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茨冈”打扮了一下,拉了拉黄色的衣服,然后小心谨慎地,好像踩着钉子一样站到了厨房中央。他那黑色的面庞变得红润了,很难为情地微微一笑,恳求着说:
“那么,请弹得稍微快一些吧,雅科夫·瓦西里奇!”吉他疯狂地响起了,曲子的节奏就好像暴风骤雨般,“小茨冈”用靴子后跟快速地点地起舞,他像一团火一样燃烧了起来。他张开两臂,又仿佛一只鹞鹰在展翅飞翔,脚步快得使人无法分辨,我甚至感觉到,桌子上与橱柜中的碟碗都在乱颤。他跳啊跳,绸子衬衫上下颤动着。
“小茨冈”不知疲倦地、忘乎所以地在跳。“横着走一次!”雅科夫舅舅踮起脚尖敲打着地板,用颤抖的声音喊出一句俏皮的顺口溜:
唉,若非我舍不下这双破草鞋,我早就扔下老婆和孩子远走高飞了!
站在桌子后的人们,手脚不由自主地抽动着。也不时地跟着尖叫。那大胡子师傅一边抚摩着自己的秃头,一边不停地念叨着。有一回,他弯下腰来,靠近我的耳朵,他柔软的大胡子遮住了我的肩头,那语气就像在对一个大人讲话:
“阿列克谢·马克西莫维奇,如果你的父亲还活在这个世上,他也会跳得像一把火!他真是一个乐观的人,非常讨人喜欢。你还记得他么?”
“不记得了。”“怎么,不记得了?以前他与你外祖母跳起舞来……嘿,我给你演示一下!”他说着站起来,虽然他的样子看上去很憔悴,但个子却高大得好像圣像一般。大胡子师傅向外祖母深深地鞠了一躬,用一种不寻常的粗重声音对她说道:
“阿库林娜·伊凡诺夫娜,请赏个脸吧,跟我上场走上一圈儿!就像你以前和马克西姆·萨瓦杰耶夫那样,让我们大家也一起开心一下吧!”
“嘿,亲爱的,你这是怎么啦?格里戈里·伊凡内奇先生?”外祖母略微惊奇地微笑着,往后缩了缩身子说,“我这么大年纪跳舞呀!会惹得大家笑话我!”
事情正好相反,大家都请求她上场,然后外祖母就像一个年轻人一样站了起来,整整衣裙,挺直身子,昂起硕大的头,在厨房里兴高采烈地跳起来了,她高声叫道:
“你们尽情地笑吧,笑个痛快吧!喂,雅沙,重新换一个曲子!”
舅舅伸直了身子,微微眯着两只眼睛,放慢了曲子的节奏。“小茨冈”跑到外祖母面前,蹲下身,围着她跳开了。外祖母舞动着双手,双目望着远处,在地板上轻轻地滑行。
“好了伊凡,你别再跳了!”老师傅面带笑容地说,于是“小茨冈”顺从地闪到一边,坐在了门槛上。而保姆叶夫根尼娅则提起了嗓子,轻柔而清脆地唱道:
从礼拜一熬到礼拜六,
姑娘们忙着织花边儿,
干活干得累死了人哟,
唉,就剩下了半口气儿!
外祖母一点也不像是在跳舞,依然像是在讲故事。人们的目光再也无法离开她了,她奇迹般地变得年轻了,像怒放的鲜花一样美丽可爱!
保姆叶夫根尼娅又像吹喇叭一样唱起来:
周日的午祷刚刚完,
一直舞到大深夜。
她是最后回到家,
良宵苦短啊,又到了周一!
外祖母终于跳完了,重新回到原来靠近茶炊的位置。大家都一个劲儿地称赞她,而她一边整理着她那长长的头发,一边说:
“算了吧!你们还没有看到过真正的舞蹈呢。以前在我们巴拉赫纳,有一个年轻的女子——我记不清楚她是哪家的姑娘,也忘了她叫什么名字了,大家看了她的舞以后,简直高兴得直落泪!你只要看她一眼,就好像过节一样幸福,再也不需要其他的什么了!我真羡慕她呀!”
“歌手与舞蹈家是世界上一流的人物!”叶夫根尼娅认真地说,她开始唱起大卫王的故事,而雅科夫舅舅一把搂住了“小茨冈”,对他说道:
“你应该到酒馆中跳舞,你可以将人们跳得发疯!”“我只希望能有一副很好的嗓子!”“小茨冈”抱怨地说,“如果上帝肯赐给我一副好嗓子,我就是唱上十年,随后出家做和尚也无怨无悔!”
大家开始喝伏特加酒了,格里戈里喝得相当多,人们一杯接一杯地给他倒酒,外祖母在一旁劝告道:
“要小心点儿,格里沙,喝多了你会彻底瞎了的!”他很认真地回答说:“瞎就瞎吧!眼睛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我什么都见识过了。”
他越喝越多,却始终没醉,只是话越来越多,几乎每次都跟我提起我的父亲:
“我的伙伴马克西姆·萨瓦杰维奇,这个人有一颗伟大而仁慈的心。”
外祖母叹了一口气,接道:“是啊,他是上帝的儿子!”这种时刻发生的每一件事情都十分有意思,同时又蕴藏着无限的忧愁,深深地渗进每个人的心头。有一回,雅科夫舅舅醉得并不太厉害,却开始撕扯自己的衬衫,疯狂地揪自己的头发,揪稀疏的浅色的胡须,揪鼻子以及他那耷拉着的嘴唇。
“这算是什么日子呀,这到底算什么啊?”他狂喊,泪流满面,“我为什么要这样生活呀?”
他捶胸顿足,拍脸、打脑门、痛哭:“我就是个流氓,是个下流种子,是一条丧家犬!”格里戈里听到后,怒吼道:
“没错儿!你就是!”外祖母喝得大醉,拉着儿子的手,劝道:“算了吧,雅沙,应当怎样教育人,只有上帝才清楚!”
外祖母又喝了几杯酒,整个人似乎变漂亮了:她拿头巾扇着红红的脸,如唱如诉地说道:
“上帝啊,上帝啊!一切都是美好的!你们看,所有的一切都是美好的!”
这是她内心的感叹,她毕生的口号。舅舅的眼泪与喊叫随之一发不可收拾。我问外祖母,他怎么哭了,为什么咒骂自己,甚至还打自己。“你什么都想了解吗?”外祖母一反常态,不高兴地说,“你太小了,没权利管大人的事情。”这就更加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来到染坊中问伊凡,他也不想告诉我,只嘻嘻地笑着,斜眼望着师傅。最后他被我问急了,就一把把我推出染坊,喊道:
“小家伙,不要烦我!再烦我就把你扔进染锅中,给你点颜色瞧瞧!”
师傅此时正站在炉子前面,炉子既宽又矮,上面放着三口大锅。他正拿着一根黑色的长木棍儿在锅中搅和,还不时地拿出来看那顺着木棍儿向下滴的染料水。染水在锅中咕嘟咕嘟地响,蚀眼的蒸气像浓云一样涌向门口,整个院子掠过干燥的风雪。
师傅把他那浑浊而充血的双眼抬起来,在眼镜下边儿望了望我,粗声粗气地冲着伊凡说道:
“快去,拿劈柴去!你的眼睛长到什么地方去了?”“小茨冈”到院里去拿劈柴时,格里戈里舅舅坐到盛颜料的口袋上,向我招了一下手:“来,到这里来!”他把我抱到他的膝盖上,用使人难忘的语气说道:“你舅舅犯糊涂,将他老婆打死了,如今他受到良心的谴责才会这个样子。你明白了吗?你必须要知道这些,要小心点儿,否则会有危险的!”
“你想知道是怎么打的?”他继续说,“就是这样:夜晚睡觉时,他用被子把他老婆的头蒙住,然后重重地压在了她身上,使劲儿地打她。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可能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此时,伊凡抱着一捆柴回来了,蹲在炉子前烤手。师傅没在意他,接着说:
“他打她,可能是因为她比他好,他妒忌她。小家伙,卡希林一家人都不喜欢好人,所以他们妒忌她,容不下她,于是经常伤害她!你去问问你的外祖母就知道了,你也会明白他们曾经是如何想弄死你的父亲。你的外祖母什么都会告诉你,她不爱说谎话,也没说过谎。尽管她喝酒、吸鼻烟,可她却像圣人那样纯洁,你可要继承她这个优点。”
说完,他推了我一把,我顺势跑到院子中,心中突然沉重与恐惧起来。凡纽什卡见到后,赶上我,搂住我的头,低声说道:
“他是一个大好人,你不用怕。今后他对你说话时你要直视他的眼睛,他喜欢人家那样看他。”
这儿的人和事都令我奇怪和不安,是我从前未见识和经历过的。我模模糊糊地记得,父亲与母亲的生活可不是这个样子的:他们说话、娱乐都和这里的人不一样,他们无论是走路还是坐着都是并排着,互相紧紧地依偎着。夜里,他们会在一块儿笑很长时间,有时还坐在窗户旁边大声地歌唱,引得街上的人们都来围观。然而这儿人们笑的时间极少,就算笑,偶尔也使人摸不清他在笑什么。在这个家中,我感到自己就是一个外人,每每这样想,就好像有无数的针刺入我的身体,使我忧心忡忡、紧张兮兮地关注着每一件事情。
我和“小茨冈”的友情不断地发展。外祖母成天都在忙自己的家务事,于是我几乎整天跟在他的屁股后转。每当外祖父打我时,他依然会用自己的胳膊暗中挡着鞭子,然后在第二天,将打肿了的地方伸给我看,埋怨道:
“我以前教你的那些一点儿用都没有!你挨的打并没有一点儿,而我呢,你看他给我打的!真见鬼,我再也不做了,不再管你了!”
尽管他这么说,我每一次挨打他还是偷偷在替我分担痛苦。
“你不是说不管我了吗?”“我是不想管来着,谁知道手又伸了出去,不自主地伸了出去。”
一次无意中,我了解到了有关“小茨冈”的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更加深了我对他的好感与友爱。
每个周五,“小茨冈”会将那匹枣红马——沙拉普套在一辆又宽又大的雪橇上面。沙拉普是外祖母的宝贝,它是一个刁钻、奇怪而又调皮的小动物,特别喜爱美味的东西。“小茨冈”戴着一顶沉重的大帽子,身穿齐膝的短皮衣,腰上还紧紧地扎着一条绿色的腰带,便驾着沙拉普去集市上采购食物了。有时候,他过了很久还没有回来,家中的人都非常着急,大家来到窗户前面,不停地向外张望,希望能看到“小茨冈”的身影。
“人还没回来吗?”“没有啊!”外祖母看上去比任何人都心急。
“你们真是的”她冲着舅舅们与外祖父说道:“这么晚还没回来,你们连人带马都给我毁了!你们为什么不知道羞耻呀?这么没脸没皮呀?难道自己家的东西不够用么?唉,一家子都是愚蠢的猪,贪心的狼。主会惩罚你们的!”
外祖父听后则拉下脸说:“好了好了,这是最后一回。”有时,“小茨冈”直到中午才回来,外祖父与舅舅们赶紧来到院中,外祖母好蹒跚地跟在后面。孩子们见了也跑出去,开始兴高采烈地从雪橇上卸东西——雪橇上装满了猪、鸡、鸭、鱼,几乎应有尽有。
“让你买的都买了吗?”外祖父斜眼瞟了瞟满载的雪橇,问“小茨冈”道。
“都买了。”伊凡快活地答,他可能太冷了,便来回蹦跳着取暖,还啪啪地拍着手套。
“不要将手套拍坏了,那可是花钱买的,”外祖父严厉地说,“有没有找回零钱?”
“没有。”外祖父听后慢慢地围着车子转了一圈,声音低低地说道:
“你弄回的东西多出很多,你看——是不是有些东西不是用钱买来的?我可不希望这样。”
他皱了皱眉头,走开了。舅舅们可不管这些,只是手舞足蹈地冲着车子跑去,提起“小萨冈”带回的禽、鱼、鹅肫、肝、小牛腿、大块肉等好东西,还吹起了口哨,夸赞声顿时响成一片:
“好小伙子,你真会挑!”米哈伊尔舅舅显得格外高兴,身体像装了弹簧一样,围着车子来回疯跑,他的鼻子像啄木鸟似的,一会儿闻闻这里,一会儿嗅嗅那里,津津有味地咂着舌头,亲切地问“小茨冈”:
“我父亲给了你多少钱?”“五个卢布。”
“那么你用了多少呢?这些东西最起码值十五个卢布。”
“四卢布零十戈比。”
“这么说来,有九十个戈比你放进自己的腰包了。雅科夫,你听到了么?他多会存钱。”
雅科夫舅舅眼睛和嘴角都含着笑意。“噢,瓦尼卡,你请我们喝伏特加吧。”他慵懒地说。外祖母一边卸着马套,一边和马儿说着悄悄话。“你怎么啦,我亲爱的小乖乖?怎么啦,我亲爱的小猫儿?你想捣蛋么?那你就玩吧,这个上帝的小东西。”
它发出了低低地嘶鸣回应着外祖母。“你想来点面包吗?”外祖母喂给它一大块苦咸的面包,又扯起围裙在马的脸下接着掉下来的面包屑儿,沉思地望着它吃面包。“小茨冈”此时也像一匹年轻的马一样,快活地走了过来。
“老奶奶,您瞧它多聪明,简直是匹宝马。”“快点给我滚开,别在我面前摇尾巴!”外祖母跺着脚怒斥道:“你要明白,我今天不想看到你。”她对我解释道,“小茨冈”赶集买的东西没有他偷的东西多。
“外祖父给了他五个卢布,他却带回了十五个卢布的物品,这也就是意味着,有十个卢布的物品全都是偷来的。”她生气地说。“这个捣蛋鬼竟然爱偷东西!他偷过第一回时,就尝到了甜头,家中人夸赞他一阵子,他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于是渐渐养成了爱偷东西的不良习惯。你外祖父从小时就受够了罪,老了变得十分贪心,将钱看得比自己的亲骨肉都重要,他就喜欢‘小萨冈’这样,就喜欢白拿的东西!”
她挥了一下手,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吸起鼻烟来。“廖尼亚,这个世界的事情就好像花边,织花边的是一个瞎老太婆,所以有很多花孔我们都看不清楚啊!如果人家抓住伊凡偷东西,肯定会揍死他的。”她又一阵儿沉默,轻轻地说:
“唉哟!我们的规矩可真够多的,可真理在哪儿呢!”
第二天,我就去请求“小茨冈”下回别再偷东西了。我来到他身边,轻轻地说,“你偷东西人家会打死你的!”
“他们逮不着我,第一我眼疾手快,第二我腿跑得也快!”他微笑着说道,但立刻又皱起了眉头。“我也知道偷东西不好,而且十分危险,可我只是想解解闷儿。我可不想存什么钱,不到一周,你的舅舅们就会将钱从我手中弄走。我不爱钱,弄走就弄走吧!反正我肚子吃得很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