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段故事,在一个秋天悄然发生。这个故事让我们觉得,原来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关照,可以那样简单而纯粹。同样是微小的生命,你需要温暖,而我有一方小灯,便借你取火。
那个秋天,料想西子湖的水清幽摇曳,云天下的苏小小再一次乘着油壁车,转过一个一个的弯,看一段一段的涟漪,她如水的眸子里闪着秋天里别样的快乐,却也藏着几分悲愁。若此时阮郁还在身边,一起将这秋色看遍,那将是多么幸福的事!可是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那个人早已放弃了在她看来神圣的爱情,不管什么原因,他还是放弃了!他毕竟是世俗中人,逃离不了那樊笼。而苏小小却敢于放弃荣华,放弃香车宝马,在湖光山色之间,任意穿梭,不屑世间任何横平竖直的规则。这是两个不同的生命,他们的生命内涵本来就不在同一个层面上,所以对于苏小小而言,“曾经沧海难为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想象着从前与阮郁在湖边悠闲行走的场景,苏小小不禁一阵心痛。毕竟,她将一腔的爱和最美的年华不顾一切地交付出去,却只换来对方的寡情负心,西湖之水可以见证,苏小小的心在这个秋日,再次碎落,无声无息。
就在西湖之畔,一边赏秋水佳景,一边落寞惆怅的苏小小,遇到一位气宇非凡、眉清目秀却一身贫寒、神情沮丧的书生。不得不说,苏小小再次被眼前这个人打动了,他一身的书卷气,虽然贫寒,却有着文人独特的优雅气质。两人一照面,均为对方的不凡气质而惊叹。一个是秋水伊人,一个是俊雅公子,或许我们都希望他们之间能绽放出爱之花,可是那只是个水色清幽、风轻云淡的秋天,而苏小小早已不信爱情。他虽然欣赏对方的文人气质,却也只是欣赏,再不会陷入爱的泥沼,她,已经伤透了心。
那个人叫鲍仁,出身贫寒,在荒山古寺中读书,想要上京应试,却没有盘缠。这样身居贫寒却能与文为伴的人,正是苏小小欣赏的。王孙公子的风流才气里,总是缺少了一些志气。而鲍仁这样的穷书生,却是不屈于命运,敢于挑战的生命。苏小小挑战的是世俗的规则,而他挑战的是上天的安排,所以苏小小对他除了欣赏,还有几分别样的同仇敌忾。
于是,苏小小毅然决定资助鲍仁,她变卖了一些贵重首饰,给鲍仁打点了行装,然后送他上路。恐怕他们之间连交流都没有多少,苏小小却做出了那样的决定,只因她欣赏他。这个柔弱的女子,在世俗的眼里那样低微,而在生命意义上,却又这样光彩熠熠。她也非富贵之人,却能以纤纤之手,助别人的鸿鹄之志。与她相比,那些腰缠万贯却无怜悯之心的人,有什么资格趾高气扬呢?
这个世界,越是身份低微的人,反而越乐于付出,这实在令人扼腕!
最重要的是,苏小小资助鲍仁,不求任何回报,在阮郁之后,她既然决定不再倾情于任何人,那么对于鲍仁的资助,就纯粹是对一个需要帮助的人,尽自己的绵薄之力而已。那时的苏小小心甘情愿地付出,满心欢喜。我们怎能不对她更加侧目呢?
那个秋天,很温暖。西子湖的水波,映照着一缕魂,纯粹而平静,清幽而淡雅。
有一些生命,虽然微寒,却独自守着自己的尊严和信仰。苏小小的信仰,便是自由和清冽。她可以对一个贫寒的书生青眼有加,却对那些富贵之人不屑一顾。这就是她,微小也骄傲,寂寞也自在。
关于她,有一件事必须提起。这件事和一个名字有关:孟浪。当时的孟浪是上江观察使,来杭州办公事,要知道古代官场之人,大多对青楼中才色俱佳的女子感兴趣。既然苏小小在杭州大有名气,他自然迫不及待地想要一睹其芳容和风采。可是碍于身份,他又不便亲自前往西泠桥畔,这便是官场之人一贯的虚伪。
孟浪在西湖边的酒楼备下酒席,派人去请苏小小,他本以为苏小小必会欣然前来,毕竟她只是个歌妓。可是事情却不如他想象的容易。苏小小是何等清高之人,她所钦佩和喜欢的是那些腹有才华、风流俊雅的男子,对官场之人从来都没有好感。于是她的孤冷清傲尽显无疑。
她只是飘零一叶,却对孟浪的邀请拒绝了好多次。最渺小的生命,也应当扞卫自己的尊严!
当然,她毕竟只是个歌妓,最终经过孟浪三番五次的邀请,她还是出现在那个酒楼。只不过,她仍是一脸倔强,心不甘、情不愿。
孟浪作为官场之人,平常对人颐指气使惯了,一个青楼小女子竟然敢对他如此无礼,他自然觉得大失面子,便想当众羞辱苏小小。当然,这都是在苏小小尚未出现在酒楼的时候,他心里所想的。当苏小小袅娜的身影出现在那里,他的怒气立刻消散。这样清扬婉约的女子,谁能对她怒目而视呢?
看着眼前风华绝代却冰冷孤清的苏小小,孟浪一来想要试试她的才气,二来也想为难她一下,就命她以窗外的梅花为题,作一首诗。
苏小小只在瞬间便给出了答复:
梅花虽傲骨,怎敢敌春寒?若更分红白,还须青眼看!
我只是一朵清冷的梅花,怎敢与你这大人作对?只不过,一切的生命自有他的尊严,任谁也无权践踏。这就是苏小小的答复。小女子也有大豪气,任你春夏秋冬,风吹雨打,我心自在梅花!面对一个官场之人,苏小小的答复不卑不亢,恰如其分。孟浪无计可施,酒宴之后,恭送苏小小回家。
苏小小并没有战胜权威,更没有战胜那个冰冷的时代,但是她以平静的姿态,坚守了自己的信仰。尘世间,她永远是馨香一缕,整个世界都应为之沉醉。
可是这个梅花般的女子,却在不知不觉间走到了生命的终点。第二年的春天,苏小小病倒了,其实在阮郁离开后的那几年,她虽然可以赏景吟诗,却免不了落寞惆怅,长久以后心境就变得悒郁忧伤,一个本来就柔弱的身体,怎能经得起那般折磨!可以想象,在西风四起的时候,她沉思往事立残阳的身影,有多么孤独!
虽然这时候她还能吟出“满身月露清凉气,并作映日一喷香”的诗句,可是一帘月光下的她,却承受着生命最后的煎熬。诗、月光、湖水,还有那些斜风细雨、天高云淡,都将成为过往。
不久后,苏小小就默默地离开了人世。这个冰冷的世界,属于她的只有那些山水月色,杨柳依依。她倾情地爱过,付出过;她坚决地拒绝过尘世荣华的拥裹。她就在那湖畔,坐拥一湖山水,时光那样清浅,她那样别致。
那一年,她二十四岁。
苏小小的遗言很简单:生在西泠,死在西泠,葬在西泠,不负一生爱好山水。如此简单,却已写尽苏小小的一生。交际似浮云,欢情如流水,只有那山水云月最多情,任你憔悴凄凉,也不离不弃。
而此时,受苏小小资助的鲍仁金榜题名,作了刺史。当他来西泠桥畔答谢苏小小的时候,等待他的却是苏小小香消玉殒的事实。人生际遇如此,每一次离别都可能是永别,我们能做的是珍惜每一个用心用情的人,珍惜每一天的美好。斯人已逝,还能如何呢?眼泪再多也只有那一湖水知道。
鲍仁依照苏小小的遗言,把她安葬在西泠桥畔的一处山水极佳处。墓前立碑,上刻“钱塘苏小小之墓”。正是:湖山此地曾埋玉,花月其人可铸金。
她去了,一去就是永远。那些华丽、忧伤、落寞的从前都无可寻觅,我们能看到的只是一座坟,一块墓碑。这便是生命,来去匆匆,生也寂寞,死也寂寞。幸好,那一世的苏小小,生如夏花。
当她的名字渐渐被时间遗忘,却仍旧有一些文人雅士来到这里,留下一行行的诗词,隔着时空,和那如水的伊人对话。苏小小若泉下有知,也必可以嫣然一笑了。穿过红尘,我们可在那湖光山色之间,看见她的绝世风姿,正如李贺的诗句那样:
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
油壁车,久相待。冷翠烛,劳光彩。
西陵下,风吹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