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方玉把那陀包袱翻过来，赫然看到一副乌青发黑的面孔。
“他还活着。”
袁二郎的话拉回了他的思绪，侯方玉立即双脚扎地，腰上用力，把人拉上了岸。
这个人的左肩膀下空空如也，右手死死攥着一个牛皮囊。
“这一带的山匪下手竟如此狠毒。”侯方玉咂舌。
“不对，手臂应该是他自己砍掉的，看他的脸色分明是中毒了。”袁二郎说着，伸出双指点了他胸口的穴道。
“噗……”这个人立即瞪大眼睛，呛出一口水，突然用仅有的一只手抓住袁二郎的衣领：“为我报仇。”
“告诉我，是谁？”他低声问到。
“四贝勒……凤朝山……报仇。”
看到男人的眼中起伏的将死之人的绝望以及愤怒和不甘。袁二郎轻轻扳开他僵硬的手，其实那只手已经没有那么大的力气了，所以他掰得很轻松，笑得也大度从容：“不好意思，我没空。”
侯方玉吃惊地看向他，这大概是她听过的最温和最绝情的话了。
任何人都不喜欢受人摆布，尤其是男人。
温和如袁二也是如此，更别说是阴沉的阿布泰了。
在阿布扬起鞭子的那一刻，看到了小乞丐的脸，愣了一愣，缓缓收起鞭子，自顾自勒马前行。
“这位先生，我跟你说过了，凤朝山不再这边，应该往那条路走。”小乞丐仍跟在马屁股后面孜孜不倦地纠正歧途。
阿布泰回头看了一眼，他没见过这样的男人，更没见过这样的女人，唠唠叨叨、婆婆妈妈。
“小乞丐，我不会给你钱，你再缠着我们也没用。”
“我不是乞丐，我也不要钱……”方青鸢跑到另一骑座驾前面，按着帽子仰起脖子，“这位先生，凤朝山在另一边，你门走错路了。”
“我不会相信汉人说的话。”皇太极眼露不屑，一只手抓住了刀柄，“再敢拖延我们的时间，我手中的钢刀不会对你客气。”“
方青鸢吓了一跳，第一次见到这么凶神恶刹的人，本能地想躲，但是不知道被什么支撑着她继续据理力争。
“这条路一只走下去，就是一个强盗的寨子，清水镇的人都知道，你们不是去送死吗？”
阿布泰一愣：“你是清水镇的？”
方青鸢点头：“是。”
皇太极嗤笑：“还以为是姓袁的老家是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原来是个乞丐窝。”
方青鸢知道自己这身打扮给家乡丢了脸，垂着脑袋小声解释：“我不是乞丐。”
“够了，你们这些酸腐的汉人就是死要面子。”皇太极一挥手，满脸不懈。
方青鸢微怒：“是个人都是要面子，当然不像君家你。”
“我们没有恶意，”阿布泰骑马过来，“我们只是奇怪，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为什么？”方青鸢疑惑地重复。
阿布泰笑了下：“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知道自己做什么，为什么这么做，难道你不是？”
方青鸢垂下眼睑，想了一会儿才点点头。
“告诉我们是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也要去凤朝山，可我走不动了。”
阿布泰笑了下：“这比有强盗什么的强多了，我信。”
皇太极愣了愣：“阿布，你……”
“贝勒爷，我们不赶时间，不如就带上他吧。”阿布泰颇有深意地瞟了方青鸢一眼。要入清水镇，有个本地人当向导，自然事半功倍。
皇太极点头，俯身向她伸出手。
方青鸢的视线沿着着棕黑色皮袖攀上去，落到他俊挺的眉目上，这个人脾气虽然急了些，但是目光磊落，并没有恶意，只匆匆一眼，便错了过去，兀自低着头。
皇太极不耐烦地催：“手脚利落点。”
“贝勒爷，您身份尊贵，还是让他和我一起吧。”阿布泰上前禀告。
皇太极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几次，点头默许，勒着缰绳调转方向。
方青鸢连忙让路，光顾着避开马蹄，没注意到阿布泰就在身后，当他在身后从马上俯身下来的时候，她觉得耳朵一热，连忙转身，步步后退，直到靠到一棵大树上。
阿布泰笑着：“真有趣，走吧，天快黑了。”
这句话似乎触到了她的某根神经，她仰头四顾，慢腾腾地朝着他走去，见他在马上伸出手，咬牙摇摇头：“我会自己上去，无论如何，请君家不要扶我。”
阿布泰收手一笑：“这匹马烈性难驯，万一它把你摔下来呢？”
方青鸢咬牙，看看天色，面色焦急，但是仍旧固执地回答：“请君家不要扶我。”
阿布泰点点头，侧过身，轻松地从马背上滑下来。
方青鸢羡慕地凝望着他，如果自己也能有这样灵活矫捷的身手，就能为二哥哥分担一些，更不至于害怕错过时辰。
阿布泰轻巧站立在地上，笑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那眼神却像是等着看好戏。
方青鸢怯生生地走过去，颤巍巍地攀住马鞍，一时间不知从何入手，犹豫了会儿，轻轻抓住缰绳，可是她一碰绳子，那马儿就冲她狠狠打了个响鼻。
“啊！”方青鸢大惊小怪地避开好几步，杵在那儿不敢靠近。
阿布泰望了一眼皇太极离开的方向，催促道：“快上马。”
方青鸢盯着脚尖道：“我不想因为我耽误君家的时间，请君家先行一步，我自己走路过去。”说着，头垂得更低了，此时此刻，她真羡慕青箩的本事，哪怕只有一半，也不会如此托人后腿，不慎耽误旁人要事，又是一大过错。
“唉……”她不由叹息，一片阴影忽然投射在地面上。只觉得一阵清风拂过，她吃惊地仰头，看清了男子冷睿得眉目。
“啊！”她又大惊小怪地喊，不自觉地扬起手。
“啪！”
阿布泰伸出的手仍悬在半空中，脸颊上毫无预兆地传来一声脆响，不疼，但是有些屈辱。在广阔的大草原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碰到他的毫发，这个胆小地跟个兔子似的女人居然敢打他的耳光。阿布泰回过神，愤怒地握起拳头，阴冷如地域黑海的眸子里第一次跳出了火焰般的情绪，可是转瞬熄灭，他松开拳头，抚着自己的脸颊冷笑：“说话做事慢腾腾的，躲得倒是快。”说着拍了三下马脖子。
骏马晃了晃脑袋，前肢弯曲，温顺地趴在地上。
“上去吧。”
方青鸢满眼惊喜，仍旧半低着头，一声不吭地走过去，在上马的那一刻，抬头看了看天色，呢喃了一句：“快点吧。”
阿布泰牵这缰绳，朝她指的方向走去。
方青鸢低头盯着马鞍，一言不发，甚至没有问为什么。
“你们汉人女子讲究男女收受不亲，不是吗？”
方青鸢沉默。
“可我很好奇，是什么让你抛下了这个观念？”
方青鸢胸口瞬间像被堵了块石头，闷闷的叫不出声音，她不是青箩，不能理直气壮地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之类的大胆话，如果日后有人抓住了这个把柄来质问，那方家岂不是颜面尽失，父母双亲教导了一个这么不知羞的女儿，又怎么抬头做人呢？想着，想着，心里就像是有块巨石碾过，她沉沉叹气，心情却没有因此轻松半点。
“唉……”
“你是我见过的，最喜欢叹气的女子，你叫什么名字”
“阿清。”方青鸢撒谎，底气有点虚，可是她绝不会把真名告诉他，为了杜绝日后的流言蜚语，也为了防止他四处打听寻找上门。
阿布泰牵着缰绳，小跑着追上了皇太极。
“阿布泰，你……？”皇太极一惊，不由低声斥责，“阿布泰，你怎么能给一个汉人女子牵马？”
“您也为您的福晋牵过马！”
“那不一样。”皇太极抽起马鞭，狠狠一挥。
刺啦一声，阿布泰的手臂上多了一条皮开肉绽的伤痕。
方青鸢瞪向眼前的男人，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住手，你不让我骑，我不骑就是了。”说着左右看了看，仍然一脸迷茫地坐在马背上。
“四贝勒是善心人，你就坐着吧。”阿布泰从衣服上扯下一块布条，简单地包扎之后，继续若无其事地前进。
前面很平静，只有风吹动茂盛的树叶的声音，可是他们不知道，身后正有一队人马急速赶来。
“看，凤朝山！”方青鸢指着台阶下的石碑欣喜道。
她一言一行一个表情，都在高声宣布着，她没骗人。
石碑旁有一个老僧人，向三个人一一行礼问候，又面向方青鸢问：“施主为何去而复返回？”
阿布泰伸手，她仍旧躲开，于是他照旧让马儿跪在地上。
方青鸢下马，跑到僧人面前，竖起手掌：“方丈师傅，指引世人走出迷途，是一大福德，不才虽无渡世之能，也愿化作途上一盏青灯，为迷者指路。”
老僧的脸上露出慈蔼睿达的笑容：“施主善心，老衲敬服，三位请吧，茶点已经备下。”
“有劳师傅。”阿布泰抢先回答。
方青鸢看了看天色：“君家，天色不早，家中还等着我开饭，我们在此别过。”
阿布泰笑笑：“姑娘稍等，我送你一程，骑马会更快。”
方青鸢犹豫了一会儿，现在走路回去，天都黑了，肯定赶不上三日之约，倒真不如骑马。
“走吧。”
阿布泰只上前一步，方青鸢急急躲开了五步，自顾自跑上台阶，走了没多久，回首望去，只剩一片云海。
三人走进庙内厢房，喝了口茶。
方青鸢心理再加焦急，也只是静静坐着，见老方丈出去好久都没有回来，估量着天色已晚，还是自己先行赶回去的好。
皇太极脾气急躁，来回踱步，黑色的皮靴把地板跺地咔咔响。
阿布泰走上去好心劝了几句，却挨了一顿鞭子。
“手下留情。”方青鸢站起来想告辞，可是话一出口就变成了这几个字。
本以为这个男子只是脾气急躁，没想到竟生性暴虐。
皇太极瞟了她一眼，冷哼一声，提着鞭子走了过来。
方青鸢只感到一片巨大的乌云翻滚聚涌。
幸而老方丈及时回来，替她解了围。
“这位施主，上香之事已准备妥当，请随我来。”
“看紧她。”皇太极看都没看伤痕累累的阿布泰一眼，握鞭子的手负在身后，背对着她走向门口。
这个男人的身上的杀戮之气很重，杀戮只气也是死亡之气，方青鸢不由打了个哆嗦。
她排斥这种气氛，本能地想要快点离开，可是这里还有一个人是不会就这样放她走的。
“你受伤了，我去问方丈拿点药。”方青鸢从不知道自己有这个本事，撒谎也可以信口捏来。
“你想走？”
可惜一下子就被拆穿了，方青鸢心虚地后撤。
“快走吧，等四贝勒回来，你就走不了。”阿布泰挨墙坐着，左手为右手包扎伤口。
“你……”方青鸢本该问一句，你不怕主子怪罪之类的话以关心示，可实际上这只是句废话，因为无论答案什么，逃跑的人仍旧会逃跑。
方青鸢犹豫了会儿，转身跑了。
阿布泰不自觉地抬头，只看到一片迅速消失在门口的剪影，觉得那像一只蝴蝶。
可蝴蝶终究是飞走了，其实他想问她一句话，现在已经没必要了。
他低头从腰间掏出一个金色的瓶子，推开瓶塞，往右肩洒去，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一个人擦剑、上药，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的心才会感到宁静。
“咕噜噜……”
等他听到这个声音，金色的瓶子正在地上滚圈，滚到了一个人的脚边。
他看着她提着瓶子，疑惑地提问：“君家有药！我白拿了。”她捧着药箱走了过来。
“不走了？”阿布泰笑着问。
“不走了。”她不经意地说着，认真地剪纱布，把药倒上去。
相比承诺，这三个字比鸿毛还轻。
“姑娘，”阿布台把左手放在右胸口，郑重地说道，“我答应你，你会平安的。”
这才是一句严肃的承诺，可她没用心听。
“我当然会平安，不用你答应。”
阿布泰笑了，发自内心的：“好，随你怎么说，我有问题要问你。”
她问了三个为什么，为什么上过山之后还要上山，为什么骗他们说顺路，为什么不逃跑？她一直安静地听着，直到她把问题问完，因为所有疑惑只需要一把钥匙就可以解开。
“我有一个心愿，诚心许下，必须要用诚意完成，方丈说广积福德就是最好的诚意。”她说着，不由看向那袅袅升起的香烟，在大殿内的香火之中，有一缕愿望是她的，想起来，便忍不住脸带笑意。
阿布泰盯着她，帽子下漏出散乱的碎发，随意地贴着鬓角，微微仰起头突出下颔的属于女子的柔美的弧线。
“你有什么愿望，我都可以帮你。”
方青鸢看着渐暗的天色，不由面带微笑地叹息，三日之约已经不可能实现，但是总会有机会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