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水岸边简陋的码头上,一条条小船往来于大船和岸边,疲惫不堪的兵士们有条不絮的登船。楚州留守姓刘,是个大个子将军,几天前北归时还曾见过面,但也是匆匆一晤,彼此都没留下什么深刻印象。他急匆匆的从码头上赶来,大喊着:“哪位是掌书记辛大人?”两人相见一把握了辛弃疾的双手,“辛大人年纪轻轻就有如此胆略,刚才一战打得漂亮!要不是亲眼所见实在不敢相信!佩服佩服!愚兄已经上奏朝廷为辛大人庆功!来来来,随我上船。我在府衙已备下了薄酒!为辛大人和弟兄们接风洗尘!”
辛弃疾连忙还礼:“多谢大人美意,不过下官想先安排安排弟兄们渡江。”
“不必,你就你放心吧,这点事还烦劳贤弟你?现在正值两国议和之时,早晨还送走了一队金狗使臣!我楚州留守的大旗竖在这,哪路的金兵也不敢来犯!”说完拉了辛弃疾的手穿过码头上了一条小船,摇摇摆摆的到了最大的一艘兵船上。由软梯登上大船,正看见张安国面容枯槁的拴在桅杆上,如一条丧家之犬。
大船稳稳的起航,穿过滚滚东逝的淮水,终于抵达了大宋的疆域。立在船头的辛弃疾百感交集,紧握着腰间长剑的手都微微颤抖。“我这是离家还是归家呢?”身旁的刘将军哈哈一笑:“贤弟!当然是归家了!”辛弃疾默默的点点头,又回头望了望对岸那萧索的景色,一种感伤之情油然而生。此刻他却没想到,这之后他再也没能踏上淮北的土地!
进了城径直来到府衙,刘将军果然备好了酒宴。包括王世隆马全福常安等团团围坐,唯独少了彭啸天。辛弃疾以为彭啸天在军中始终没有职位,外人并不知晓,可能安排在外面了。一袭酒直饮到天昏地暗,回到馆驿时辛弃疾等人已经伶仃大醉。
第二日清晨刘大人就匆匆赶来,“贤弟,本来想留你多住几日,但有急召命你去健康献俘面圣!”辛弃疾连忙草草用了早饭,还是那五十骑,再加上常安等几个首领。刘大人已经备好了一套新衣,匆匆换了,带上张安国向健康而来。走出十余里辛弃疾忽然发现彭啸天没来!他连忙问身边左右,大家都说从昨天渡江之后就没再见他。辛弃疾脑子里嗡的一声,急忙策马奔回楚州。但在义军中问了一圈依然是毫无踪迹!
时间已经不早,在刘大人的一再催促下辛弃疾才无奈的上路。此刻之后他也再没见到彭啸天。到了健康之后,听了辛弃疾的诉说,高宗皇帝摇头叹息,钦命砍了张安国,也算为耿京报了仇。
此后不久,刚宗皇帝退位,孝宗皇帝登基。启用主战派大将张浚,不久后就发动了大规模的北伐战争。此时的辛弃疾资历尚浅,并没受到重用。但张浚的北伐却以失败告终。
时间如梭,辛弃疾一步步从一个小小承务郎熬到方面大员,但坚持抗战的他仕途始终不算顺畅。几十年间虽然不断的寻找,但却再没见过彭啸天,只听说他后来成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紫面苍龙。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檐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籙,汉箭朝飞金仆姑。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斜倚在床头的辛弃疾默默的吟诵着,这是他前几年的词作《鹧鸪天?有客慨然谈功名,因追念少年时事,戏作。》
最后一个字读完,那些年少轻狂金戈铁马的岁月仿佛又回到了眼前。他面色一阵红润,目光突然一亮,精光四射,穿透了众人的身影,望向虚空。手臂缓缓扬起,骨瘦如柴却依然宽大的手掌颤抖着张开,似乎想抓住什么。正半跪在窗前倾听的丁一品连忙抬手想扶住他,他却没理会。嘴张了张,好一会儿才吐出清晰的几个字,“杀贼!杀贼!”手臂颓然的垂下,那颗倔强的头颅轰然倒在床头,这个南宋最有才华的铮铮之臣就这样满怀遗憾的离开了人世。
一片哀嚎声四起,辛柜和几个辛家人热泪滚滚的跪爬到床前。李轻扬也泪流满面。丁一品长叹一声,俯身取了神龙浴海挂在腰间,拉了李轻扬和孙剑出了房间来到院子里。一直守在屋外的知县连忙凑上来,“三位上差意欲何为?”
孙剑说:“回县衙吧,休息一晚,明早我们就回临安复命。”
知县点头称是,又试探着问道:“三位上差,下官能不能委派一个得力的衙役带三位回县衙?老大人新丧,卑职想留在此照应照应。”
孙剑点了点头,知县立即吩咐身后的一个衙役骑了他的驴带路。三人上了马,出了辛府大宅,缓缓走在瓢泉山庄的长堤之上。没有了来时的匆忙急躁,但三人的心头都像压了一块重重的石头,谁也说不出话。
蹄声散乱的敲在石板铺就的小路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在幽暗的夜色里回荡。良久丁一品才回过神来,转头看了看。孙剑也在出神,而李轻扬一天没洗脸,本来沾满了尘土只是显得有些黑,倒也掩盖了几分女孩的柔美。但刚才泪流满面,就留下了一道道的深深的泪痕,倒有几分像下瓦子社戏里装扮的小鬼儿!不禁一笑,掏出手帕递给她,“快擦擦你的脸吧!”
李轻扬恍然醒来,答应着接过手帕抹了两下,低头一看大吃一惊,雪白的手帕就这么轻轻一擦已经变成黑色!连忙跳下马飞奔至河边洗脸去了。连前面引路的小衙役都掩了嘴偷笑。孙剑也笑了笑,悠悠的说了句:“这小女孩真是可爱!你可要珍惜呀!”
丁一品不屑的哼了一声:“别取笑我!那还是个小孩子!况且我已心有所属!”孙剑点点头,“我知道,不过那对于你未必是好事。”
丁一品心头警觉的一惊,皱了眉盯视着孙剑:“你知道?这一路上你知道我太多秘密了!”
孙剑却哈哈一笑:“有吗?这一路上我可什么也没听见看见!”长舒了一口气,策马靠近了些,“兄弟,你也别怪我整天云山雾罩的,我知道你觉得我们湖北人不可交,但和这没关系。因为你我不同,你是个江湖人,但哥哥我却生来就是官府中人!我的命运我决定不了!懂吗?哥哥我无意中是探听了些你的隐秘,这样吧,作为交换我也告诉你一件我的隐秘!我只说一边,你只听,什么也不要说!当然了,最好你全当没听见!”他难得的表情严肃到让丁一品有些紧张,双目直视着压低了声音说道:“我……也不是太师府的人!”说完转身策马离去,留下丁一品怔怔的立在路边,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心头猛然一振!他是奸细?
李轻扬洗完回到路边翻身上马,见丁一品像痴呆一般坐在马上,好奇的伸手举着洗净的手帕在他眼前晃了晃。丁一品一惊,从沉思中醒来,“你晃什么晃?”
李轻扬一笑:“我看你能不能开屏!”丁一品想了想才反应过来,不屑的哼了一声。想接回手帕,李轻扬却收回紧紧的握在手里,“你这人真是,明明送了给我却又要收回!”
“谁送你了!快还我!”这可是夏百合送给他的。李轻扬却嫣然一笑,“就不给!”跨马而去。丁一品大怒,但拿这个小女孩也没什么办法,总不能扑上去揪了她衣领硬夺啊。只好追了上去,低声下气的求她。但李轻扬却死活也不给,还冷了脸说道:“你烦不烦!一个大男人这么罗嗦,是不是待得久了被孙大哥传染了!”噎的丁一品一愣,只好闷气闷生。
注:关于辛弃疾五十骑闯金营擒拿张安国的事迹一直以来有些争议。按时间算,最早记载这件事的是洪迈的《稼轩记》。《宋史-辛弃疾传》中也有相似的记载。但后来南宋张颖的《魏胜传》却说是王世隆奉张浚之命擒拿了张安国,甚至根本没提辛弃疾。而且洪迈又是辛弃疾的朋友,于是就引来了诸多猜疑。
但洪迈虽然是辛弃疾的朋友,或许会有些为好友吹捧的嫌疑。但别忘了他又是和辛弃疾同一时代的人,对于这件当时轰动大江两岸的大事,不太可能无中生有。而《魏胜传》中记载的时间明显有些错乱。张安国被擒拿诛杀时,大将张浚尚未被启用。且王世隆其人虽然作战勇猛但大义不足,他投靠宋军之后仅一年就因为意欲谋反投敌而被砍了脑袋。这类贪图小利之人不可能做出这样带了几十人深入险境缉拿叛徒的大智大勇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