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舒之之,温了言告诉我的。
九百年前我醒过来时大脑一片清明,如若不是生活还能自理,几乎如同初生的婴儿。
彼时起身便看见清雅俊逸的温了言正在坐在桌前,往茶杯里倒水,一只手托着袖摆,姿态优雅。
我当时脑中顿现“翩翩君子,温润如玉”这几个字来。一声“夫君”便脱口而出。
后来想想,我果真还是聪慧的,那般情景下还能想着讨个如意夫君回去。
只见他手一抖,水倒出了杯外,洒在桌上。
我心里顿时有几分忐忑,莫不是见我醒来过于激动?
他回过头来,已然恢复常态“你叫舒之之,我是你师父。”
我老脸一红,心里委实失落。
后来得知,我的名字是温了言当场发挥的,如同我的来路一样随意,乃是他偶然路过昆仑山,拾回重伤的我。
百年来我百般拒绝用尽手段试图让他发觉我需要一个温婉可人文艺十足的名字来衬托我的气质和美貌。可他仍旧是一副拿我没办法的样子,却不松口。
只有一次实在被我闹得没有办法了,摆摆手,只得随我去。
于是我兴冲冲地翻遍所有书籍绞尽脑汁想了一个舒翠菊的雅名拿给香阁看。
她扫了我一眼,果断的拍了桌子,“不行!”
我顿时怒目相视,虽说我平日里没有骨气,只要香阁一声怒喝我便规规矩矩,可对于名字一事我还是十分执着的。
见我反应激烈,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她静坐了一会,似乎觉得硬来不行,又软软的开口,“之之,你这个名字起的确实……高雅。”
我这才眉开眼笑,“自然自然,我可是想了许久。”
“可是……”她似有疑虑,“毕竟原先的名字是你师父给你起的,虽说不得你心,毕竟也是出自他口,眼下你这般擅改着实伤了他的心哪。”
我心头一紧,迟疑道“果真会伤了师父的心?”香阁点点头,一副“你说呢”的样子。
我心有不忍,可也舍不得放弃,只得咬牙狠心道,“就伤这一次,回头我一定给师父赔礼道歉。”
见商量无果,香阁沉默许久,忽视拉起我的手,慎重的盯着我说,“我虞香阁在此起誓,今生今世只认舒之之一个为朋友,有违此誓,五雷轰顶,永不为神。"顺势一掌劈开了身旁的一方圆凳。
我盯着那方毁掉的实木檀香玲珑椅,心中悲痛不已。
虞香阁这个誓发的着实有些狠辣,以至于我不能不顾。
当时我瞬间感动,却丝毫未体会到她的另一层含义是”舒之之,你丫要是改名咱俩就玩完。”
我只顾着满含热泪的捧起虞香阁那双白嫩嫩的小手"翠菊得友如此,什么都不求啊。“顺势狠狠揉了一下。
虞香阁抖了一下,眼里满是悲愤,果断把我扫地出门。可见她是下了狠心,接连着好几天都躲着我,直至我终于弄明白她的含义,忍痛在雅名跟好友之间做了抉择,我们才又和好如初。改名之事也只能不了了之。
此刻我站在温了言的书房门口,抬头望着屋檐的白玉琉璃瓦,思考着这一次是踢门进去还是像香阁昨天教导的那般叩门。
昨日香阁恨铁不成钢的指着我,“你真是愚蠢,愚蠢。你还指着你师父开窍不成?九百年的相处铁杵也能磨成针了吧,偏偏你是姑娘熬成婆。四百年你就是一副傻样,为她人做嫁衣也不自知,竟还为了放敷荷与我理论,后来好不容易想明白过来了,却开始不冷不热的,又跟我说什么没什么想法了,你真叫我…”
我见她喋喋不休,听的口干舌燥,倒了杯水喝了一口,眼见香阁有发怒的迹象,赶紧讨好的把水杯递给她。
她一口气喝干,还是未能浇灭她心里的怒火,“这么些年的相处,你那些心思我还能不知道,如若不是受了什么刺激,你能这般样子?”
我望望她,没有接话。
她一口气喝干,接着说:“不是我说你,之之,你能甘心么?”
我摇摇头,“香阁,我曾听过这世上最难过的事是爱别离,最痛苦的事是求不得,而最无奈的就是强求。”而我,不愿意强求。
最终,我们的对话在虞香阁恶狠狠的一句“放屁”中结束了。
我回味一番,委实干脆利落。
我考虑好正要抬腿的时候,门忽然开了,我吓得身子一缩,向后一退,温了言站在门口不解的看着我,"之之?”
温了言穿着一身白色儒袍,腰间一系青绿锦缎腰带,只有袖摆,下摆和领口上绣着几枚竹叶,竹叶完全看不见绣痕,青翠欲滴,栩栩如生,可见绣功了得。
自我见他起,他便一直是这一身儒袍,从不曾更换。有一次我故意在他作画时将墨台打翻,看着黑色的汁水顺着衣袍流下,滴落在碧绿的竹叶上,又渐渐晕开来,变成了墨竹。
不知怎么,我竟觉得有些刺眼,顿生烦躁。
他只是皱了皱眉,扫了一眼,墨水便了无痕迹了。
我终究忍不住开口问,“师父,为什么你只着这一身衣袍?”其实我是想说你都不晓得换衣服的么?
他静默了一会,说了一句我并不曾懂的话。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顺着袖摆向上,终于直视那张脸,眉清目秀,人淡如菊。
我一直觉得温了言的长相很奇特,有时候会觉得他轮廓分明,有时候又觉得他面目模糊,跟他的人一样捉摸不定。
这才是真正的神仙吧,虚幻飘渺。我不禁感慨,转念一想,自己虽然不如温了言像神仙,但长的也算有人情味儿,想到这里心情又好上三分。
我笑眯眯的走上前,“温了言你看你的衣服都脏了也不换一件。”顺势将刚吃完鸡腿的手往他的白衣服上蹭了蹭,油乎乎的手爪印在温了言白色的袍子上格外明显。
可他只是低头看了看,也不甚在意,好像爪印根本不存在一样。我此时倒也有些兴致索然,温了言就是这样,好像什么都入不了他的眼。
温了言转身往里走,微微将门敞开示意我进来。我拔腿走进去,哼唧两声回头偏把又门关上,关上后心里又恼我这样的行为在温了言眼里是不是极其幼稚。
回头一看他却端坐拿着一本书,根本没看向这边。
索性不管,我拔出虚芜剑往桌子上一拍,就直接开口“温了言,此次仙魔大战,你不要再阻拦,我定然是要参加的。”
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些年来,不伦遇见大大小小事宜,他从不叫我插手,每次出门都留我在家,我好歹一介神仙,只落得看门的作用了。
上次好不容易相约仙友一同下凡除妖,兴奋许久,第二天清早我收拾行李正要出门,还未跨出门坎便被他锁在了结界里。
我哭丧着脸求他,”师父,你就让我去一次吧,连妖怪都没见过的神仙算什么神仙。”
温了言看着我,“你要是想看妖怪为师捉来给你看便是。”
我“……”
仙魔大战之事我是偶然得知的,那时我正路过蟠桃园,看见两个仙婢正在私语,面上的表情甚是丰富。
一时好奇不过,只得待二人远去后,走到了她们刚刚站着的地方,伸手弹了弹上方的一颗水灵灵的蟠桃。
“哎呦~”它痛的不禁发声。
“小桃子,快告诉我,刚才那两个仙婢说了些什么呀。”我笑嘻嘻的问。
“哼,你怎的这般八卦。”它带有怒意的回答。
“快说快说。”我作势又要打它。
“别别…”它慌忙讨饶,“方才她们是在谈论此次仙魔大战的事。”
“仙魔大战?”我惊呼。
它言语里满是鄙视,“此次魔界派出了斗魂闻人玉方出战,仙界虽已是人心惶惶,不过你这般反应的神仙也不多。”
我没有在意它的讽刺,只是好奇它刚刚说的斗魂,隐隐觉得这个名字十分熟悉。“你刚刚说的斗魂是什么人?”
“你真是孤陋寡闻,斗魂的大名都不知,他是魔王闻人噬天的大哥,九百年前的三界浩劫他首当其冲,带领众妖魔攻打仙界,玉帝派出的百万天兵也阻挡不了他分毫,被他硬生生闯进了南天门……”它满是感慨的说道。
而我此刻才忽然想起,我那时醒来时手中握着一方令牌,铜身金边,上面刻着四个大字,俨然就是“闻人玉方”。
其实出战这件事是我深思熟虑之后决定的,我这人虽然大义凛然威武不屈但是还是惜命自知的。
知道天庭与魔界要大战初时我的想法是赶紧打包去蛮荒界躲躲。照旁人来讲,蛮荒界危机四伏,险象迭生,毕竟是上古神兽居住之地,而就我而言那里环境差了点,但委实还是没有生命危险的。
我敢这么说,也得多亏前些年我阴差阳合做了些事,结交了同道中兽。这种落差完全应证了凡间的一句话,出门得靠朋友。
可得知此次魔界出战的是斗魂闻人玉方之后,我彻底改变了主意。当年我重伤于昆仑山下,醒来时手中却还握着带有他名字的令牌,想必与这个人也是脱不了干系,不论怎样,我都得一探究竟。
温了言微微叹了口气,我心里不禁晃了一下。想我舒之之好歹一介神仙,做了的决定无人能动摇,没想到温了言这一叹气就让我乱了镇脚。
我冷哼了一声,这个人委实心思太重。
温了言又是那种无奈的语气,“之之,我是你师父。”
我初醒来的时候,他也是这般对我说,“我是你师父。”彼时我以为我早是他的徒弟,而后得知原是他自作主张,并未问过我的意愿。
不由自主的我又是一声冷哼,学着我平日里看的话本语气回道“翠菊哪敢,不过是一个您救回来的小丫头。”
翠菊这名字在香阁面前我是不敢再提的,可对着温了言我说的十分顺口。
这话,是他曾经说过的,我现在又原封不动的还给他,果然,听到这话,他倒是愣了一下。
虽然不知道他是由于那一声翠菊还是后面的话,我仍然暗自得意,果然自己在呛人的造诣上更进一层。
其实算上来我在温了言这里居住了九百年,四百年前我于他恭恭敬敬,师父前师父后,时时尾随,不离左右。而后多多少少由于些事也就变样了,不过我对自己这种奴隶翻身的行为还是十分满意的。
温了言不再言语,只是用眼神回答我,不可能。
九百年来温了言用过无数个这样的眼神告诉我不可能,次次…都是我让着他。这次,我也回了他一个眼神,也不管他看没看懂我的坚决。
按照话本来说此时我便应该头也不回的转身就走了,这样方能显示我的潇洒不羁。但我还是认为得给温了言一个面子,毕竟他是我朋友香阁的朋友的师父。
我磨磨蹭蹭的收回虚芜剑,又用袖口擦了半天,擦到虚芜都渗出杀气了,温了言还是没有开口。
我顿时感觉该挽回自己的面子了,正准备转身时,温了言才动了动身形。却是揮了揮衣袖直接把我送到了门口,我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咬咬牙抖着身子跑到后院毁了他几株仙草才挽回我抑郁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