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羊皮卷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院子中那破碎的石雕依然静静地散在地上。
小刀子和小乞丐都蹲在院子的墙角边上，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等着方石头回来。可是等了半天，都入夜了，方石头还是没有回来，两人心中更是紧张难耐，隐隐之中又盼着方石头能回来迟点。
月亮渐渐挂上树梢，转眼已经半夜了，两人从最初的紧张难耐，慢慢变得有些疲乏，小刀子低声道：“小乞丐，你回去睡吧，我在这守着！”
小乞丐摇了摇头，脸上依旧火辣辣的疼，轻轻道：“不，我不去，我要等方石头回来！”
小刀子看着他神色倔强，顿时叹了口气，肚子也跟着叫了起来，这才想到两人从中午到现在都没吃饭呢。随后跑到厨房，拿了两个剩馒头，递给小乞丐一个，自己也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小乞丐看着那馒头，突然想到一年前，自己刚来到石头铺时，小刀子也是偷偷给了自己一个馒头，那时候自己饿得急了，只觉得天下在没有比那更好吃的东西了，可如今看着这馒头，腹中虽然饥饿，却是毫无胃口。心中暗自想到：难不成这是上天给我的暗示吗？因为一个馒头自己留了下来，如今又是馒头，当真让我离开吗？心中微微发苦。
小乞丐怔怔地看着天上的月亮，突然想到以前在长安城，爹爹教自己吹笛子的情形了，这才想到，自己已经三四年没有吹过笛子了。
瞥见院子中方石头种的的那几株湘妃竹，顿时心头一阵激动，随即想道：罢了罢了，石雕都被我弄碎了，一根竹子也算不得什么。随后一屁股坐起来，拿起地上的磨石刀便朝竹子走去，小刀子看他神情古怪，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只见小乞丐手起刀落，顿时将一棵湘妃竹齐根砍断。小刀子脸色大变道：“小乞丐，你疯了吗？砍它做什么，方石头回来会要了你的命的！”
小刀子还没来石铺的时候，那湘妃竹就已经种在那了，方石头每天都会悉心照料那几棵竹子，从来不让小刀子碰，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可小刀子总感觉这其中必然有重要的理由，此时看到小乞丐手起刀落，那竹子砰然倒地，只觉得心里一阵慌乱，竟然连阻止的力气都没了。
小乞丐仿佛充耳不闻一般，将那竹子首尾斩断，打掉枝叶，从竹子中间最匀称的地方截了一尺来长，沿着竹管，打通竹节，用磨石刀在上面慢慢打孔，小刀子看他手法颇为熟练，心头慌乱之余又是一阵疑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过了半晌，小乞丐扔掉磨石刀，抹了抹头上的细汗，淡淡笑道：“小刀子，你别吭声，听着便是！”
小刀子看他脸上那种不容置疑的神色，想要说点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小乞丐看着手中一尺来长泪痕斑驳的竹笛，一种久违的的感觉慢慢涌上心头，这种感觉就如同那日自己拿起毛笔写字一般，陌生却又熟悉。小乞丐神色一敛，随后不在迟疑，轻轻将那笛子横在唇下。
一阵凉风吹来，一道清脆的笛声陡然响起，小刀子一愣，只听那笛声悠扬婉转，仿佛三月春风一般，轻抚心扉，笛声如诉，好似一个温柔的女子，讲述着一个久远的故事一般，让人一阵神往，小刀子眼神顿时迷茫起来，突然想到了小时候父母尚在的岁月中，自己依偎在亲人怀抱，竟是这般的温暖惬意，那种久违的感觉慢慢将他包围，身心说不出的受用，可尚未容他多享受片刻，那笛声陡然滑落，好似九曲黄河，骤然悬空，只觉得心中猝然一惊，如同风中柳絮，雨中浮萍一般，茫茫天地，孑然一身，竟不知身在何方，何去何往？那种无奈、孤独、恐惧、慌乱、无依无靠之感刹那间纷纷涌上心头，小刀子心头一酸，随即想到以前自己孤身一人在临安城中打杂，吃不饱穿不暖，还受人冷落，再也抑制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小乞丐充耳不闻，眼神复杂，十指轻颤，那笛声忽然转折，变得灵动跳跃，如同冬去春来，冰雪消融，百花盛开，群鸟争鸣一般，整片大地都充满了温暖和希望。小刀子慢慢止住了哭泣，只觉得天大地大，终究还有让自己容身之地，方石头就是让他的生活冬去春来的贵人，一时间突然觉得这世界也没那么暗淡，终归是有苦尽甘来的时候。
笛声不再变换，安静平和，甚为轻柔，小刀子大喜大悲之后心中说不出的疲惫，只觉得那笛声仿佛流水一般绕过心头，滋润心肺，游走全身，那温暖舒适的感觉慢慢将他包裹，心中再也不想其它，只想安安静静地睡上一觉。
冷月无声，凉风轻掠，笛声慢慢淡淡去，小乞丐静静立在院子里，久久不能释怀。看着嘴角带笑，安静入睡的小刀子，小乞丐心头一暖，喃喃道：“小刀子，我知道如果你醒着的话肯定不会让我走的，即便今日不走，以后终究有一天我还是得走。你和方石头都是好人，只是，我身负血海深仇，不得不报。他日如果我还能活着，我一定回来。”言罢，小乞丐再不迟疑，朝着铺子外面走去，可刚走几步，小乞丐就停了下来，回头看了一眼那碎了一地的石雕，没由来一阵怅惘，若不是自己今日失手打碎这石雕，说不定还能在临安城多待两年，只觉得天意弄人，苦笑一声，小乞丐便走到那碎石旁边，轻轻拈了一块小的放入怀中，也算是留作纪念吧。
就在他拿起石头，放入怀中的那一刹那，映着月光，突然看到那破碎的石块中，似乎夹着一个物事，小乞丐一愣，心中颇为好奇，将那石块轻轻挪开，只见那破碎的马头之中掉出两块羊皮，小乞丐心中疑惑更甚，将那两张羊皮拾起来，只见两张羊皮泛黄，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小字，还有看不懂的符号，所不同的是，其中一副稍微容易辨认，另一幅则是完全看不懂，映着月光，小乞丐看着手中的羊皮，心中甚是疑惑，这羊皮之上到底记载着什么，为什么要把这羊皮藏在石马之中？
愣了半天，小乞丐忽然嘴角苦笑，暗自觉得可笑，自己已经是走投无路了，还操这份闲心干什么。随手将羊皮扔在地上，便要离去。
可突然想到，这些石碑石雕被人千里迢迢运来临安，莫不是就为了这石雕中的羊皮卷？心中一愣，转身怔怔地盯着羊皮暗自忖道：听方石头说过，是一个权贵从北方带来的，可运来之人显然不知道这石雕中内有乾坤，不然何以掩人耳目，让方石头来修复它们。若是任这羊皮留下，以方石头的性格，定然不会隐瞒主顾。这羊皮卷上所载之事若无关紧要也就罢了，可一旦不是，那方石头见过了羊皮卷，定然是祸非福。一想到官宦人家的险恶，小乞丐没由来一阵咬牙切齿。随即不再犹豫，捡起地上的羊皮放入怀中，想了想，又拿起锤子，将那本已破碎的石雕砸得更碎了，方石头纵然再有本事，也绝难从这碎石中看出藏有东西。做完这一切，小乞丐突然有一种毁尸灭迹的错觉，随即苦笑着摇了摇头，大步朝门外走去。
回头看了看“荐桥石铺”这块招牌，小乞丐只觉得心头一阵刺痛，方石头是个老实本分的生意人，小刀子是个古道热肠的苦命孩子，三个人在一起生活了一年，不知不觉之间就如同亲人一般，虽然早就知道自己终究要离去，却没想到竟来的这般快，擦了擦眼泪，小乞丐最后再看一眼那熟悉的店铺，眼中的痛苦一闪而过，再不迟疑，朝着临安城北，慢慢走去。
深秋时节，落叶纷纷，小乞丐离开临安城已经三天了，一路向北行走。他一开始本想着往南走，后来总觉得方石头老家在南方，万一日后碰上了太尴尬，还是去北方的好，两年前他从长安直奔襄阳，又从襄阳斜走东南，奔到临安。却是没有到过金陵，听说金陵城就挺繁华，便打定主意去金陵谋个出路。
以前他在石铺中当伙计的时候，方石头颇为大方，平日里也给些小钱，他都没舍得用，一直存在里衣口袋里，加上中秋节那天，方石头给的一两银子，他和小刀子一人一半，现在身上也有近二两银子了。从临安城出来这三日，只买了几个馒头带在身上，渴了就喝路边的湖水，饿了就啃馒头，困了就跑到路边人家的草堆里睡一觉，一路看看湖光山色，吹吹笛子，倒也自在，只是一想到方石头回到铺子中，看见自己闯的祸，就觉得心中一阵愧疚难受。
就这般走走停停，过了半月，小乞丐来到了太湖边上，只见苍茫大湖一望无际，波光潋滟，水天相接处，云影徘徊。让人说不出的舒畅，小乞丐何曾见过这等景色，顿时心头大快，半月来的疲乏一扫而空，兴奋之余忍不住一阵长啸，惹得四周渔人纷纷侧目。小乞丐则是浑然不觉。
心头一动，跑到一个偏僻角落里，迅速地将身上的衣物退下，赤溜溜地跳入湖中，深秋的湖水颇为寒凉，小乞丐不由打了个冷战，但心中却是畅快之极。顿时在水中翻腾扑浪，好不自在。
就在他肆意戏水的时候，突然听得阵阵破空之声，抬头一看，顿时心头大震，险些沉入水中，连呛了好几口水。
只见那空中竟有许多巨翼大鸟，那鸟背之上立着许多黑衣人，个个身材剽悍，背负长刀，只是都遮住了面孔，看不出面目。
听得下面动静，领头之人电目扫来，见是一个戏水的孩子，顿时紧绷的身子略微一松，便不再注目。
小乞丐被他盯了一眼，只觉得那人眼神诡异凶残，如同饿狼一般，脊背不由阵阵发凉，见他对自己浑不在意，这才长长地出了口气，如同劫后余生。
那几只大鸟速度极快，自北而南，眨眼便消失不见。小乞丐心中隐隐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再无游泳戏水的心思了，急忙爬上岸，穿好衣服，便沿着太湖，继续朝北赶路。
傍晚时分，小乞丐来到太湖边上的一个破庙中，本想着能找到一户村落，在草堆里睡上一宿，谁知走了半天竟都不见一个村落。岂不知太湖周边百姓大都以打鱼为生，长年吃住在船上，很少上岸久居，所以这湖边村落才寥寥无几。
那破庙虽然没有匾额，小乞丐却看出应该是个龙王庙，自古有水有鱼的地方就有龙王，这百里太湖，当然也有龙王。小乞丐走进庙中，只见那庙破败异常。就连中间的神像都坍塌地看不出形貌。
找了个干燥的角落拾了些树枝，生起一堆火，小乞丐顿时觉得一身暖意，随后从怀中拿出仅剩的半个馒头，便慢慢嚼了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小乞丐只觉得双眼重逾千斤，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一阵冷风吹来，小乞丐打了个冷颤，突然惊醒，只见那火堆早已熄灭，只剩下淡淡的火星，庙中漆黑如墨，小乞丐心中突然一阵恐慌，张目四顾，黑暗中，隐约看见那神台下面不知何时竟坐着一个人影，顿时心头大骇，险些叫出声来。
小乞丐吓得靠在墙角，只是怔怔地盯着那个人影，谁知过了半晌，那人影竟一动不动。小乞丐心中惊骇，不知是人是鬼，猛地壮着胆子，抹起一个地上的土块便扔了过去。
土块“啪”的一声落在地上，却是打空了。小乞丐又拿起一个树枝，掂量一番，再次扔了过去，只听一声淡淡的的轻响，竟是打在那人影身上，小乞丐心头不由一阵紧张，可过了半天，那人影依旧不动。
小乞丐心头疑惑，从怀中摸出那块从石铺中带出的石头，正准备扔过去，突然听到一个淡淡的声音道：“别砸了，我跟你井水不犯河水，你老砸我作甚？”
小乞丐听他说话，顿时吓了一跳，叫道：“你是人还是鬼！”
那人影笑了笑道：“自然是人！”
小乞丐听他这么一说，顿时松了口气，随即想到有很多孤魂野鬼专门在夜里装做人的模样来害人，突然心头一紧，不知如何是好，随即想到鬼都怕火，若是能把火燃起来，也就不怕了。想到这般，小乞丐壮着胆子道：“这破庙冷的紧，我得把火生起来！”
那人影淡淡道：“随你！”
小乞丐没想到他这般直接，心头放松不少，赶忙拾了些树枝，搭在那火星上，慢慢吹了一会，只见一个火苗跳了出来，慢慢将破庙映的光亮起来。
小乞丐赶忙朝那人影看去，只见那人一身白色长袍，身子修长，一头长发随意地散在背上，靠在神台下面，侧对着自己，小乞丐头歪了半天，还是看不到那人的脸，心里稍微有点失望。
过了半天，那人也不言语，小乞丐更不敢随意说话，只是往火堆里添柴，生怕那火熄灭了。“咕噜”一声，却是小乞丐的肚子响了，他本来只吃了半个馒头，这庙里又颇为寒冷，赶了一天的路，到了这会实在是饿的不行，倘若睡着也就罢了，谁知又被这不知何时来的神秘人给吓醒了。心中当真是无奈。
那人影微微一动，随即笑道：“你饿了？”
小乞丐闻言一愣，不知他何意，只得轻轻“嗯”了一声。
那人轻轻挪了挪身子，动作僵硬，仿佛有伤在身，小乞丐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心中颇为紧张。只见那人试着抬起手，可抬了一半，又无力地落了下去，顿时苦笑一声，仿佛自嘲一般。
随后又试了几次，可终究没能抬起来，不由长长叹了口气，缓缓道：“小子，你过来！”
小乞丐一愣，本想不去，可看他似乎有伤在身，不能动弹，暗自道：他动都动不了，又能把我怎样。
小乞丐慢慢踱道那人身旁，离得近了，这才看清那人的面貌，约摸三十来岁，眉目硬挺，双颊微鼓，颇为英俊，只是眉眼之间似乎凝着一股黑气，聚而不散，脸色也是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可那人一脸的浑不在意，嘴角微笑，听他淡淡道：“想吃东西吗？”
小乞丐看他面容不坏，虽然重伤在身，脸上却没有一丝忧虑之色，顿时起了佩服之意，笑着应道：“想，只是这荒郊野外却没处找吃的去！”
那人淡淡一笑道：“无妨，你且扶我起来。”
小乞丐略一犹豫，还是轻轻地把他架起来，那人身材高大，甚是沉重，小乞丐使出吃奶的劲才把他扶起来，那人看他清秀的小脸涨地通红，顿时笑道：“你这身子也忒弱了！”
小乞丐听他笑话自己，顿时心头大怒，可见他身受重伤，又不忍心不扶他，只得默然不语。
那人扶着小乞丐慢慢走到门口，靠着庙门坐下，这么一走动，那人的脸色更加苍白，坐着歇了半天才稍稍好些，轻轻从地上拈起一个小石子，对着小乞丐笑着道：“想吃东西的话，你也得费点力气啦，先跑到那那树林中，看我点头，你就用力喊一声。”
小乞丐不知他要干什么，却也不敢问，只是点了点头，一溜烟地跑到几丈外的树林中，见那人点头示意，便“啊”地大喊一声，夜深林静，被他一声大喊，顿时树梢上的睡鸟纷纷惊慌失措，展翅飞去，那人手指一颤，小石子顿时射入林中，随即“扑哧”之声大作，落下了四五只麻雀，小乞丐心中震惊之情，无以复加。回头望去，只见那人嘴角微笑，颇有得色。
破庙中，小乞丐早将那几只麻雀拔毛去脏，洗剥干净，他在临安石铺中每日洗衣做饭，对于这种事早就熟门熟路。小乞丐又置了一堆更大的火，将那神秘人扶坐在火旁，随即用树枝将麻雀串作一起，在那火上慢慢烤着。
那神秘人见他动作熟练，有条不紊，顿时笑道：“没看出来你这小子还真有一手，以前难不成是给人烧火做饭的？”
小乞丐对他打落麻雀的身手甚是佩服，见他人虽然颇为孤傲，却没什么恶意，对他不由生出许多亲近之感，笑着道：“我以前在临安城做石匠，也顺带做做杂活！”
那人一愣，见他面容清秀，不似寻常人家的孩子，只当他不愿透露身份，随即轻笑道：“那你怎么会孤身一人跑到这破庙中？你父母呢！”
小乞丐神色一黯，低声道：“都死了！”
那人眼神一愣，稍有惭色，苦笑道：“那也当真苦命！”言罢，怔怔地盯着小乞丐，目光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乞丐以前风餐露宿时，偶尔遇到野味，自然也会烧烤一番，对于这烤野味颇有心得，虽然没有调料，可他火候把握地恰到好处，那几只麻雀不多时便烤得油脂四溢，喷香焦黄，小乞丐吞了吞口水，笑道，：“成啦！”
随即将先烤好的那一串递给那神秘人，笑着道：“可惜没有调料，不然你就知道什么叫人间美味啦！”
那人见那麻雀烤得脂香四溢，甚为诱人，不由食指大动，正要抬手去接，可却浑身酥软，动弹不得，顿时苦笑道：“嘿嘿，我这手脚今天非得跟我作对，要不你拿着给我吃吧！”
小乞丐一愣，随即笑道：“成！”然后将那麻雀肉撕成条，慢慢送去那人嘴边，那神秘人张口接过，只觉得那肉外焦里嫩，入口即化，虽然没有调料，可油脂甚多，倒也颇为可口，顿时赞叹不已。
转眼那人便吃了三只，等他吃罢，小乞丐才把剩下的两只吃完。
那人吃过东西，脸色好了不少，手也能慢慢抬起，只是额头上的黑气始终缭绕不散。不过他脸上却一直挂着那种满不在乎的神色，惹得小乞丐大为疑惑。
突然，破庙之外，一阵阴风掠来，随之一道戾啸冲天而起，小乞丐只觉得那啸声凄厉恐怖，说不出的难受，顿时心头大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