总之都是斗心机，当初在宫里当差，她可没少见识人心叵测，难免耳濡目染，她只是不想在尔虞我诈中把自己弄得身心俱疲。凌家的生意勉勉强强过得去便行，至少还能维持现在衣食无忧的生活，他们夫妻在这点上倒没有多大的奢求和野心。
凌兰珠听到父母回来的声音，便从藏书楼出来，她根本没有去雅芬家里，家里的佣人都不知道，她躲在藏书楼看书连晚饭都没吃。
母亲，我饿了。凌兰珠看到乌廷芳正在吩咐佣人什么事情，她走过去说。乌廷芳顺便让佣人去厨房端碗面上来给凌兰珠，还把刚从岑府带回来的糕点拆开给凌兰珠吃。
兰儿，你对英航真的一点好感都没有吗？乌廷芳忍不住还是问出了这句话，她不是担心凌兰珠对岑英航真的一点好感都没有，而是担心她的女儿婚姻不幸福，倒不如在问题还没有产生之前先阻止。
我才不会对那种人有好感。谁要是嫁给他每天都不用吃饭了，看着就已经吃不下饭了。凌兰珠忍不住对岑英航一阵讨厌。
那要不这么着，你去北平跟你二姐一起念西学，出去几年，说不定英航对你就放弃了，等你回来人家已经另觅佳偶了。你自己在那遇见喜欢的就寄个照片回来，让你二姐也给你把把关，只要不是地痞无赖，穷点也没关系，家里又不是没钱，反正这家产迟早都是你们的。乌廷芳把自己早就琢磨好的话给凌兰珠说了，她倒是跟凌梓敬提过，但是凌梓敬似乎不是很赞同。
母亲，你不用为我操心的啦，我不想去北平，我就想留在你们身边照顾你们。二姐她喜欢出去游学就让她去好了，总不能把您二老留在这里孤苦伶仃吧？姐姐做她喜欢的事，我做我喜欢做的事。凌兰珠坐到乌廷芳身边亲昵地把脸挨在她脸上。
少说这么些个好听的话来哄我开心。母亲有这么多人照顾，还有你爹在这里呢，母亲就怕你们姐妹……乌廷芳
我们不都好好的吗？凌兰珠说。
你也老大不小了，二十二了，你大姐十九岁就嫁人了。乌廷芳说。
母亲这是担心养不起我吗？那我明天出去自食其力好了。凌兰珠说。乌廷芳亲昵地戳了一下她的额头。
母亲，你不是应该先催我二姐吗？她都还没成亲，我这个做妹妹的怎么好后来居上？凌兰珠说，她把矛头调转向凌明玉，反正她现在山高皇帝远，总不会每天受念叨。
母亲没有要催你的意思，只是这岑家似乎认定了这门亲事，你要是不想嫁给英航那就趁早说，我跟你爹也好早做打算，也不好误了英航的终身大事。至于你要不要嫁人，嫁个什么样的人，什么时候嫁，母亲都依你，只是不要瞒着母亲，母亲毕竟比你阅历深，也好给你把把关，免得你被人骗了。乌廷芳说。
母亲真好。凌兰珠投到乌廷芳的怀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