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离开了吗?”一身戎装的红尘坐在军帐里,静静地问站在她面前的火奂。
“是的,但是……无名他不愿意离开,怎么劝都劝不走。”
“谁让你们劝他了?让人把他架走不就行了?”红尘的声音中带了一丝怒气。
“士兵们怕伤害到他,不敢对他用强,毕竟他的身体太弱了。”火奂小声说。
红尘沉默了一阵,起身说道:“带我去见他。”
村民已经全部撤走,整个村子空荡荡,地上满是村民丢弃的物品。村中的空地上,红尘小队的队员们围成一个圈,或坐或站地看着两个士兵苦口婆心地劝说死赖着不走的无名。
无名现在的样子确实有些像个泼妇,他撒着两腿坐在地上,双手紧抱着空地上一根拴牛的木桩,翻着白眼,瞪着那两个年轻的士兵。两个士兵说破了嘴皮子,无名来来去去就是一句话:“我不走,我就是不走!”
红尘小队的队员们乐得在一旁看热闹,他们和无名相处的时间最长,最了解他的脾气。无名表面上是个白痴,看似好哄,实际上却是倔牛脾气,认准了死理就不回头。蓝风蹲在地上,吐出一口烟圈,撇撇嘴说:“问世间情是何物?真他妈不是东西。”
“围在这里坐什么?你们很闲吗?”红尘冷冷的声音传了过来,听到她的声音,无名双眼一亮,飞快地站了起来。
红尘和火奂大步走到无名面前,两个士兵对红尘行了个军礼,退到一边。队员们虽被红尘呵斥,却没有走开,聚到一边看红尘如何解决。
“你来了?他们两个太过份了,老是要赶我走!”看着红尘一脸冰冷地走近,无名马上开始告状。红尘冷冷地扫了两名士兵一眼,触到她冰冷的目光,两个年轻的士兵心头发毛,低下头不敢看她。无名以为红尘在生两个士兵的气,他本是心地善良,告状也不过为了警告一下他们,见状又开始为二人开脱起来:“那个……他们也是一番好意,说这里很危险,怕我受到伤害,你就不要惩罚他们了……”
红尘没有理无名,只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冰冷的不带丝毫感情的目光刺得无名浑身一个激灵,也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说不出话来。
红尘走到两个士兵面前,一人赏了一记响亮的耳光,两个士兵的脸马上红肿了起来,但他们反而抬头挺胸,正视着红尘。“你们知道错了吗?”红尘冷冷地问。
“知道了长官!”两个士兵异口同声地大声回答。
“那么要不要我教你们如何补救你们的失误?”
“不需要,长官!”
“嗯,马上执行!”
“是,长官!”两个士兵脚跟猛地一靠,发出“啪”地一声脆响,转身走到无名身边,一人架着他的一只胳膊就往村子外走去。
“你们干什么?你们……你们太过份了!”回过神来的无名大叫着奋力挣扎,但他的力气又怎能和两个训练有素的正规士兵相比?任他如何挣扎,都无法挣脱。红尘转过身去,只留给无名一个背影。“不要带我走,放开我!”无名涨红了脸,用力一挣,“嘶”地一声,他身上的军装裂开了。“放开我!,叫你们放开我啊!”无名拚尽全力地,双脚在地上猛地一蹬,身子往后用力一仰,“咔咔”两声,过度的用力令他的双臂自肩脱臼了。
听到这两声清脆的声响,红尘的身子微微晃了晃,右肩稍稍一侧,似乎想转过身来,但最后却什么都没有做。两个士兵吓得马上松开了无名,无名失去了支撑,用力过度的身体一子下跪倒在地。红尘小队的队员们忙跑上去,围着无名,雷神父搓着手说:“我……我不会接骨术,这样的伤我无法治疗!”李萧说声:“我来!”抓着无名的大臂就准备为他接骨。跪在地上的无名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肩部猛地一撞,将李萧撞开,李萧连退三步才站稳身子,瞪大了眼惊讶地看着无名。无名摇摇晃晃地站起,脸色白得吓人,他眼中泛着泪光,一步一摇地朝红尘走去,两只手无力地垂在身前,随着他的脚步晃动着。红尘小队的队员们惊异于无名突如其来的巨力,全都愣愣地呆立着看着无名。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赶我走!”无名朝着背对着他的红尘大喊,清亮的嗓音变得无比嘶哑,“我原以为,原以为是那些士兵要赶我走,没想到真正要我走的是你!为什么!”
红尘没有说话,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你说话啊!告诉我你的理由!”无名嘶吼着,离红尘越来越近,“你昨晚才说爱我的,昨晚才说要和我在一起,现在却要赶我走,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你一直在骗我吗?”
“没错,我是在骗你,你以为你是什么人?我会爱上你?我会想和你在一起?不要忘了,我是一个战士,你,只是一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废物!”红尘终于说话了,可是她说出来的,却是冰冷无情到让无名心痛欲死的话,“你这样的废物,有什么资格和我在一起?我们战斗的时候你能帮上什么忙?我们还要为了保护你而分神,你跟我在一起,只会害死我!”
听到这番话,正走向红尘的无名愣住了。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他眼角滚落,他身子颤抖着,如同风中的苇叶。心痛得就像被一层层剥开,呼吸停顿了,紧收的心房一阵窒息,他无力地跪倒在地,丹田中突然涌出一股奇异的气息,就像有另一个心脏在他丹田中跳动,开始只是一个小到几乎令他无法觉察的点在微弱地跳动,随着他心痛的加剧,这个点越变越大,一缕缕说不出的时而燥热时而冰冷的气息从那个已变得有蚕茧般大小的点上涌出,在他体内疯狂地运转,令他的身体此处火热彼处冰凉。两种截然相反的感觉冲击着他那已快破碎的心,他终于忍不住仰天高叫一声,“卟”地喷出一大口鲜血,滚热的血飞溅开去,染红了他面前的青石板和他军装的前襟,几滴血甚至溅上了红尘的后颈。红尘的身子猛地一颤,她双拳紧紧地握到一起,指节已经握得发青发白,但始终不肯回头看无名一眼。
红尘小队的队员们看到无名悲愤之下竟然口吐鲜血,想到他柔弱的体质,怕他有个三长两短,惊呼着围了上来。
“不用你们管!都给我闪开!”无名一声暴喝,红尘小队的队员们硬生生遏住自己前冲的身体,每一个人心中都感到无比惊讶。这个无名,刚刚那一声吼竟带着罕见的皇霸之气,令他们不得不停下,他们虽然没说什么,但他们的表情却将他们的震憾表露无遗。“这个无名,究竟是什么人?”每个人都这样问自己。
无名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尽全力将背挺得如标枪一般直,双臂还是无力地垂着,身体还是在微微颤抖着,脸上,却挂上了一抹无法言喻的微笑——似冷笑,似诡笑,是苦笑,又似惨笑。“我知道,我只是一个什么事都不会做的废物,我知道,我只会拖你们的后腿。带着我会让你们在战斗中分心,甚至可能害死你们……你们……我当你们是我的好朋友,我想努力改变你们对我的看法,但是……”
火奂急促地说:“不是的,无名,我们没这个意思,我们……”
“别理他,让他说下去!”红尘冷冷地打断火奂的话。
“呵呵……红尘,红尘,这个名字,是不是就一定代表绝情和空虚呢?红尘到头一场空,你的名字原来是这个意思啊!”无名惨笑着,看着红尘的背影,“我原以为,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的,记不起来以前的事不要紧,不知道我是谁也不要紧,我只要知道我爱你,而你也爱我,我们能永远在一起就足够了,我原来,真是这样认为的……可是现在,我明白了,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我怎么能忘记?红尘只是一个人造的试管人,只是一个没有任何感情的杀人机器,我怎么能奢望这样的一个人会对我产生感情?我明白了,全都明白了,你真的在骗我。既然你不想我跟你在一起,我也无话可说。我就如你所愿,离开你们,我的死活从此与你无关,你多珍重,我曾爱过的……红尘!”说完了这番话,无名离开了。
拖着虚弱的身体,拖着两只垂在胸前的手臂,昂首阔步地,不带一丝留恋地转身离去。他没有往那积满白雪的山坡上走,那里的白雪已被村民们的脚步踏碎,那里有太多令无名无法承受的回忆。他沿着村前的小溪向下游走去,两个士兵想过去跟着他保护他,却被他那莫可名状的,突然之间闪现的充满皇霸之气的目光逼回,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那单薄的身影消失在小溪下游。
“你们……上山吧!”红尘对那两个士兵说,声音中满是疲惫。两个士兵对她行了个军礼,向山坡走去。
“我们……可以出发了。”红尘招呼着红尘小队的队员们,正望着无名消失的方向发呆的队员们被她突然变得嘶哑的声音惊醒。
“你没有事吧?”席拉走到她身边,轻声问道,伸出手想去扶她的肩。红尘伸手制止了席拉,摇摇头说:“我没事……”刚想离开这里,突然脚下一软,险些栽倒在地,口中哇地喷出一口鲜血,脸色变得煞白,晶莹的泪珠从她眼中泉涌而出。
席拉慌忙一把扶住她,火奂也奔了过来,帮手搀扶红尘。风魔铃月拿着丝绢手忙脚乱地擦着她前襟沾着的鲜血,颤声道:“队长,你,你怎么了?”男队员们全围了过来,关切地看着红尘,他们想说些什么,可是男人的天性让他们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就连平时最会说话的李萧此时也说不出话来。
“我没事。”红尘静静地说着,轻轻地挣开火奂和席拉扶着她的身,擦净脸上的泪痕和嘴角的血丝,众人这才发现,她的掌心也满是鲜血,就在她握紧双拳时,指甲已刺破了她掌心的皮肉。“我们走吧!”红尘静静地下令,带头朝村外走去。冷风迎面一吹,紧收的心房不住地抽搐着,令她不能畅快地呼吸,一个声音在她脑中不断地回响着:“我的死活从此与你无关,你多珍重,我曾爱过的……红尘!”
“对不起……对不起……”红尘终于支持不住了,她勉强站起来的身体又跪倒在地,流血的双手又紧握成拳,死死地抵住自己的心口,伴随着一阵压抑的抽泣,失控的泪水再度不绝地涌出,渗进她血迹未干的前襟。
“问世间情是何物……”蓝风扛着枪,呆呆地看着红尘痛彻心扉的样子,再也说不出任何鄙视爱情的话来。
队员们全都站在红尘背后默默地看着她流泪的样子,他们知道,他们已无法安慰红尘的痛苦。得不到爱情固然痛苦,但要像红尘这样亲手终结自己的爱情,这种痛苦又岂是人所能承受的?
无名沿着溪流,踏着溪边草地上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那个给了他现在所有的记忆的村庄已经消失在他背后了。现在的他,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不知道要干些什么,满心的悲愤无人可倾诉,身上的疼痛早被心中的痛苦掩盖,红尘无情的话语在他脑中不停地回响着,就如一道道闪电不停地轰击着他的脑海。
丹田处怪异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本来只有针尖大小的那个跳动的点在变成蚕茧大小后仍在不停地膨胀着,随着无名悲愤的加剧,随着他心情越来越激荡,那个点也在不断地疯长,奔涌的冰冷、燥热两种气息在他体内窜个不停,轰击着他没有经脉的身体。无名的心跳越来越快,时而冰凉时而燥热的感觉令他不由发足狂奔起来,身体好像在不住地膨胀,但查看时却没有任何异状。他发狂似地奔跑,边跑边发出一声声绵长凄厉的啸叫,似要吐尽心中的悲哀与愤怒。太阳穴上的血管“卟卟”地跳动着,激烈地就像要爆开,眼前的景物渐渐变成一片血红,他好像看到一个血红的太阳在眼前爆炸,四周顿时充斥着毁灭性的红光,大群身着战甲、皮肤雪白的男人惨嚎着在红光中变成碎片化为飞灰,就在他感到这个场景无比熟悉之际,他一脚踏空,整个人一头栽进了飘着薄冰的溪水里,冰冷的溪水将他发热的头脑猛地一浸,他顿时失去了知觉。
无名的身体顺着溪水流向下游,下游不远的地方,一只通体纯黑的小狗正在溪水中扑击着肥鱼,它的手段比最老练的渔夫还要高明,矮矮的身子站在将它的身子全部浸住只露出一颗头的湍急的溪水里,却如磐石一般安稳,漆黑如夜的眸子紧盯着溪中快速游动的肥鱼,嘴角忽然浮出一丝人类才有的诡笑。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出水时嘴上已叼着一条两尺左右的大鱼。大鱼疯狂地摆动着头尾,水花四下乱溅,大鱼挣扎的力量很大,却挣不脱小狗铁钳一般的钢牙。小狗头一甩,大鱼的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亮丽的银线,重重地坠到了溪岸上一个深土坑里,里面,已经积了十多尾肥鱼了。
小狗似乎没打算停止猎杀,看它的个头,那十多尾鱼就算吃上一个星期也够了,但它仿佛贪心不足一般,仍打算再抓下去。就在这时,它看到了自上游飘来的无名。
无名衣服上沾染的血迹被溪水浸开,先一步飘到了小狗身前,小狗嗅到血的味道,大大的双眼突然瞪得滚圆,它兴奋在仰天长嚎一声,声音凄厉而绵长,与它小小的身子根本不成比例,更离奇的是,它的啸声,竟是狼嚎!
它开始朝无名游去,小小的身子逆流而上,比游鱼更加灵活。它游到了人事不省的无名身边,咬着他的领子拖着他往岸边游,无名一百多斤的身体对小狗来说竟似毫无重量,就如咬着一尾鱼一般地,将他轻松拖到岸上。
小狗一上岸,身上便冒出一阵雪白的雾气,被溪水浸湿的皮毛瞬间便全干了。它走到无名身前,大大的眼睛爱怜地看着无名苍白的脸庞,低声呜咽了一阵,伸出舌头舔起他的脸来。
昏睡的无名被小狗湿热的舌头舔得醒转过来,他悠悠地睁开眼,看着踏在他胸膛上的小黑狗,脸上露出一丝温暖的微笑,他伸出手,抚摸着小黑狗柔顺的黑毛,轻声道:“好久不见……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