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租界位于上海老城北边,和它之间隔了一个法国租界,而带陆还苏去仁爱医院报道的人是一个名叫王思何的初级情报员,他刚加入到情报站不久,就算露面也不会让人想到情报工作上去,是最适合带路的人。
不过,王思何不懂外语,所以一路上二人相顾无言,偶尔视线相撞也只能笑一笑然后又什么话都不说的看向其他地方。
到达仁爱医院的时间是下午两点钟,二人下了车就直接走进了那栋朝阳的二层建筑。
一进门,一股只属于医院的味道扑鼻而来,陆还苏不由自主的摸了摸鼻子,脸上露出淡淡的怀念。
明明离开学校到现在不过是两三个月的时间,他却有种隔了一个世纪的错觉,闻到这种明明很熟悉的味道就在不久前,却好像是非常久远之前的事了。
跟着王思何往里走,陆还苏四下打量着这家医院的布置,然后发现这家医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除开没有看到的部分之外,基本上什么样的外科伤势都能够处理,医院里打扫的也很干净,以白色为底色的装饰风格让这里多了几分圣洁的感觉,衬托着墙上的圣母像散发出柔和的光。
两人没走多远,一位穿着护士服装的年轻姑娘从里面迎了出来,笑着问他们:“请问你们是来看病还是来探望病人?”
陆还苏注意到这名护士的眼眶有点肿,笑容虽然很甜美但是带着几分勉强,大概是昨晚的时候大哭过一场。
王思何却没有在乎那么多,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不知道写着什么的纸条递给那名护士:“我们是来找莫医生的。”
护士接过那张纸,看到上面的内容之后一愣,眼眶迅速积满了眼泪,捂着嘴强忍着没有哭出来。
王思何立刻呆住了,他想不通那张纸条上明明只是写了两行不管谁看都不会有什么情绪波动的内容,为什么这个姑娘会激动到差点哭出来?
陆还苏在旁边站着,发现那名护士一边想忍住眼泪但视线却死死的钉在纸条上不舍得移开,再看王思何一脸不解,就知道纸条本身还有上面的内容应该是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的,既然这样,一定是写这张字条的人对这名护士来说很重要了?
看着护士有些慌乱的擦拭眼泪,陆还苏的心里浮现出了一个人,而那个人就是昨天早上因为意外身亡的万医生。
想到自己到这里来就是代替万医生的位置,陆还苏心里突然生出了一股愧疚感,正要掏出手帕递过去,就见护士伸手抹掉了眼泪,然后对着二人挤出了一个笑容说:“对不起,让你们见笑了,我这就去叫莫爷爷过来。”说完也不等他们给什么反应就捏着纸条转身跑了。
见姑娘转身离开,王思何松了口气,面带尴尬的朝着陆还苏笑了笑,想开口解释什么,但一想到对方不懂中文立刻又把想说的话都咽了回去。
大约两分钟后,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老人走了出来,看了王思何一眼后,视线就落在了陆还苏身上。
王思何见状立刻向他介绍:“莫老爷子下午好,这位是我们孙副主任推荐过来的医生,姓陆,叫陆还苏,毕业于德国柏林大学医学专业,标准的高材生!今晚就麻烦您老人家照顾一下了。”
老人戴着口罩看不清表情,但是一双露在外面的眼睛却并不像一般老人那样浑浊,反倒显得十分锐利,盯着人看的时候会让人有一种被看穿了的感觉。
“柏林大学?那可是一个好学校啊,不知道负责你学业的是哪一位教授呢?”
陆还苏虽然知道老人在问自己问题,但因为他说的是中文所以根本没有听懂,只能把求救的目光投向了王思何。
王思何连忙解释:“莫老,他虽然是中国人,但是从小就在欧洲生活,不懂中文,前几天刚刚从柏林坐船到上海,所以得麻烦您老用外语和他交流。”
老人倒也干脆,立刻换成了德语:“你是柏林大学的学生,认不认识一位名叫卡尔·高克的医学院教授?我在德国学习的时候曾经接受过他的教导,现在仍然记忆犹新。”
老人的德语虽然并不算标准但是这么长一句话没有出现任何语法错误,用词中还有两个就连德国人都很少使用的单词,立刻抬高了他在陆还苏心里的印象。他记得孙志奇曾经说过,这位老人从欧洲留学回国已经二十多年了,语言水平还能保持得这么好,足以见得他的学习能力和语言天分有多高。
“我认识那位教授,他曾在去年教授过我关于传染性疾病防治的课程,确实是一位在医学方面很有造诣的人,很多学生都和您一样尊敬他。”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问题确定了陆还苏的身份,老人点了点头,冲王思何摆摆手道:“人送到了,你可以走了。”
王思何如蒙大赦,冲老人弯腰行了一礼后离开了仁爱医院。
可能是没有了外人在,老人看上去比刚才随和了许多,指着一旁的椅子对陆还苏说:“你先坐,正好我现在空闲着,我们来聊一聊吧。”
“好的先生。”
“我姓莫,单名一个衡字,你可以叫我莫医生,也可以像刚才那个小子一样叫我莫老,就别叫我先生了。”
“好的,莫医生。”
“你在柏林大学学习了多久,有临床实习的经验吗?”
“我在柏林大学学习了两年时间,跟着教授有过几次实习的经历,实习内容都属于外科。”
“不错不错,那么你能详细的给我讲讲你实习的内容和感想吗?”
“没有问题,那么我就从第一次实习开始讲述了……”
……
医生们聊天包含了太多专业信息,再加上二人是用德语交流,期间那名护士曾来过两次为他们倒水,愣是没有听懂一点点内容,只知道莫医生一直在点头,好像对这位年轻人十分满意。
聊天期间,陆还苏发现这位老人似乎对西医的了解在某些方面十分有限,刚开始他还以为莫老是要考校自己的专业知识,然后后来才发现,与其说是考校,不如用讨论学习更为贴切,很多内容在自己说过之后他甚至会流露出一种“原来如此”的态度,让他心里充满了怪异感。
再有,这位莫老到底知不知道自己今晚是要去做什么的?为什么从一开始就不问相关问题,而是好像自己真的是要来这里当医生一样只询问和医学方面相关的内容呢?
就这样,二人一讨论说到了晚饭时间,护士前来提醒时,莫老才反应过来时间已经这么晚了。
“真抱歉,一说到这些话题我就忍不住,我原本是一名中医,虽然后来去欧洲学习过一段时间,但是西医方面知识的底子还是太浅薄,距我离开欧洲不过才过了二十多年,那边的医学进步真是让人叹为观止,你们年轻人学东西快,我相信很多方面你现在应该已经超过我了。”
原来是这样!
陆还苏恍惚想起孙志奇好像是说过莫老是中医,但是这家医院欧洲式的装潢让他完全忘记了这一点,于是赶紧笑道:“人的进步永无止境,莫医生的学习态度让我十分羞愧,经验的差距不是靠学习就能弥补的,我以后要学的地方还有很多很多。”
听他这么说,莫老哈哈大笑,但因为有口罩所以声音有些闷闷的:“明明在欧洲长大却继承了中国人的谦虚吗?不错不错,很好!”
陆还苏不太明白他为什么会笑得这么开心,坐在那里略微有些尴尬,然后就见莫老撑着膝盖站了起来。
“走吧,去吃饭,晚上还要工作,吃饱了才行啊!”
“好。”
陆还苏站起身来,最终没有把关于任务的事问出口,老老实实的跟在莫老身后走向医院二楼。
医院里的人不多,除了莫老和那位年轻护士之外就只有两个年龄看上去上了三十的女护工,还有两个负责清洁打扫以及做饭的杂工,就算全部坐在一起吃饭也不显得拥挤,吃过饭和他们打过招呼之后,陆还苏从年轻护士那里拿到了属于他的白大褂,上面不知何时被人用红色的细线绣上了“陆还苏”三个字,但位于“仁爱医院”四个字和红色十字的下方,显得并不起眼。
时间到了晚上七点,莫老拎着一个挺大的医用工具箱招呼陆还苏出门,陆还苏见状想接过箱子帮忙拎着,但被拒绝了。
“这可是我的宝贝,还是要自己拿着才安心。”
看着莫老并不像吃力的感觉,陆还苏放弃了帮忙的想法,跟在他身后走出了医院,然后就看见了停在医院门口的那辆黑色汽车。
汽车这种东西在德国他见得不少,不过来上海后看到的次数并不多,更别说是这种在柏林都极为少见的高档货,就连开车的司机都穿着和欧洲贵族的司机制式差不多的制服,一看就不是普通人的座驾。
难道说今晚他们要治疗的人是某位外国富豪?
怀着这样的疑问,陆还苏跟在莫老身后坐上了汽车后座,离开了仁爱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