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安黑着脸嘀咕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听清,瞧了他一眼,吩咐道:“给沈公子倒茶。”又向沈玉道:“已经好些了,只是还不能走。”想了想,又道:“我大约还要在这里停留一段时日,想着住客栈总也不是法子,你是本地人,又是捕快,还要烦劳你替我留心一下哪里有好的房屋租赁。”
沈玉拍着胸脯道:“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包管你满意。”
沈玉第二日傍晚又来了。他敲门时,我正靠在床头看书,因六安去熬药了,我便让他自己进来。只见他进门先倒了杯茶,一气喝尽了才望着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跑了半天未曾喝水,这会渴极了,子禛莫要笑话我才是。”
子禛?我微一挑眉,他倒真是不拿自己当外人。我有些不痛快,瞧他一眼,慢吞吞道:“辛苦你了。”
他望着我笑了笑,我问:“你此来可是有消息了?”
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道:“确是有了,我拿不准什么样的才合你心意,故此找了三处。一处小些,只得一个院子,我估摸着只你们主仆住是尽够了;若是还想雇些仆役,还有一处略大些,前后两进,屋子也开阔敞亮;剩下一处最是宽敞,前后有三进,还带了个小园子,只是人家却不愿意租赁,只说要卖出去。”
我有些犹豫,一面觉得只有两进的宅子委实小了些,然而我虽中意那三进的宅子,但过不久便要离开,买了宅子很快便要弃置有些不大妥当,且买卖房屋还要上衙门办理各种文书实在麻烦的紧。我叹了口气,那便只有一个选择了。
正要说话,六安端着药盆进来了,他一眼见着沈玉坐在桌旁,脸色便是一沉,过来将药盆放下,不冷不热问了一句:“沈捕快又来做什么?”
我瞧见沈玉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忙咳了一声,向六安使了个眼色,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沈公子跑前跑后,合该感激才是,哪有你这般进门先劈头盖脸问人家是来做什么的,我素日便是这般教你的么?”又向沈玉道:“下人无礼,沈兄莫要见怪。”
六安过来给我掖好被子的边角,低着头不言不语。我有些无奈地看着他。因他自小服侍我,情分自然不比旁人,是以为着一些小事我也不愿意端着架子来训斥他。
沈玉微微笑了一下,道:“无妨。”又道:“你若是拿不定主意,不妨与我去看看,正好也可出门散散心。”
六安嘀咕了一句,声音不大不小恰好叫沈玉听见:“也不知是谁怂恿的,惹得公子现在还不能走路呐,现下又想来引公子出去,敢情不是你的腿就不疼了。”
我喝了一声:“六安!”转头向沈玉笑道:“不是我不想去,实在是现在还不能行走,不若我让六安与你走一遭,他自小服侍我,这般也能做主的。”
沈玉脸上有些讪讪,挠了挠头,带着几分歉意与愧疚道:“你的腿如今还没好么?是我的不是,累你至此,我……”
我有些头疼,生怕他自责个没完,又唠叨出一大串来,忙摆手道:“我自来便是如此,你不必挂在心上。”
六安小声嘀咕了一句,接着提高了声音道:“公子,再等下去药就要凉了。”
沈玉知机起身告辞,道:“既如此,我就不打扰了,明日再过来。”
我朝他笑笑,吩咐六安替我送客。
六安送他至门口,回转来道:“这人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也不晓得看脸色,好不知趣。”
我任他扶我起来,挽了裤腿将脚放进药盆里,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不喜他,但他好歹也是一番好心,你也收敛一些,莫要太给他脸色看。”
六安不服气地回嘴:“小的可不是那心里一套嘴上又一套的人,既然不待见他,做什么还要给他好脸色?且他不过就是一个小小捕快罢了,哪里值得公子这么厚待他。”
我沉默了一会儿,慢慢道:“你是在为我先前训斥你心存怨言?”
六安的手一抖,飞快地抬头看我一眼,又很快地低下头。我假装没有看到他脸上的惶恐,淡淡道:“若是你的作为传出去叫人听见了,你说他们会说是我这个主子不会教下人呢,还是奴大欺主呢?”
“公子!”六安猛地抬头,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满是惶恐,他抖着嘴唇,话都说不全了:“公子,小的、小的……”
“罢了。”我叹口气,有些意兴阑珊。从前母亲教导我要对下人恩威并施,既不能太过苛责,也不能太过放任,他们畏惧时不妨温言抚慰,得意时也不要忘了好好敲打一番,只有这般,才能教出好的下人来。我行事向来依凭自己的喜好,母亲的话并不曾放在心上,直到母亲故去后,有些下人眼见我没了庇护,渐渐要爬到我头上来,我才想起母亲的教导,也渐渐开始着意留心这些从前在我看来鸡零狗碎的小事,而后境况才好了些。
虽则我于驾驭下人有些心得,但我并不愿意对我亲近的人也这般行事。我以真心待人,也只望人以真心待我。
一夜无话。
翌日六安随沈玉去看了一遭,回来与我说定下了第三家。
我有些惊奇,问他:“不是说不肯租赁么?”
六安道:“那家原先是个举子住过的,因上京赶考时不幸染了疾病去了,他家媳妇正当年华,思谋着要改嫁,原是想带着房契另觅夫家,谁知他家兄弟不允,请了族里亲长并里长,争了许久才答应各退一步,卖了宅子与那寡妇作五五分成。小的因见那宅子实在不错,既清净地段也好,想着反正也要停留一段时日,不如就买了下来,雇些仆役照管着,日后公子若是想来住一段时日也便宜;若是不想再来了呢,也可以托给中人卖了,左右也不费什么事。再则公子身边少了人护卫总是不妥,买间大些的宅子也可让三……三爷指派的那些兄弟们一并住进来,若公子有个什么事情吩咐也便宜。”
我知道六安自前几日撇下我独自在山道上吹风后一直自责愧疚,总是想着我身边要有人跟着才好,便点了点头:“这些事你拿主意便好。”
隔天不待六安同沈玉上门,那家人自己带着房契找上门来了,还找了里长来做见证。于是痛痛快快的交房契付讫银两,因沈玉是衙门中人,文书也很快便办理妥当了。
六安自那之后对沈玉虽然还是会不时冷言几句,但再也没给过他脸色看,遇事也能认真听听他的意见,余事皆不用我操心,我瞧着觉得甚是欣慰。
六安请托沈玉寻了个声名不错的牙人买了些仆役,因为卖宅子的那家急着拿钱,一早就把细软搬空了,故此新宅子只需打扫一番置办些物什便可入住了。
沈玉提着两坛“醉一春”来给我道喜,我因为左腿终于松快了些,拄着拐杖也能走几步,心情便好了不少,笑着问他:“上回你说你与那酿酒叟有些交情我还道是哄人的,如今倒信了,只是你是如何同那古怪人有了交情的,说来与我听听,有机会也好去攀个交情,免得日后发愁没有好酒喝。”
沈玉也笑,拈起一块糕点对我眨眨眼:“小生生得英俊潇洒,兼且为人仗义,又良善厚道,德行高尚,街坊邻居们谁不喜欢,莫说一个脾气古怪些的老头,便是再古怪些的小生也能同他套套交情。”
我愕然,送进嘴里的糕点也忘了往下咽。他斜着眼打量我一番,又笑道:“似你这般勉强有我一半的英俊,若要找人套交情须也不会太难,只要带上小生,保管百战百胜,什么‘醉一春’啊‘醉三春’的都手到擒来。”
我喷笑出声,被还没来得及咽下的糕点呛了一下,登时咳得说不出来话。沈玉连忙把茶盏送到我嘴边,嘴里却还不忘调笑:“虽则小生太过英俊潇洒,引得人不由自主倾慕也是有的,但你见着小生也不必这么欢喜,乃至话都说不出来了,小生是个谦虚人,你这么一来,让小生觉得颇有些惶恐啊。”
“你……”我咳得撕心裂肺,半晌颤抖着手指着他,刚要说话,一时撑不住又笑得弯了腰,伏在桌上起不来。沈玉忙给我抹背顺气,待我笑够了才又递过来茶盏。
我一边接过茶盏一边笑着问:“你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话,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回见有人这么夸自己的,你的脸皮莫不是长得与旁人格外不同些,怎地竟这般厚。”
沈玉挠了挠头,笑道:“许是从前曾拿城墙上头的箭头磨过,因此格外厚些。”
我先时觉得沈玉此人虽然热心,却不大会看人的脸色,言行也有些轻浮,因而不大愿意接近他,但如今我觉得,这倒是个有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