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幻手机
布努二是一名影迷,在前往影院观看《93号航班》的路上遇到了拉皮条的,但是拉皮条的没有拉皮条,而是从大衣柜里拉出两个修道士和一架钢琴。布努二就知道将有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果然,在影片中的恐怖分子即将行动的时候,一名穿着玛西娜头像T恤的晚场者推开大门,如同醉汉般踉跄着走进来,倚在墙上打电话。手机显示屏刺眼的光让嫉恶如仇的布努二愤怒了:“快他妈滚出去!”他用对方听不见的音量破口大骂。电影中,恐怖分子已经抹了一个乘客的脖子,威胁空姐打开驾驶室的门。观众大喊着:“不要!不要!”就好像她能听到似的。
机舱里突然响起了成片的铃声,诡异的一幕甚至让恐怖分子也惊呆了,以至于忘记阻止乘客们拿起座位后面的机载电话。于是,所有人都听到了相同的痛苦的喘息声,以及模糊但有力的告诫:“他们的炸弹是假的!”布努二斜眼瞟到,穿玛西娜T恤的男人跌倒在地,手机还贴在耳朵上。
没有乘客多问一句,他们勇敢地冲上去,在最后一刻阻止了要杀掉机长的刽子手。电影院内爆发出一阵欢呼,布努二则在想:这难道是昆汀的片子吗?
93号航班安全降落,片尾字幕缓缓升起。布努二觉得脚下一沉,原来是穿玛西娜T恤的男人把手机滑了过来——他已经倒在血泊中,费力地说出遗言:“匡扶正义,魔幻手机。”随后两个持枪的壮汉冲进来,揪着奄奄一息的T恤男,徒劳地让他说出手机的下落。布努二已从后门溜走。
回到家后,布努二查了下93号航班的遭遇,竟然和片子说的一模一样。显然,通过改变电影,现实也被改变了。
原来,魔幻手机是个用来与电影角色对话的装置,就像多数现代科技一样,它的使用也是傻瓜式的:只要键入英文片名并确定,就会自动搜索50米内播放该片的媒介,因此必须靠近电影院和电视,或者DVD机、电脑光驱。将影片定位之后再开始拨号,如果在拨号后的一分钟时间里出现了打电话的场景,就可以开始对话。反之,如果始终没有电话场景出现,或者故事设定在电话被发明出来之前,魔幻手机也无可奈何。布努二颇为遗憾,因为他有很多话要跟《玉蒲团》系列的美女们说。
要改变现实,需要影片情节与历史相符。因此,给虚构故事的角色或者科幻电影中的未来人打电话,都是毫无意义的行为。布努二觉得这是个很酷的玩意儿,除了一点,“匡扶正义,魔幻手机”的誓言实在太土太傻帽,他才不要大声喊出来。还好,这并不影响手机的实际效用。
为了让世界变得更美好,布努二搜集了很多历史电影。最后发现,人类最近五六十年最大的灾难就是二战。于是他选了《刺杀希特勒》,想要帮助汤姆·克鲁斯饰演的施陶芬贝格上校刺杀元首成功。可惜,片中出现电话的次数太少,他只好打到地堡。在这场戏中,上校正在接受元首的接见与褒奖,周围坐着的都是戈培尔、格林等大腕。就在他们谈笑风生时,电话响了,希特勒拿起听筒。布努二兴奋不已,“喂!小阿道夫!快让上校听电话。”被叫了小名的希特勒脸都绿了,使劲把电话扔到上校怀里。
布努二还乐得够呛,“上校,记得换个威力大点的炸药哈!”上校压力山大,对着听筒大喊:“你娘个腿的,什么破事儿都麻烦元首!”然后就挂了。布努二很生气,心想你们就是这么对待一个好人的吗?再也不做好事了。
从此,布努二对人性绝望了,他把“匡扶正义”的信条扔到脑后,反而整蛊起电话亭里的英雄们。于是《黑客帝国》中被追杀的崔妮蒂赶在最后一刻拿起听筒,听到的竟然是“买个意外险吧。”然后就被车撞扁,三部曲演到第五分钟就结束了。克拉克·肯特换衣服的时候接到骚扰电话,说“原来你裤裆那儿是垫出来的,哈哈哈。”超人从此无脸见人。最得意的还属玩弄《肮脏的哈里》,在影片中,绑匪只是让哈里·卡拉汉警探在旧金山的公用电话之间跑来跑去,布努二则让他穿上芭蕾裙,模仿小鸭圣吉奥并在屁股上写着“请尽情地抽打我吧”,硬汉哈里竟然非常享受……
良心发现时,魔幻手机也会被用来做点有意义的事。比如《羞耻》,当法斯宾德拖着大老二从卧室走出来,给他留言的就不再是哭哭啼啼的凯芮·穆里根,而是苦口婆心的布努二:“哥们,你那玩意儿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了,这又不是什么特效片。”
“《不羁夜》也不是特效片,但马克·沃尔伯特的巨蟒依然是假的。你确定没用裸替吗?为何多数露点的戏都只能看到头以下的部分,依我打假的经验,这多半是心中有鬼。”
“为什么你只看到这些,我的痛苦呢?”
“你有什么好痛苦的,你那玩意儿那么大。”
“你恰恰关注了最不重要的东西。”
“哦,我懂了,它有时候也不太灵哈,比如跟那个黑妞,但多数时候运行良好。”
“你知道我为何不行吗?因为爱!爱让我阳痿!你难道没从中读出现代都市的灰暗与空虚么,就像我那栋没有生气的大房子。”
“先秀大鸡巴,又秀大房子,我觉得你这个人挺不厚道的。”
“我没有在秀,表面上我拥有了一切,从物质到身体,甚至数不清的女人,但这都无法驱散孤独……”
“你那儿是天生的,还是后天保养的,有啥偏方么?”
“我无法接受爱,也无法给予爱,哪怕是相依为命的妹妹……”
“我按照网上的攻略锻炼了一个月PC肌,不好使。你觉得徐锦江吊大石那招有实战意义么?”
“直到一次地铁事故,我突然担心起妹妹的安危。就在那一刻,恐惧离开我了……”
“其实我也没必要自卑,谁都知道这玩意就跟打篮球似的,光长得高也不行。”
布努二还会主动帮助片中角色解决困难,比如《神探》的结尾。当何家安(安志杰)把南亚佬抢走的高志伟(林家栋)的枪塞到陈佳彬(刘青云)手中,又把王国栋(死在山里的警员)的枪丢给南亚佬,布努二打去了电话:“你不能这么弄……”
何家安说:“有何不可?南亚佬抢了王国栋的枪,然后打劫了解款车和便利店,也许还有麻将馆,然后用这把枪杀死了高志伟。陈佳彬拣来了高志伟的枪与南亚佬决战,也被杀死。最后我和女督查赶到,杀死了南亚佬。”
“扯淡。高志伟是被陈佳彬用何家安的枪杀死的,陈佳彬除了被高志伟用王国栋的枪打死,还被何家安用女督察的枪打伤,最后,南亚佬是被高志伟用王国栋的枪杀死的。如果你把王国栋的枪放到南亚佬手里,等于是他把自己给杀死的。这个难题的关键不在于谁拿了谁的枪,而在于谁是被谁的枪杀死的。陈佳彬被女督察打中,高志伟死于何家安的枪,也就是你的枪,如果他们是帮手,为何你和女督察要对他们开枪呢?所以他们一定得是坏人,反倒是被高志伟用王国栋的枪杀死的南亚佬可以是好人。”
“这么说我应该把高志伟的枪给高志伟,再让高志伟把林国栋的枪给陈佳彬,让陈佳彬用这把枪作案再嫁祸给南亚佬,说是南亚佬抢走了林国栋的枪以后做的案。然后今天陈佳彬用林国栋的枪杀死了南亚佬,然后我和女督察赶来杀死了高志伟和陈佳彬。”
“你怎么还没明白,林国栋的枪击中了南亚佬、陈佳彬和何家安,所以林国栋的枪只能给高志伟,然后把高志伟的枪给刘青云。”
“刘青云又是谁?”
“刘青云就是陈佳彬,林家栋就是高志伟,安志杰是何家安,叶德娴是女督察,桃姐是刘德华……”
“我懂了,就是说要把林家栋的枪给安志杰,把高志伟的枪给刘青云,把南亚佬的枪给桃姐……”
“差不多,你看着换吧。”
“等等别挂,还有件事……我忘了谁是高志伟,谁是刘青云,谁是刘德华,连我是谁都忘了。”
“算了,你还是给韦家辉打电话吧。”
《贫民富翁》也很感谢布努二,当他通过电话求助最后一个问题时,布努二冒充他的哥哥,告诉他三个火枪手的第三人是黎塞留,而不是阿拉米斯。阿三信以为真,没能赢得2000万卢比大奖,成为全国笑柄,青梅竹马也离开了他。
搬家奇遇
又一次搬家,搬家公司的人还有30分钟就到了,至少他们是这么说的,我的行李已经收拾得差不多,唯有一大堆书和碟还藏在书架里,或者凌乱地铺满在床上。我盯着这些心灵鸡汤,很想说因为乡愁的伤感涌上心头,才希望这“最后一眼”永不结束——实际上,我只是想让别人看到,然后说:“多么高雅的收藏!我们这些出苦力的,真是自愧不如。”然后我会谦虚地摆摆手,说:“谢谢,但是你们做的事情更重要……”
当然了,这一幕从未发生,上一次搬家,即便我依依不舍地翻看侯麦的“六个道德故事”套装碟——我还差五个就看全了,或者对着伯格曼的《魔灯》唉声叹气,他们也还是不分青红皂白,只管把碟片和书塞到箱子里。你们疯了吗?用《莉莉周》和《花样年华》夹着《坏品位》,如同喝红酒就臭豆腐,那味儿能对吗?这一刻,我越发理解《卡波特》了,他曾自掏腰包,就为了让列车员当着某位朋友的面对他说:“先生,就在我以为您的第一本书已经登峰造极时,新出的那本竟然更好。”夸张的虚荣,掩盖了本质的美好——人渴望任何形式的认可,特别是与迷人的凯瑟琳·基纳同行时。
现在的情况是,凯瑟琳·基纳不在身旁,所以我打消了花钱让人说好话的念头。同时期待这一次的搬运工别再那么低俗——在浩如烟海的文化精品中,只对着《看电影》上的外国女人露肉照流口水。
奇迹般的,车子准点到达,事实上,是一秒钟都不差。进来的人有四十多岁,留着让我颇为惊讶的大胡子,眼神游移不定,浑身都是劣质面包车的味道。如同他赶着投胎似的同行,粗暴地催促我把最后一点东西打包装箱。随后我坐在那台要散架的破车的副驾驶位置,想像汤姆·维茨的音乐,看着车窗外倒退着的人群,试图把这一刻转化为吉姆·贾木许的电影。
这时候,大胡子打开车窗,朝外吐了一口浓痰,接着对我说:“你喜欢阿莫多瓦的片子?”
我希望手里有个陀螺,好证明这一切都不是梦。“你也认识阿莫多瓦?”这反问有些唐突,其实我更想知道他是如何猜到的。
“我看到你在所有书的内页都写了‘PEDRO(佩德罗)’,还有那么多影碟和影书,所以没有第二种解释。”平静的话语中透出惊人的力量,他好像能看穿人的心思,“你觉得他的影片有何特点?”
“颜色,颜色和女人,他用颜色定义世界,借用感知系统更发达的女性,去寻找痛苦的根源。”
“只有这些?你难道没看到约翰·沃特斯、保罗·莫里西、罗斯·梅尔,所有那些从沃霍工厂走出来的人。波普艺术。还有英国流行艺术。威廉姆·克莱因的《你是谁,波莉·玛古?》。斯坦利·多南的《甜姐儿》。新现实主义。让·雷诺阿,雅克·贝克、乔治·弗朗叙……”
我词穷了,只挤出一句,“约翰·沃特斯的代表作是《粉红火烈鸟》。”
大胡子失望地摇了摇头,小声嘀咕着:“约翰·沃特斯的代表作是《粉红火烈鸟》,爱迪生发明了电灯,牛顿被苹果砸到了。”
好像走进新海诚的浪漫世界,却遇到了“南方四贱客”。
沉默在车厢内蔓延,直到大胡子先开口:“你这些年都在干吗?我注意到你的碟包里有《变形金刚》,还是动画版的。有个本子上贴着紫霞的贴纸,里面有篇日记叫《像施瓦辛格一样强壮》,你为什么要把时间用在这些东西上?”
瞬间,我穿越到了朋友多多的年代,那时候我们可以看无数遍的《国产凌凌漆》,丝毫不觉得枯燥。后来朋友说你挺懂电影的,推荐几部给我们吧,最好是艺术点的。我就让他们看了刘别谦的默片,他们就再也不跟我做朋友了——直到带去《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他们说这才叫艺术呢,之前那片黑七麻乌的,啥玩意儿呀。
但是,这关大胡子屁事!而且,他是什么时候看到日记的?我一边想着,这边大胡子还在说话:“你忘了上天赋予的伟大使命了么?就以你现在的状态,别说救万民于水火,自己都浑浑噩噩,自甘堕落。”
这听起来像是某些宅久了的疯子说的,但此情此景似曾相识,《黑客帝国》、《十二猴子》、《美国战队》……之前,在夜深人静时,我遥望星空,思考人生意义的时候,似乎也感受到某种神秘力量的召唤,如今清晰一点了,那都是拯救世界的信号吗?
大胡子还在说:“香港已经被功夫片和烂喜剧所统治,内地军阀割据,剧场版淹没了日本,还有拍不完的‘特摄片’,韩国的智商就没超过16岁,印度电影处处山寨,欧洲彻底沦陷,在好莱坞的铁蹄下呻吟。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你不觉得自己该为此负责吗?”
我好像看到了艺术大师在天堂里流下的眼泪,又想到那些狐朋狗友如何热爱着《大笑江湖》和《非诚勿扰》,有些踌躇不前。我问他:“但是他们看起来很开心啊,不都说‘做人只要开心就好吗’?”
大胡子一个急刹车,仰天长啸:“主啊,他都开始把港剧台词当座右铭了,我该如何是好?”
车子并没有向我的新家开去,反而停在某碟店门口,出于男人的本能,我看到一穿着绿裙的女子在一侧翻看碟片,她有着高高的鼻子和细长的眼睛,就如同妮可·哈罗芬瑟电影的女主角。我是说,就像年轻时候的凯瑟琳·基纳。这边只有她自己,另一边则是吵闹的人群。中间隔着书架,分出两个世界,一边是艺术,一边是世俗,像我们这样常年待在艺术殿堂里的人,谁没体会过那份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