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通明,对于身处的这个城市来说是有些奢侈的,可它却依旧虚伪得在落寞的街道高昂地树立起一个个霓虹灯。外面下着很大的雨,这是这个季节的第一场雨。郭国站在盥洗室的水盆前,冰水打湿了他的双眼。他好像在被这个世界一点一点地吞没。衣架上挂着白色的大褂。他忽然看见大褂的兜里,有一团白色的影子在晃动。原来是一只兔子,洁白如雪,只是头部有好大的一块疤痕,一根毛也没有。
郭国捂着脸,躲在洗手间里,从指缝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然后捂着嘴巴,就那样压抑无助地哭了起来。他尖叫着打碎了镜子,然后把洗手间的门反锁上。从一堆碎片里,找到一块月牙状的玻璃,割开了自己的动脉,倚着洗手间的门坐下,对着喷涌的血口,伸过去用嘴巴去吮吸。
原来人也可以吃人,即使吃的那个人是自己。
原来所有人的血都是红色的,即使那个人做了很多错事。
从未有过一个身影能让郭国这样揪痛。昙花一现的场景,顷刻间随着他的出现烟消云散。郭国分明可以听见全身的血液凝在一起。镜子碎裂得“咔咔”作响。他无法思考,不能判断,凝重的气息让他窒息。
“喂,你的伤口在流血。这样流下去,你会变成一具干尸!”
郭国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铁皮酒壶,猛饮几口。伴着酒的辛辣味,还有许多歉意、惋惜、后悔、无奈。酒精有一种让人欲罢不能的味道。
郭国上衣口袋里的兔子,像个雪球一样滚了出来。毛茸茸的,在地上翻滚了一下,低着头蜷伏在郭国脚下的血滴里。
“啧啧,鲜血的味道。”兔子轻轻得在血迹里点了几下头,似是吮吸,也似是沉迷。
“你是什么东西?会说话的兔子?”
“我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的你。”兔子抬起头看着郭国。
郭国用力一脚把兔子踢开。兔子变成了一个毛茸茸的雪球,滚到墙角,又弹了回来。
“啧啧,一个医生,哈哈,一个嗜血的医生,会为几个流产的婴儿流眼泪。是可怜?还是觉得可惜?”
郭国像是突然被激怒,像一头发疯的野兽,猛地抓起那只可怜的兔子,用力地扔到玻璃的碎片上。玻璃碎片闪着冷酷的光泽,刺伤所有真实和假象。郭国讨厌夜带给他的寒凛和冷硬,它使他忍不住碰触自己受伤的手腕。
“说到你的伤心处了?”
郭国用力大声地吼着,“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如果真有个定义可以来描述我,那么,用你们的话可以叫我魔鬼!”兔子抬起头看着郭国。“天堂里容不下我,人间却害怕我。我只是一个生活在地狱的魔鬼。我跟你一样,白天的时候就深深得沉睡过去,在梦里幻想各种各样的事情。比如有一天,会变成地狱之王,或者有一天,还会去天堂做神仙之类的。虽然我一直都知道这只是奢望,但是,我的梦比你要伟大!”
“鬼也会做梦?地狱?呵呵,地狱里好玩嘛?”
“地狱里的东西都没有感情,只有充斥着敌意,就像是一张带刺的网,稍不留神,就会把你所有不该存在的东西抹杀掉。”
郭国看着手腕上一点一点渗出的血液,狠狠地舔了一口,愤愤地说着:“荒谬。”
“你不相信?你见过兔子会说话吗?也许就是荒谬。这就像是一个人,晚上喜欢潜伏在角落里嗜血,白天却道貌岸然地做一些人做的事一样。”
“你想怎么样?”郭国用力地捶着墙壁。破旧的墙皮开始随着有力的节奏脱落。
“在人们的眼中,魔鬼永远是快乐的。我暗自庆幸自己隐藏得如此深厚。我期盼夜晚的来临,因为只有在黑暗的世界里,才能脱去沉重的精神外壳,灵魂才能自由地哭泣。当看到满目疮痍的我,我就想到了你。”
“跟你一样?”郭国用满是疑惑的眼神看着眼前的兔子。
“郭国,我了解你。为了弥合受伤的心,为了忘却疼痛的伤口,你虽然想过很多办法,做梦、喝酒……这些都无法透视自己的内心世界。你表面上不谙世事,疯狂玩闹,可到了沉寂的夜,开始蜷缩成一个动物在墙角栖息,闭上眼,泪还是顺着脸颊流下来,一滴一滴……啧啧,可怜任孤独与寂寞吞噬着腐朽的心灵,任寒风摧残单薄的身子。所以,在这个世界里,我最容易找到你。”
“我恨这一切,恨这个世界让我变得脆弱,变得无法躲闪。恨人们有色的目光,逼得我不得不穿上那些虚伪的装束,让我不得不正视自己不愿承认的事实。我怀疑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得到了什么?我想要的又是什么?在这世界上,心情的压抑,一种无法想象的压抑,无法无力,让我窒息,让我头脑发木,让我孤独无望地腐烂下去,直到我失去思维,失去神经,失去区别身体和灵魂不同的任何一点,直到我再也没有任何力气拿起手术刀,再也没有一滴血供应我的大脑,感觉身体和灵魂已经开始分离出去,然后慢慢飘荡,慢慢堕落。”郭国扶在墙上的手失去了力气,整个人也慢慢滑到了墙角。
“我知道你的存在,但我不知道去哪里找。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出现,但我不知道被安排在哪一天。可是,今天还是让我找到了你。”
郭国拿出一根烟,艰难地打着打火机。火机上一点微弱亮光在移动。他试图点燃,可是被水浸湿的香烟,总也触及不到闪动的火苗。“有火吗?”郭国转过头问兔子。
“没有用过火。因为在地狱里是不需要火的。那里没有热情,只有冷漠。火是敌不过冷漠的。”
“给我变出点火来。你不是魔鬼吗?”
盥洗室里传来阴森的笑声,兔子吃力地跳到郭国面前,“说吧,你找我来干什么?”
“都说人间很美丽,生活在华丽装潢的宫殿里一般。任喧嚣侵蚀夜晚,随疯狂啃食静谧,最后用霓虹灯掩盖一切。这对我来说是新鲜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新鲜,抖掉了黑暗的地狱神色。这里有独特的魅力,人们会为此而陶醉,以至于没有了防备。虽然日子在一天天地翻新,但空虚的人间,还是在不停地吞噬人们的灵魂。你们看不清楚,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郭国终于点燃烟头,逍遥地,尽情地吸了一口,然后张开嘴,很陶醉地呼了出来。似乎那股气焰在体内不停地循环,散到了每一个角落,整个人顿时变得飘渺。
“我喜欢这种感觉,与地狱是截然不同的。”兔子眯着眼,在模糊的烟雾中,望着郭国手里的那根烟,若有所思。
“呵呵,地狱?我现在跟活在地狱里有什么区别?”
“人间,只不过是天堂与地狱间的一道屏障罢了。天堂是纯洁的白色,地狱是潇洒的黑色,人间只是介于两者之间,满是虚伪,满是陷阱的灰色斑驳。它掩埋了多少个像你这样子的灵魂?也就是这样,时时刻刻都会有梦在人间的虚伪中死去。”
窗外,浅绿色的雨水落得到处都是,把人间分成一块一块的冷漠。郭国转头望着窗外的雨,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在雨里消失得干干净净。他呆呆地伫立,抬头望着,似乎对那些憧憬,瞬间成了尘封的记忆,眼神变得暗淡无光。
“天要亮了,我得走了。”
郭国闭上了眼睛,有一个汪洋大海在心底,就那样汹涌地肆虐着。他的脑海里出现了那只雪白的兔子,还有兔子脖子上的长绳和铃铛,以及大朵大朵漂移的云彩,碧澈碧澈的天空。可是,这一切都似乎是一个梦幻,距离遥遥无期。
凌晨,交织的风早已停止了纠缠,地上是淤留雨水的痕迹,反衬出新的一天。郭国拖着疲惫的身躯走着。四周依旧是一片漆黑的清凉气息。接连有几个人路过他身边,感觉有几阵寒风接踵而来,摇得他魂不守舍。他有点害怕,害怕自己会习惯了人间的红尘滚滚,而背弃了自己的本性。但是,他喜欢这样,这永远都是事实。喜欢这种虚伪,怕梦会与现实背道而驰。
走在回家的路上,与一对情侣擦肩而过。女孩手中拿着一束花,开得很艳丽,和清晨特别相称,也反衬出了女孩的单纯。嘈杂的情绪被慢慢冷却,眼神也褪色、迷茫,直到迷离。一个人步行在大雨里,脚印被雨水紧接着冲走了。郭国独自在街头盲目地徘徊,想找到那最深的一种夜色,而天终究还是没有黑下来。一丝血色依旧在半边天空中挣扎着,仿佛要渗红这片土地。
眼前尽是迷漫着从各式小吃店、快餐馆中散出的雾气。不知道今天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多乞丐?这些城市的低层难民,围绕在郭国的周围。人们永远觉得乞丐是猥琐的,也许这与他们的不识时务有关。在外宾来往的酒店门口磕头作揖;在人来人往的商业街上乞讨钱财。但更多的,或许是作为城市中,人们对乞丐的一种自傲和轻视。他们也许不知道,当脚底的名誉或金钱堆积得越多、越高时,在这个荒芜不毛的高地上,甚至找不到一处遮身之地。
“轰,轰”,惊雷般的声音在他耳畔炸响。郭国加快脚步冲回自己的家。
郭国的心在无边的黑暗中摸索着,摸索着。猛然间,似乎抓住了一缕阳光,狠狠地扯住它,想借此遁离这无际的黑暗。
在路边的寒风里,一只灰色的狗蹲在那里,或者说是在坐着。它那杂碎的毛,在风中勉强地抵抗着。一双竖起的耳朵,昭示着依稀残存的意志。那双半迷茫的双眼看着郭国,似乎在警告他,它的祖先是驰骋草原的狼。郭国和它简单地对视了一下,冷冷的双眼间,看到了大约同样寒冷的双目。他会和一只狗对视,还能看出共同点,想来,似乎觉得自己有点不可理喻。摇摇头,继续向前走吧,脑中依旧是那双白痴而冷峻的双眼。灵魂和躯体真的被这场雨分割开了,而他只能用无尽的悔悟和懊恼,来祭奠那些被他扼杀的灵魂。此刻,他才明白,地狱的人都只是躯壳而已,都没有灵魂,以至于会如此冷漠。
黑夜的气息逐渐蔓延到了郭国的房间,斑驳的树影映在白色床单上,君子兰的香味被压得无处可逃。许久,郭国才感觉到,手中烟头的那股热,一下传遍了全身。猛地丢掉烟头,脑子一片空白。用另一只手,陶醉地抚摸着那只被烟头灼伤的手指,就像突然撕开伤口那样疼痛,令人一下顾忌讳倔。
狰狞夜,静得让人毛骨发慌。只听见吊扇在几百安的电流下发出“唆唆”的声音。暗淡的手机屏光,点亮着整间屋子,犹如银河系的太阳,照耀着整个宇宙中所有的生物。屏光照在白墙上反射回来的光,让眼睛在漆黑里难以睁开。从虚眯的眼缝里,寻找可以摆脱的出路。
郭国的手机里,依然存放着那个已经不符合身份的人的电话号码。思绪强加下来的空气,凝固了呼吸。刻录的画面,依然不相信这一切是否是真实的。记忆就像拉着电梯的锁链,电梯升得越高,记忆就离得越远。游荡在内心深处的忧郁,勾起那份曾经难已抹去的伤痕。
“啧啧,瞧我看见什么了。”那只雪白的兔子出现在郭国家的窗台上,柔软轻盈的绒毛,随着窗帘的摆动一起打着颤。这是个可爱的生灵,谁会想到它竟是个魔鬼。
“滚,别来烦我!”郭国大吼了一声。
“啧啧,怎么今天没见你下手?是不是没有找到新鲜的美味?”
郭国冲到兔子面前,用力把它抓起。这个雪白的玩物,在郭国的手中是那样的娇小,让人忍不住想上前摸一把。
“哈哈,我是鬼?鬼还会死吗?咱们是同类,你下得了手吗?”
抓着兔子的手握紧了一下,随即又慢慢松开。郭国痛苦得把兔子放到一边。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郭国痛恨这个社会,痛恨这个世界。与其说痛恨这一切,不如说是痛恨自己。作为一个人,无疑他是失败的。当然,这并不代表做人的本质是错的。每一个人的存在,都是上天为了丰富这个世界而精心刻画的,但也不代表每个人的存在都是必要的。
“只要违背这个世界,违背了上天的规则,你便会被上天毫不留情得轻轻抹去。纵然你生前是如何的英雄为人,死后你都只是一缕残破幽魂。运气好,你会转生人道,再世重新为人;运气不好,你可能投生畜牲道,为牛做马,为你前生赎罪。更有甚者,落得个魂飞魄散,永不超生的下场。就像我一样。”兔子自言自语到。
郭国双手叉着头发,用力地撕扯着:“可是,我连做魔鬼的资格都没有!”
“呵呵,所以让我来给你个解脱。”
黑夜,像死水一般得黑暗,寂静得没有一丝生息。郭国伸开了手,却不见五指,张开了瞳仁,却什么都看不见。这究竟是在柔软的床上?还是在冰冷的地面上?他缓缓地爬了起来,听到周围有“咿呀,咿”天真般的呼叫声。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他感到像被泡成标本似的被水液包裹着。连接身体的,是一根长长的管子,管子的那头,消失在黑暗的茫然中。这一切,他都能亲切地感受到。
“呵嘿、嘿呵”,一阵阵笨拙的傻笑,在微小的空间里回荡。伸开了胳膊,蹬开了双腿,大大方方,潇潇洒洒地游着。舒张了柔嫩的躯体,发泄着苦闷的灵魂。
白天的太阳光彩灿烂,如今落下了帷幕,留下绚丽夺目的火烧云。通红的晚霞,在诠释着黄昏的美艳。高高的天空下,在钢筋水泥筑建的丛林里,道路错综复杂地连接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各式各样的汽车在公路上行驶,大街小巷里人流涌动。夜幕即将降临,整座城市正安然沐浴着夕阳的最后一道余辉。眼前美丽的光景,天高地阔,煽动了人们的思想。
小剧场的舞台上,一片漆黑。突然,一束光射到舞台上,演员伴着忧伤的音乐,变换着舞步。郭国是这个舞台下唯一的观众。这个房子很大,很黑,小鸟飞不进来,云儿飘不进来,阳光洒不进来,而演员则注定要待在这里。一个黑暗的舞台上,淋漓尽致地演绎着一切的孤独。
“天堂和地狱真的在其中吗? ”台上的演员在激情地演绎着对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