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铺的客房并不大。
这种建在山凹中的简屋并不能与城中的客栈相比，这里的客房没有屏风，没有隔间，连想洗个澡，都放不进大木盆来。
大约过了二更天时分，其中一间很小的客房中，竟还挤着六七个人。房间不大，故始终弥漫着难闻的药味，但没有一个人皱下眉头。因为对于走镖的人来说，药味就代表着生命的追回。如果房间里弥漫的是香火味，那才是不幸之事。
除了躺在床上的李老镖头之外，几乎每个人都站得很直。虽然像成实这般无论何时都站姿端正的人并不多，但每一个镖师在遇到劫镖之事时，不论此镖是否自家所保，都会缄言修身，严肃地对待这件事情。
所以乌麟镖局的几位镖师都站得笔直，看着床上这位身受重伤，却始终不肯吐露镖物下落的李老镖头。
尊敬、可怜、漠然，每个人对一条陌生生命，都会有不同的看法，但每个人的身姿都是相同的。乌麟镖局的镖师，可以在酒桌上放浪形骸，但在正事上，从来都是严正对待。
不过也有站没站相的，当然，这家伙也不算是乌麟镖局的人。
王小明斜靠在李老镖头床前的架子上，一副脊梁骨被醋泡过似得样子。
“切！”站在床尾的伊芙蓉实在忍不住，终于嫌弃到：“还是读书人呢，站没站相，还不如我们镖行中人。”
王小明露出及其冤枉的表情：“少镖头，为了求你放小生出来，小生已经在柴房里鞠了一百二十多次躬，这腰……我的腰啊……不对！我的表弟啊！”
看到王小明眼角真逼出两滴眼泪来，伊芙蓉也只好摇摇手：“行了行了！这位李镖头伤不重，你好好照顾他，万一后半夜醒了，你表弟的棺木说不定还能找回来。”
王小明怒中带悲，一砸床架子道：“这天杀的劫镖贼！怎么就赶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呢？要是那位逃走的镖师翻了车……我苦命的表弟啊……你活着被这些强人所害！死后还是逃不过他们的毒手啊！呜呜呜……”
王小明声音并不算难听，只是他此刻还没忘记扮演，这段半哭半骂直将男人没用的一面演得淋漓尽致。伊芙蓉只感觉一阵虫爬似得恶心，她猛地一拍额头转身便往外走：“你少吵吵，就在这儿看着这位老镖师！老鱼头咱们赶紧去休息，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
看到伊芙蓉肯休息，众镖师这才松懈下来，他们方才救起李老镖头、把王小明从柴房里放出来，都不是因为真正愿意管这些闲事。若不是作为少镖头的伊芙蓉年少气盛，几位走镖老手早就已经各自歇息去了。
王小明被留在李老镖头的房内，在众人眼中，他既然心系“表弟”棺木下落，自然不会趁夜逃走。小七等镖师先行回了房，只余下老鱼头一路跟着伊芙蓉，却没有说任何告别之语。
方才就说，一夜铺宿屋小的很，伊芙蓉走路那是大步流星，一条走廊十几步路，便也走到了梯子口。在老鱼头眼中，眼前这个初入江湖的少女，握紧了双手的拳头，却回头露出一个熟悉的、俏皮的笑容：“鱼头哥，看来老娘想做啥，还是瞒不过你是不是？”
这句话，伊芙蓉对老鱼头说过几次了？
她十岁的时候，偷偷去伊总镖头寿宴上偷酒喝的时候，说过一次；十三岁的时候，偷偷去将她堂姐送去和一个渔夫私奔的时候，说过一次；十五岁时，伊芙蓉瞒着镖局上下去青羊镇衙门大牢，去刺杀第二天就要被狗官放走的翻****，老鱼头同样听说过这句话。
从伊芙蓉出身起，就看着她长大、学武、杀人。老鱼头太熟悉这个姑娘的品性了，名虽芙蓉，心如烈酒。凡是她看不过去的事情，不论多荒谬、多危险，事后会受到多大责罚，她依然会插手。
随着年龄与见识的增长，少女不再想以前一样单纯，她管闲事的次数越来越少，因为长大后，她忽然发现，江湖上值得她管的事情，竟然那么少。即便是水贼截了自家镖局的镖物，伊芙蓉也提不起出手的兴趣了。
乌麟这趟镖，是将私运的食盐混在商贾的镖物之中，运到关内卖出去，赚足一笔红货钱，回来买更多的刀、招更多的人；而水贼截了这批盐，却还会分一些，给周边吃不起盐的百姓，免得他们因为久不食盐而得上“白毛病”。
这样的事情，她伊芙蓉又如何理直气壮地去管？
“老娘好久没闲事管了，鱼头哥，这次你跟我去不？”伊芙蓉的双拳越捏越紧，但她的笑容却干净的很，没有一丝狠厉之色，只有欣喜、甚至是安慰。
“的确很久了，好罢，难得找到一件你顺心的事情，再由你胡闹一次。”
“再胡闹一次”。
在伊芙蓉的记忆里，老鱼头这句话，也数不清说了多少次了。
两匹镖马嘴里上了嚼子，蹄子上包裹抹布，在伊芙蓉轻轻的一声“驾”中，月光下的两人两马很快只剩下朦胧的轮廓。
在窗口渐渐目送着轮廓的消失，王小明摸了摸下巴：“李老爷子，他们往老成那边儿去了。”
李老镖头的脖子包着纱布，咽喉处的一点嫣红诉说着伤口的险情。幸好当时成实的诳语扼制了夜行人的杀招，此刻老镖师虽伤重卧床，双眼倒还饱含着精光。
“他们是去……探探……还是……咳咳！咳！”
咽喉的伤势，让李老镖头话中带着破风箱的嘶声，每一句话，都会让他的咽喉一阵麻痒，而说得长了，这种麻痒便会忽然转成剧痛。
王小明忙回身接过话头，不让老人家多费神：“这乌麟镖局的少镖头外表有点儿痞，不过我看好像是去助拳的。”
“咳咳！看准了？”李老镖头自知不能多言，只是将眉头皱了一下。
王小明知道他在忧虑什么。
走镖者，一只脚走的是江湖路，另一只脚走的……却是商路。做生意不比江湖拼斗，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仇人多堵墙。常威镖局在甸北的威名，早在几年前就不复存在了，即便是“同行互相援手”，在成实、李老镖头走暗镖的情形下，伊芙蓉见不到常威的镖旗，也根本不敢胡乱出手。
至于那夜行人，李老镖头只与他过了几招，便已深知为何伊芙蓉不敢当面出手了。这样武功如此狠辣高手，恐怕连乌麟镖局总镖头都不敢惹，更何况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女。
不过王小明的笑容似乎完全没有受到李老镖头忧心的影响，他胸有成竹地回答：“小子看人当然不算准，不过这个伊芙蓉……心里还是带着烈性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