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惊四座,连我这个毫无关联的人都不禁后退了几步。走进这太子宫不过短短一刻钟光景,便有好戏接二连三在我眼前上演,果然后宫的生活与木园是冰火两重天。
所有人顿时都安静下来,连太子妃都一时怔住无语。然而,只是一转念的工夫,太子妃就拍案而起,“放肆!小小宫婢,竟敢信口雌黄!皇上对诸位皇子管教甚严,从不允许他们与宫婢私下交往,现在各位皇子的嫔妃都是由皇上或皇后亲自指封,且宫中从未有过皇子与宫婢混乱宫闱之事,太子身为储君,自然更加紧守圣训,不敢有负圣上厚望。如今你为求自保,竟然撒下如此弥天大谎,陷太子于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实在是有违多年圣恩,天理难容!”
“奴婢身怀有孕乃是不争的事实,娘娘不信,请来太医一验便知。”予蓝也底气十足的样子,故意挺起肚子,向太子妃示威。
“你不要脸,本宫与太子还要呢!去年王昭仪宫中的婢女温霞与内廷侍卫郭镇海私情被揭,温霞怀孕四月被杖责二十,结果一尸两命竟无人怜悯,皇上也从未再临幸王昭仪,此丑闻传遍宫中,你也是一清二楚,难道你要太子宫也重蹈覆辙吗!”太子妃依然有理有据,可我奇怪,予蓝既已表示腹中孩儿为太子骨肉,为什么太子妃还要顾左右而言他呢?
“娘娘,奴婢腹中孩儿乃是太子的骨肉,这与温霞秽乱宫闱,并不能同一而论。”予蓝并没有被血肉模糊的事例给吓住,反而重新强调自己怀有太子骨肉的事实。
然而,太子妃并不认可这个事实。“太子骨肉?你说是便是吗?皇上病重三月有余,太子代理朝政,日夜辛劳,且父皇病重,太子又怎会行此大不孝之事?”
“多说无益,娘娘不如请太子前来,一问便知。若奴婢有一字不实,甘愿领死。”予蓝也是好大的口气,可见是得皇宠而忘本分,我预感她的下场不会太好。
太子妃似乎也被震住了,眼神从尖锐渐渐变得柔软,口气也有所缓和,“宫婢有孕,实非幸事,传扬出去,于太子不利,眼下太子忙于朝政,突然叫人去请,防不得就有人怀疑,为策万全,你就暂待半日,待太子回宫,自然与你评说。”予蓝略有疑虑,欲言又止。“还不够吗?”太子妃看出她心中不满,厉声指责,“难道你心中只有自己,没有太子和太子宫吗?若你所言非虚,又岂怕虚等这半日。不过两三个时辰而已,连这点时间,都等不及了吗?”
“娘娘无须多说,奴婢静等就是。”予蓝也不再吵闹,理理衣袖,竟也有些主子的模样。
“不过,兹事体大,真相未明之前,还是谨慎为好,万一走漏了风声,于谁都没有好处。如今这么坐等也不是办法,纸鸢,”太子妃好像是在叫谁的名字,“你陪予蓝回房去呆着,太子回宫前,不许走出房门半步。”
“是,娘娘。”随着应答之声,一个身材娇小的宫女从我身后冒出来,走向予蓝。予蓝似乎并不情愿,但此情之下,也只有照做。我猜想,她是等着太子回来给她作主吧。
“本宫累了,”太子妃的语气平静了不少,“林西樵留下,其她人都退下吧。”
我听到太子妃点我的名,着实意外,还以为她此刻再没有心情管其它的事了。我见她伸了一只手出来,正在纳闷是什么意思,就听见她慢悠悠说了一句,“扶本宫一把。”我赶紧麻利地小跑过去,扶住她。“本宫好像在哪里见过你。”说这话时,太子妃并不看我。
你自然见过我,不是你点名要我来的吗?可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给我听,难道是明知故问?我心里犯着嘀咕,不敢随便就回话。刚才的唇枪舌战让我心惊肉跳,果然是说错一句就句句错,说错一字就罪难当。
“应该是见过的,许是本宫忘了,”太子妃见我不出声,反倒挺满意的样子,“忘了就忘了吧,记性太好了,也是徒添烦恼,不如忘记来得干净。”太子妃说着已到了寝宫,我扶她到床边坐下,自己立在一旁,听她的教诲。“在宫里生活,必须要学会忘记,这一点,你慢慢就会懂了。”太子妃第五次说到忘这个字,她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是。”我低头。
“本宫有些饿了,听说洛其阿大人送了几道西域美食的配方给御膳房,只是皇后不喜欢,所以未在宫中设宴品尝,本宫倒有兴趣试试,”太子妃明眸一动,“你拿本宫的牌子,到御膳房走一趟,找一个叫管德安的厨子,让他按着洛大人的方子,给我每样做一份尝尝,记住要快,不然撞上了午膳就不好了。”太子妃说着,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交到我手里,“告诉他,这是本宫赏赐给他的对食妻子的,难为他知道本宫的心意,常做了小点心孝敬本宫,本宫自然不会白让他辛苦。你若不认得路,就让小顺子领你去过。”
我接过簪子,匆忙离去。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我的第一份正经差事。我把簪子交给管公公,又把太子妃的话一字不差地转告给他,大约等了两刻钟光景,他便把四层的食盒交到了我的手里。我回宫把食盒交给太子妃,说,“管公公说谢谢娘娘的恩德,娘娘有事尽管吩咐,他必定替娘娘办妥。”
“行了,你去把小顺子叫进来,然后在偏殿候着。”太子妃并不急着吃,把食盒搁在台几上。
我叫了小顺子进去,然后在偏殿无聊地等着,不消一会儿他出来了,安排我在一间宫房里住下,我听说隔壁就是予蓝的房间,心里竟突然毛乎乎起来。小顺子说司织房会有人送宫婢一年四季的衣服过来,让我在房里安心呆着,在没正式分派司位之前,不要四处乱走。我点点头应下了,因起得早,又折腾了一阵子,觉得有些困倦了,便在床上靠着,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隔壁的呼喊声震聋了我的耳朵。我推开房门,只见宫婢们从隔壁的房门进进出出,乱得不成样子。我抓住一个小太监就问,“怎么了,乱成这样?”
“予蓝小产了!”小太监的声音不大,我却觉得脑袋嗡的一下,涨大了好多倍。我似乎闻到了血腥的味道扑鼻而来,我躲回房中,想着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居然就悄无声息地发生了。恍惚间,我听到有人在喊太子回宫了,跟着小顺子跑进来,让我赶紧去偏殿。
我马不停蹄地赶到那儿,只见许多宫婢太监已站在两侧,一位衣袍华贵的年轻男子站在正中央,太子妃立在一侧,另一侧站着个我没见过的女人,也是锦衣华服,只是脸庞略圆,较之太子妃更显温婉。我想这个陌生男子,应该就是太子无疑了。我赶紧也站到左侧的队伍里,自觉地排在最后。
“拖上来!”太子妃大声地说。
我暗暗感觉不好,果然几个小太监拖着一个卷起的床单进来,往地上一放,床单滑落下来,露出予蓝惨白的脸,披散的长发,还有衣裙上斑斑的血迹。
太子妃微侧过身说,“太子,既然太子说予蓝腹中所怀并非太子的骨肉,那么就请太子发落,以正宫规。”
不是太子骨肉?太子否认了吗?我虽不知道太子为人,但若予蓝说那样的谎话,不是愚蠢到家了吗?
我正有疑惑,便听见太子已然宣判,“宫婢予蓝,秽乱宫闱,妄言诬陷,罪不容恕,本应判杖责五十,驱逐出宫,现因其小产,命丧于天,死无对证,因而****一事,不再多做追究,希望众宫婢以此为戒,如有再犯者,严惩不怠!”
予蓝很快就被人拖走了,我看见了太子妃脸上的安然,看见了那个陌生女人脸上的冷漠,我的心渐渐变冷。我进太子宫的第一天,我走出木园的第一天,就看见了一个后宫女人从生到死的过程。鲜血、散发、死人,我以前在木园里头看,现在在木园外头看,竟然原来,是如此得不一般。以前我看,可以茫然无视,平静从容,此刻我看,却是心潮起伏惊魂难安。
黄昏又至,我站在太子宫门口,朝着木园的方向遥望,心想着我是真的走进来了,走进了这个人吃人权压权的后宫,走进了这个将尸骨垫在脚下往上爬的后宫,走进了这个早晨还活生生站在面前午后便气奄奄满身尘土的后宫。从今日起,我不再远离尘嚣、轻松自在,高墙束缚之下、权欲围困之中,我虽置身于锦绣斑斓,心中却已失了颜色。唯一宽慰我心灵的,是我的心愿还可以继续。我曾经想见证后宫的结局,如今,我兴许可以见证后宫的所有。想到这里,我将踩着门槛的脚收回槛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