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说到底，都是些武门粗鄙的事情，倒是让你见笑了。”说完了伊家的事情，老鱼头似乎又自顾自加了一句：“我听戏的时候，这等事情倒对半发生在世家之中，便是王兄弟这般书生遇得最多，呵呵。”
这番话在老鱼头的一句笑语中暂止，王小明却反常地没有笑着附和什么。他在消化着对方的每一个字、每一个信号。或许老鱼头这些话只是单纯地告诉他一个判断，又或许在那双老练的目光中，还透露着别有深意的暗示或考验。
自从老鱼头醒过来之后，王小明总觉得他看自己时，那两道目光始终隐有深意。
王小明并没有看懂这种深意。这倒不是他眼拙，只是老鱼头此人此刻，他的思想已与常人截然不同。因为王小明记得一件事，一件世上只有两人知道的事。
鲲鹏被炸死当日，王小明在医治伊芙蓉、老鱼头二人时，龙三曾隐蔽地在二人颈后下过数针。他的手法精准隐蔽，即便连成实都没有发现有何异常。但王小明却看到了，他的眼睛一向很好。
对于龙三这个人，王小明始终没有去想太多，他反而对那两手针法有些兴趣，也将这两针的功效推测验证了一番：
当伊芙蓉和老鱼头先后醒来之时，两人都还记得龙三死而复生之奇遇，也记得他厉害的武功和那把异剑“雪里尖”，却唯独忘了他九龙教徒的身份。想必龙三这几针出自传说中九龙教的那本《无稽天书》，能教人忘记一些事情却又不至于彻底忘干净。
这门奇技给王小明带来的倒不是什么惊艳之感，毕竟他自问也有不输于龙三的一技之长——至少驾马车这档子事儿上，龙三绝比不上他。
这两针给王小明带来的是一个麻烦，一个清算起来挺麻烦的麻烦。
“鱼哥记的事情不全，那一针多半是将他脑髓动了手脚。他忘记的究竟有多少？这也太难算了吧……从头算从头来算……那个，一夜铺里鱼哥看到我摸了小芙蓉头发，那肯定把我看成一个登徒子嘛。后来鲲鹏被炸死后，小芙蓉跟他都昏着呐，没见着我。碧血丹把小芙蓉先救醒，她见过老成龙三和我一路，肯定知道我是常威镖局趟子手的。”用低头喝茶自然避开老鱼头的视线，王小明又思索到：“这鱼哥醒的时候，老成和龙三都走了，他应该还当我是个世家出身的读书人才对。可怎么现在看我这眼神不对劲儿啊，这小芙蓉嘴牢不牢啊？是不是在鱼哥那里漏出我老底了？鱼哥到底把我当成了一个什么身份？他言谈之间似乎都在向我讨个办法解决这桩事情。这么快把我当自己人，不合常理吧……龙三你到底刺中他哪儿了你啊……”
王小明并未意识到他的沉默有些长，耐性耗尽的老鱼头终于忍不住挑明问道：“咱们镖局的事情，总镖头与少镖头脾气如何，王兄弟你也都听我说了。我们这些武夫只会打打杀杀，遇上这等事情，还望你这个读书人，能出手相助。”
看着老鱼头站起身子一躬到底，王小明忙哭笑不得地将他扶住：“鱼哥，怎么说着说着就行起礼来了呢，折煞小生呃……折煞兄弟了。”
老鱼头倔强地躬身拱手不肯起身：“我鱼少群从小就给伊家洗船，算算效力乌麟镖局已有二十多年。如今少镖头刚刚顺利保完头镖，总镖头后继有人，正是我们乌麟镖局发展壮大之时。可现在这桩婚事来得这般突然，总镖头和少镖头又都是一样刚强的脾气，王兄弟学识过人，也看得出这般闹下去，我乌麟只会不进反退，还会被同行看个大笑话，总镖头的雄心壮志还从何谈起呢？”
王小明心头一震，面前这个中年镖师的脸，似乎和成实、和那些常威镖局里的老伙计重合了起来。为了一群兄弟、一块招牌、一杆镖旗而十几年、数十年的打拼，镖局的兴衰让他们欣喜、颓丧、焦急。
作为一个出道不久的趟子手，王小明对这种镖师情怀始终有一种复杂的感觉。有时他会很羡慕这样一份在走镖中经年累酿的深情，希望自己以后也能对常威镖局生出这样一份深刻情感；但同时，他也能感觉到，自己内心深处，对这样的镖师情怀还有着一丝抵触。
“那么，鱼哥希望小生出一个什么样的主意呢？”看着老鱼头带着喜意的目光，王小明缓缓问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世上并没有两全其美之法。鱼哥是想讨个既能说服贵局总镖头，又能与云叶镖局不留芥蒂，取消这桩联姻的法子。还是……想问我该如何说服小芙蓉，令她乖乖嫁给那个未曾见过一面的郑镖头？”
老鱼头并没有犹豫：“虽说对不起少镖头，但是振兴镖局是上至总镖头下至乌麟每个镖师之愿。如今少镖头留在此间不肯回镖局，一两天也就罢了，日子一长传了出去，在外人看来与退婚何异？那时两家不结亲反要结仇了。王兄弟……我知道你不欠咱们镖局的，但你是读书人，读书人最讲孝道，你便劝一劝少镖头吧。”
老鱼头的话，换来王小明一阵赞同：“老哥说的是，我知道了。你伤刚好多休息，我先走了。”
王小明说话的时候还是带着笑的，他很快地起身告辞，因为他知道自己快笑不下去了。
出乎意料的，他并没有再多想老鱼头的话，也没想伊芙蓉的事情。他在想常威镖局，想到了成实、李业火、梅总镖头等人挽救镖局的心意。隔着长衫轻轻摩挲了一下那只乘放碧血丹的精致木盒，王小明叹了口气，便往伊芙蓉的房间走去。他并没有去劝说的意思，他只是想去告辞：“镖局里的兄弟们，你们也在等我去请邹大侠回来吧？小芙蓉，就算我不认识你，也不会赞成这种荒唐婚事，只是若留下助你逃婚，常威镖局或许也来不及等到邹大侠赶到的那一天了。说起来，镖局这个东西还真是麻烦啊，对你对我都是……”
“王兄弟留步！”
正当王小明笑不出来的时候，背后老鱼头追了过来。在王小明奇怪的目光中，将他拉到一边，低声道：“王兄弟，总镖头与我如此立场，虽对少镖头有所不公，却也是不可不为。不过如今只有一个两全其美办法，既可不令少镖头牺牲终身大事，又能壮大我乌麟镖局！只是不知道王兄弟愿不愿试试？”
王小明一时没缓过来，下意识答道：“什么办法？那试试呗？”
老鱼头双目流光，王小明发现他现在所说的，就是这双眼睛里之前藏着的话：“王兄弟你乃是洛阳名门，论身份论年岁，都是上上之选，而且文采风流又医术过人。最要紧的，这几****见你与咱们少镖头，心意相通，颇有夫妻缘分。你别看我是个粗人，这青羊湖一带，我可是说成过三桩婚事的！若是王兄弟不嫌弃，老鱼今天便厚颜替我家少镖头做个主。不知可否告知洛阳城令尊名讳，我这便坐船上岛，与总镖头重议婚事！”
王小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