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以說清的是她連打通電話的勇氣竟都提不起，也許怕解說吧？現在的她更不知如何定位他。怕自己太躁進。也許熬到離開不找他，這段情感就算結束，其實也想考驗自己接觸成群就優柔寡斷的個性。都會女子談個小戀愛多半拿來轉換生活場次用來區隔，再尋常沒有。
三月份大連寒意仍重，積雪尚未融化。這城市比思念中還大，陌生人比她想像中還多，然後重演成群藏身人潮中，他們將通過一次意外不期而遇。十天停留期，言靜逐漸理解見面毫無可能，她明白了：「除非成群找上妳。」是成群來遇見她，不是她遇見成群。
成群沒有找來，朱紅倒先上門問路。是她的新書簽名會，公司從台北帶來巨幅照片壯聲勢，當地報紙作了大篇幅全頁專訪，她對消息在大連披露深感不安，說不上哪裡不對，也許因為敵暗我明。朱紅買了她的新書，趨前請她簽名，言靜請問姓名，只覺寒氣上升，光影浮動，光圈放大，畫面模糊眼前女孩似有幾分姿色，而且衣飾搶眼，渾身豔黃，襯托細緻膚色像海芋倒影。大連女子平均瓷白高挑，女孩報上姓名：「我叫朱紅。」言靜筆在手上僵住，從沒有的笨拙與重，久久簽不下手。
後來情節像三流劇本，原本好端端的實驗性故事，發展成兩岸八點檔。言靜不方便走開太遠，便應朱紅要求，就近在展覽館外草坪上交談。言靜正苦於話題可能內容，短短幾分鐘朱紅接、打了三通電話，稍抵擋了一陣。言靜這才有機會四處觀察，原來會場與海邊飛天輪僅隔一座廣場。朱紅闔上手機，言靜收回她的心思搖晃，兩人近距離面對面，言靜有意專注卻力不從心感覺遙遠，她想她了解了成群的感受。
朱紅二十五歲，因為父親人脈，英文本科畢業後選擇外商公司擔任總經理祕書，照理應該看不上比自己大一輪的教書匠，但是正好家庭影響知道知識無價。朱紅從小女孩便偶像般迷戀在家裡進進出出的成群，成群是他父親學生中最體面傑出的：「前途未可限量！」他們相處時成群總把話留給她說，她直言：「我可歡喜聊天了。」朱紅有種大陸女孩少見的天真，也許他們一整代都如此，成群總讓她，可這次不知哪裡觸犯了成群規則，「怪道是他偏很低調，苦苦哀求爸爸准許解除婚約，我爸倒沒說啥，我媽氣可大了，不明白他發的咋瘋。校長都是我爸的學生呢！他現在從系主任位子被架了下來，就差沒離開學界。」（求求妳別告訴我這麼多！言靜想像如果在台北遇上這種事，她會如何反應？不！在台北她不會遇上這種狀況。）朱紅又說：「我在想是不是妳的關係，傳聞你們兩人單獨玩了一整天。」哪來一整天，晚上大夥兒還一起聚，言靜覺得冤枉，白擔一天罪名。
原來成群什麼都沒說，原來鄭宇森亦應早有耳聞，都說有傳聞了，那麼不會單單是朱紅的猜測。但傳聞是傳聞，朱紅並不確定，抓什麼是什麼。言靜當下決定，要傷人也不該由她傷，她根本不了解他們婚姻運作模式，也不要了解。於是淡漠回應：「我來大連十天，就要走了還沒跟成群見過面。」意思他們有什麼關係會不見面？她並未說謊，只是沒說實話。
朱紅還不死心，拜託言靜有機會幫忙進言或者打探究竟，她甚至留下手機號碼，正說著手機又響起。朱紅接通後本能反應朝言靜瞄來，言靜立刻明白是成群，他回朱紅電話，言靜神情渙散如木偶僵立，身體急速冷凍，一吋一吋失去知覺。邊說邊走的朱紅從哪個方向離開，她毫無記憶。
一直等到成群打電話到房間，他人在飯店大廳，她拿著話筒才快速甦醒：「怎麼辦？最後一天了。」成群苦笑：「怎麼有妳這樣傻乎乎文不對題。」幫助她跳過這尷尬的題例，是啊！明明不知道怎麼辦，為什麼拖到現在。他更明白，她尚未準備好納入他「二個月三個月六個月一年」的循環之會，所以惟有黯自離去，像上次離開大連。她正大動作收拾行李，越收越亂，房間又是七零八亂。邊收邊恨索然無味，她告訴自己才不在乎朱紅找上門，反正離開後就跟此人此地關係斷掉，但是成群怎麼辦，他得留在這裡。他們怎麼辦。
成群上樓敲門，三個月不見，比她以往等閒一場戀愛時程還長。她四肢僵直，他就站在那兒，與她聲息相通，逃都逃不掉。她渾然忘我淚水成河，無法轉換視線，只聽見時間過去，溫度慢慢回升。
成群借了車想走遠點。遠離市區後，他放手讓車子去跑，右手握緊言靜，快捏碎她。轉上高速公路速度慢下來成群才掉頭直視她。不知名河川橫於前面直通外海，車身穿越，遙遠的北方，如入無人之境，只看見來去流竄的車陣，可以永遠筆直走下去。終於他們停靠市郊工業園區山頂透空處。面向之前經過的河域。大連開發初期為了吸引外資，規畫出擁有餐廳、銀行、旅館、資訊中心、休閒娛樂場所……的一座獨立小城，現在看起來有些過時。
成群不是生氣，卻充滿無力感：「朱紅跟妳說了什麼？我說了不干任何人，是我的事。不過對她老太爺我是真的沒得交代。」話入耳，言靜倒生氣了，分明他拿朱紅當自己人。語氣不禁放冷：「是啊！自家人算個啥帳！」學他們說話。成群苦笑道：「妳認為我倒是罵她一頓比較威風？」他沒明說出口的是，人家好端端大姑娘平白給退了婚是他欠人理虧，他還能怎麼咋？
這遊戲突然不好玩了，他們到哪兒都沒退路，原來成群設想的不聯絡模式正是隱形退路。成群喃喃：「或者，乾脆讓它『爆』光。」又「爆」光！言靜啼笑皆非：「是曝光。」成群辯稱：「十二億人說了算。」一碰到語言問題言靜便莫名興奮，他們算是和解了。成群忽然邪邪地打量她，言靜：「什麼？」成群把座位放倒引言靜坐過去，言靜全身重量往下壓，成群長手長腳兩圈都夠環抱她，他甚至可以摸到她小腿肚腳踝趾尖，成群語氣漫漶：「以前在國外當交換窮學生，總聽洋室友敘述車裡做愛多過癮，尤其開到空曠有景點地方，還能助興。那時總覺得不可思議，空間那麼點大，侏儒才施展得開吧！洋人個個高頭大馬；還有就是安全問題，但是現在——」最令人動容的是，那時候言靜也在美國。現在，言靜以全身回應：「在台灣這叫車床族。追求一種不安全係數越高越刺激。」她為成群居然等了這麼久才試驗非常想補償他，可憐他晚到的青春期，惟因如此，她迎接到他。他們真親。
她忍不住啃咬他頸間：「被吸血鬼吻過的生命體，注定永遠受到詛咒被母體控制，小心喲！『爆』光就化成一灘血水。」成群以各種動作推演車內空間，再度印證他是天生的藝術家，具有非凡的創作力。
是哪些元素組合他們快速成為戀人？現實世界失傳的一見鍾情嗎？教她怎麼能相信？減省的中間流程又為什麼讓她如此不安？他們沒有爭吵、適應、價值觀或者生涯計畫問題，他們的問題難以言喻使她心裡布滿悲哀，每每在激情中覺醒。是的，他們不知道如何解決。言靜不知不覺又是滿臉淚水，暴力地朝成群衝去，成群感受到了，靜默承接，遍體鱗傷。言靜離開成群身體，坐回位子，放聲痛哭。成群：「言靜。」竟十分空茫害怕。
他們繞到園區用晚餐，西式餐廳，以為客人會少，並不然，非周末假日仍座無虛席，進退維谷，兩人因此吃得心不在焉，果真有成群系上同事吳教授來打招呼，成群潦草介紹言靜：「台灣朋友。」教書薪資低，當紅科系各顯神通向錢看，多往有商機可圖行業鑽研，工業園區顯然就充滿機會。早在外資大舉湧進前，學界便看好成群名實皆足以號召集資的實力，多年過去他按兵不動。如今在工業園區被活逮，成群的嘔不比消息走漏，朱紅沒見人已起疑心，現在人贓俱獲。
吳教授雖將注意力集中成群身上，畢竟言靜既現代感又清新很難忽視，加上先前喝了幾杯，嘴上漸開敞：「看著好面熟，好像哪裡見過。」成群為轉移話題過去敬酒打通關，老大一桌人。步出餐廳被風一撩成群一臉茫然不知天南地北，又沒全醉，目光迷惑凝視言靜。
言靜開車，不遠處望到高速公路車流，對準開上去，成群重力握住她手心，唇線抿緊，不發一言全神看著言靜，兩人一路沉默，不知道說什麼。下了高速公路她將車直接開到飯店路邊，又沒有了退路。「怎麼感覺還沒開始就結束了。」言靜小聲追一句：「我是說又要走了。」此地無銀三百兩，無意識低頭微笑。成群攬過她重力擁抱，在她耳邊低聲：「我不上去了。做愛不應該成為終極解決的手段。」那明天呢？明天的明天呢？如果可以，言靜多麼願意以優雅的身影離開，向成群訴說她不在乎。此刻，她臉上惟殘留一抹僵硬的微笑。她依從他的決定，故作鎮定：「再見。」打擊成群嗎？讓其他人來吧！和成群分開使她如此難受嗎？長這麼大，從來沒有試過。見到他，千頭萬緒一切歸零。
書展團員早已收妥行李就等失去行蹤的她回來帶團吃消夜，她打起精神帶大家去吃鹹魚大餅。步出旅館大門她張望左右成群已經離開。大隊人馬拉到鹹魚大餅店，大家起鬨說吃不慣乾巴巴食物，她懶得理會，失神癡望坐在門口的店主老太太。熟悉的海的聲息在她耳輪吹著法螺，巨大的悲傷慢慢回潮，怎麼辦呢？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要成群。作為情感事件中理性又霸氣慣了的她，之前只是不相信對成群沒辦法吧？現在，她麻煩大了。
吃完消夜回到飯店，大夥兒意猶未盡續攤接力唱卡拉OK，這時候的言靜無法獨處，跟去瞎鬧。半夜回到房間，成群留了話，電話打到兩點，想來她還好：「如果知道離開妳我有多痛，會不會好一些？記得我告訴妳的魔術時刻嗎？妳永遠可使用這個手法捕捉我們之間隱藏的感情。」言靜後悔透頂去唱鬼個卡拉OK，成群八成以為她心情極好，還能玩到半夜，最糟蹋人的是她一直怪他。反覆播放成群留言，她的床邊故事。她開始相信成群說得對，他的直覺他的規矩，這就是他們相處最好的模式，黑暗中她全身血液凝固在成群留言中，在打破框框的年代，大家都學會解釋閃躲，要遇見一個人不是那麼的容易。她伸手想握住他，想告訴他，她明白了。
第二天傍晚言靜回到台北。早上還在大連，晚上已經在台北，半年前她絕不相信自己會愛上一位，是的，共產黨員。誰想得到呢？她從來都有可能愛上希臘、法國、英國、美國、日本、以色列……男人，為什麼他們這一代沒有可能愛上大陸的中國人？而現在又有了可能？加上鄭宇森，如今果真是兩岸三邊了。長久以來她其實一直有種漂浮在海裡的感覺。現在，莫名被送到了岸邊。
鄭宇森竟意外出現在機場出境大廳等她，接過行李時欲言又止：「我以為妳會晚點回來。」言靜不知心虛還是疲累，反常地擁緊鄭宇森手臂將頭倚靠他肩膀：「你了解我的。」沉默坐上車遠望窗外說不上熟不熟悉的景物閃過，大片大片寂靜空氣撲面而來，她回過神問鄭宇森：「你剛才想說什麼？」鄭宇森小心翼翼措詞：「成群離開學校了。」是吳教授效應嗎？真快。言靜：「我比較在乎你想對我說什麼？」鄭宇森語意慎重中肯：「保持現狀。」太確定他知情程度。而他也早做出決定，現在他要她知道他的態度。可悲的一直是她故作守密姿態。
言靜視線投往窗外不定點處，她感激鄭宇森這時候展現的寬闊，現在的他們其實沒辦法談這件事，他知道，她知道。兩位男士都比她智慧與自尊，她終於了悟成群為什麼一向不聯絡了，她在台北時必須截斷與他相關一切，讓她完整。直等到她在他的城市，她的另一次完整才歸於他。多奇怪的發展。很明顯，這就是他們的處境，彼此心底清清楚楚，大環境制衡，個人是沒有解決的能力。成群和鄭宇森是如此相互珍惜維護，令她慚愧。她猶似自言自語回答鄭宇森：「我會的。我答應你，在一切明朗前，我和成群只是朋友。」故事向暮色蒼茫中隱去，（他們當時可曾感受到？）她看見自己朝那裡走去。她真的很想知道，為什麼頃刻間短短幾分鐘狼狗暮色，卻使她生命輪廓清楚起來？
——原刊登於《自由時報》副刊，二〇〇二年三月二十七日至四月十五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