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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在这个世界,如果有一个人跟你长得一模一样,那是很不幸的事情。我这样说,是指我自己,我和何雨来原本应该是一个人,但造化却把我们弄成了两个,从小,人们便分不清我们谁是谁,就是母亲帮我们洗澡,不小心也会闹一个洗两遍而另一个却没洗的笑话。我们其实可以不用镜子,只要互相看看对方,就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了,既便照着镜子,也很难确定镜中的那个人就是我,还有另一个我就站在不远处,镜中的那个没准刚好是何雨来呢。照理,我和何雨来应该什么都差不多的,我们的思维,我们的性格,我们爱吃什么菜,我们爱穿什么衣服,我们生什么病,我们喜欢什么男人,如果再神秘点,我们还应该有心灵感应,她想什么,我也想什么。可实际上,我们的区别之大,我们自己都感到惊异,好像我们在人生的某个点上突然分离了,各自沿着相反的方向奔跑,越跑越远,越跑越远。

我们一同来到这个世界,前后不过相差十分钟,然后我们一同成长,一同上幼儿园,一同上小学。父母也刻意把我们打扮得一模一样,我们穿着相同的衣服,梳着相同的辫子,好像两个人完全一样,是很有趣的。走在街上,我们总是吸引着人们好奇的目光,好像我们长得这么像,惟一的目的就是让大家观看,我们生来就是演戏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这样被观看越来越感到厌烦,而何雨来却越来越喜欢被观看。问题是,若没有我的合作,她也就没什么人看,所以,她上街总想拉我一起走。而我就是不肯。我们的矛盾就出来了,我们之间的差异渐渐也显示出来了,我好静,她好动。在学校,老师和同学可以这样区分我们,动的是何雨来,不动的是何燕来。如果我们两个都不动或者两个都在动,他们还是很难区分。

母亲的愿望是让我们长大后弹钢琴。她有钢琴情结,她小时候学过钢琴,但随着外公被划为右派,她也就无处可学了,谁敢再教一个右派的女儿弹钢琴。母亲一直认为,她有音乐天赋,手指又长,若不是家庭横遭变故,她可以成为一个钢琴家的。现在,她把梦想寄托在了我和何雨来身上。母亲的学校有一架钢琴,四岁时,她把我们带到了那架钢琴前面,跟一个留着络腮胡的男老师学。直到七岁上小学,我们的周末都是在那架钢琴面前度过的。钢琴不愧为世界上难度最高的乐器,我们学了三年,还不会弹一首像样的曲子,而且,我们对钢琴早已生厌了,开始是好玩的,那么一个庞大的黑色的家伙,又长着一长排白色的牙齿,拿手摁一摁,就发出声音,好像在跟一个面目阴沉的巨人玩耍。但后来,我们弹出的声音,老师怎么也不满意,总是抖着络腮胡子骂我们乱弹琴。挨骂的次数多了,我们就不想学了。及到上小学,我和何雨来忽然聪明了起来,无论如何也不肯去学琴了。

我还记得母亲梦想破灭的那一刻是如何愤怒,可是有什么办法,我们不是弹钢琴的料,我甚至怀疑我的平庸就是钢琴造成的。这个黑色的跟机器一样的怪物,吞噬了我最初的自信心。我不知道它对何雨来造成了怎样的影响,后来,她逢人就吹嘘她小时候学过钢琴的。别人说,哈,你学过钢琴?学过,读小学以前就学过,整整三年,不信,你去问我姐。那你弹一曲我听听。何雨来大言不惭说,没有钢琴啦。这是否表明钢琴对她的影响是正面的,一种吹牛的资本。唉,何雨来或者说我自己,除了这点失败的资本,实在也没什么可吹的。

何雨来最大的兴趣在于她的身体,学钢琴时,如果老师不在,钢琴就是她的镜子。黑亮的琴壁里面就有一个身子在扭来扭去,她没有弹琴的才能,但似乎有跳舞的才能。长大后,她天天在舞厅里面混,也是有道理的。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等着长大,十岁那年,她对自己的身体已经有点感觉。有一天,她指着自己的胸部问母亲,妈妈,妈妈,我的乳房什么时候长出来?母亲说,还要过几年。何雨来说,我想它早点长出来,我想有一对乳房,一对大乳房。母亲又生气又觉着好笑,说,你不好好念书,你想这个干什么?母亲显然没当回事,可何雨来确实已经想了。我和她睡一个房间,我注意到她睡前往往要注视一会儿自己的胸部,还要掀开我的胸部看看,看看我的也没有长出来,才放心地躺下。

我们的青春期也是在同一天到来的,那是初一下学期的某一天。此后,何雨来就没心思读书了,她每天最重要的功课是照镜子,书包里还藏了大小两面镜子,而且喜欢傻傻地盯着我看,我是她的另一面镜子。她看我的心情是复杂的,既有臭美,又有遗憾。我们长得不算难看,但也不算漂亮,像何开来,脸也是偏圆的,也有一双大眼睛。那时候,大眼睛还是一项审美标准,不像现在已经不流行大眼睛,而是流行眯成一条缝的小眼睛,大眼睛反而显得傻,空洞、茫然,什么也没有。何雨来就天天夸我的眼睛好看。我说,你不是在自夸吗。何雨来说,是啊,其实我不想夸你的,可是没办法,谁叫我们是双胞胎。

那时,我只觉着何雨来讨厌,不知道这是一种危险的信号,当然,知道了也没什么用,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上初二的时候,她就开始恋爱,并且怀孕了。她还不懂怀孕是怎么回事,恶心,吐,母亲带她去医院检查,才知道是怀孕了。当医生宣布何雨来是怀孕了,母亲几乎丧失了理智,冲医生大叫,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医生说,不相信,问问你的女儿吧。母亲把脸转向何雨来,母亲的脸色大概很可怕,何雨来一看大事不妙,撒腿就跑了。

才上初二的何雨来怀孕,对我们家来说,是很严重的事情,好像从今以后谁都没脸见人了。那晚,我的父亲、母亲气得一夜没睡,他们等着何雨来回来,以狠狠地收拾她。父亲甚至动了杀心,说找根绳子把她勒死算了。何雨来也知道回家是危险的,她跑到了男朋友那儿,很浪漫地商量如何私奔。她的男朋友是一个比她高二届的高一男生,这个小男生一点私奔的勇气也没有。第二天,何雨来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家。

父亲果真找了一根绳子,把她绑了起来。被绑的何雨来,面对父亲,倒显出了镇静,表现出了一个恋爱中的少女应有的坚强和不屈。何雨来咬着嘴唇,用非常陌生的目光望着父亲,好像不相信父亲居然会把她绑起来,无论父亲怎样审问,何雨来就是不说,弄得父亲反而不知所措了。等母亲帮她松了绑,何雨来才像个受尽了委曲的小孩,终于颤抖着身子哭出声来。

如果何雨来不跑,从医院跟了母亲回来,父亲大概是不会绑她的,就算跑了,如果她当晚回家,而不去做私奔之类的梦,父亲大概也不会绑她,父亲也是气得没办法了。但无论如何,父亲是不应该把她绑起来的,这对何雨来的伤害远远超过怀孕,怀孕偷偷流掉就是了,可父亲的惩罚却摧毁了她的自尊,这是父亲一生中犯过的最为严重的一次错误。此后很长时间,何雨来和这个家的关系变得极为隔膜,好像她一直被一根绳子绑着,身体是僵硬的,疼痛的,无助的,她不再是家中的一员,而是一个犯人,随时准备逃走而又无处可逃。在家中,除了吃饭、睡觉,似乎呆上一分钟都是不可忍受的。她的学习成绩更是一落千丈,以至连高中也没考上。从此,我们这对双胞胎的道路就分开了,我读高中时,何雨来已经成了社会上的一个小混混,一个比男的更让人说三道四的女小混混。

十八岁那年的春天,何雨来宣布她不想呆在家里了,她要去深圳。父母自然是不同意的,他们没去过深圳,只知道那是个改革开放的特区,一个比箫市热闹许多的城市。何雨来在萧市已经这么不像话了,更何况深圳。但何雨来决意要离开家里,她只带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偷偷跑到了深圳,在那边打回电话说,她到深圳了,她在那边很好。

何雨来在深圳呆了半年多,很少跟家里联系,我们一直不知道她在那边干什么,是靠什么生活的。有一天深夜,她突然打电话回来,说想回家了,才说了半句,就在电话那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吓得母亲不知如何是好。何雨来哭了几声,又笑了,说,没什么,就是想回家了。母亲说,快回家,谁叫你跑到深圳去的。

深圳回来的何雨来,比先前洋气了许多,但那种洋气,其实就是俗气。嘴唇是血红的,眉毛是画的,眼睫毛是假的,耳朵还钻了孔,挂着两个金光闪闪的耳坠,好像她对自己的本来面目很不满意,必须尽其可能地修改,而修改的功夫又极其恶劣,把本来还算过得去的一张脸,改得俗不可耐了。这样,我们倒是不太相像了,但我又有些拐扭,好像是我自己的脸,让何雨来改成了那样。她的这个样子,母亲最为反感,刚进家门,还来不及说你回来了,母亲就皱起眉头,说,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何雨来说,我怎么了?母亲说,你看看你自己的脸,像个什么东西?何雨来看了看母亲,警惕说,你不喜欢我回家,我马上走。母亲这才想起何雨来是从家中逃走的,随即缓和了口气,我哪儿不喜欢你回家,我是看不惯你的脸。

何雨来在深圳似乎没有时间睡觉的,回来的头两天,她没日没夜地睡,到第三天才活了过来,捧着电话呵呵呵地告诉她的朋友们,她回来了。然后,人就不见了。

很快就有一些流言,在邻居间传来传去,说何雨来在深圳是做妓女的。我父母都是很要面子的人,听到这样的流言,差点就晕倒了。母亲当即搜查了何雨来带回来的所有物件,不过就是些化妆品、衣服,衣服比箫市女孩穿的要时髦一些,比如裙子短一些,裤腰低一些,胸罩凸一些,内裤花哨一些,这些东西并不能证明何雨来是做妓女的,母亲稍稍松了口气。那个时候,箫市还没有妓女,不像若干年后满大街都是妓女。母亲对妓女没有感性印象,其实,何雨来的打扮确实蛮像妓女的。

作孽啊。母亲说,又指着我连连叹息,唉,唉,你们两个可是双胞胎,怎么就这么不同?

当时,我在读箫市师范学院专科,那是一所谁也不想去读的烂学院。虽然我只考了这么个烂师范,还是专科,但我毕竟是读大学了,所以在母亲眼里算是好的。我的性格也跟母亲最像,呆板,内向,安静,而且两年后也是教书匠,只是她教的是音乐,我学的是数学。

母亲准备审问何雨来,可是母亲很害怕,万一问出来她真是做妓女的,怎么办?母亲不敢在家里问,而把地点选在了河边。晚饭后,母亲神色严重说,何雨来,跟我出去走一趟。何雨来说,什么事?母亲说,有事问你。看母亲的神色,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但何雨来还是跟了出去。母亲沿着河边只管走,并没问何雨来什么事,而且越走越快,走得何雨来都烦了。何雨来在后面说,妈,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母亲停了脚步,看看四周没人了,天色也快暗了,才放心说,雨来,我问你,你在深圳是做什么的?

何雨来一听,也放了心说,妈,你走这么远,就问这个啊。

母亲说,你说,你在深圳是做什么的?

何雨来说,做什么?没做什么。

母亲说,没做什么?那你靠什么生活?

何雨来说,这个,很简单的,我这么大了,还会把自己饿死?

母亲说,你以为你很能干?你说,你靠什么挣钱?

何雨来略想了想说,你那么想知道,就告诉你吧,我在一家服装厂做工。

母亲说,你这个样子,哪像在服装厂做工?

何雨来说,我就是这个样子,我不在服装厂做工,那你说,我是做什么的?

哼。母亲说,你听听别人都说你是做什么的?

何雨来说,做什么啊。

母亲说,做什么?我都没脸说。

何雨来又大声说,做什么啊。

母亲说,你没做……是吧。

何雨来说,别人到底说我做什么?

母亲顿了顿,还是说了,别人说你在深圳做妓女。

听到这句话,何雨来就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又跑了。不过,这回她不是跑向别处,而是跑回了家。母亲在后面紧追,不料何雨来是往家里跑的,何雨来当然比母亲跑得快。追到家门口,母亲看见何雨来已从厨房内走出来,手中攥着一把菜刀,红了眼睛,一副要杀人的样子。母亲吓得退到了门外,厉声问,你要干什么?何雨来骂道,狗生的,哪个说我做妓女,我砍了他。母亲确定不是砍她的,才上前夺了何雨来的菜刀,母亲喘着大气说,你没做……就行了,你砍谁去?

应该说,何雨来做得相当不错,也许还是她这一生中做得最像样的一次,她以一种暴力表演的方式,成功地捍卫了自己的清白。从此,母亲就不再追究她在深圳是做什么的了,甚至对她也有了几分尊重。大约何雨来确实也是冤枉的,何雨来的脑子其实非常简单,肯定比一个妓女简单,她从来都是在消费自己的身体,而不懂得可以出卖自己的身体。她像一个大户人家的阔小姐,对赚钱没有概念,既使她真的做过妓女,那也是玩的。

师范学院离我家不远,仅隔两条街道。本来我是通学的,但何雨来回来,我们还得住一个房间,我有点不习惯了。她的变化很大,她学会了喝酒、抽烟,跟何开来一样,她也养成了白天睡觉夜间活动的毛病,经常是凌晨一、二点钟才回来。她一回来,就弄出许多响动,嘴里还散发着酒味、烟味,或者干脆就靠在床上抽烟,我实在受不了了,有时就不回家,住在了学校八个人一间的集体宿舍。

何雨来已经不像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她大概是被深圳那个地方快速催熟的,她的身体明显比我肉感,成熟,尤其是她的胸部比我饱满,因此,何雨来很是自豪。一天晚上,快要睡觉了,何雨来看我在脱衣服,忽然从被窝里钻出来,端着自己的两个乳房说,喂,你看。我瞟了一眼,说,你不害臊?何雨来说,你又不是男的,害什么臊?我没理她,何雨来以一种自恋的目光端详着自己的乳房,大概是没有比较,不能显示她的乳房之美,何雨来又朝我说,喂,看看你的。我说,你就看自己的吧。何雨来说,我想看看你的,我们比一比。我说,比你个头。何雨来呵呵笑了一阵,说,你的小,你不敢比。我懒得理她,躺下睡了。一会儿,何雨来又说,喂,问你一个问题好不好?我以为她真有什么问题,抬了抬头,表示同意。何雨来说,你谈过恋爱没有?我说,没有。何雨来说,那你还是个处女?我说,你问这个干吗?无聊不无聊。何雨来说,不无聊,可是我挺同情你的,这么大了还是个处女。我说,你还是同情你自己吧。何雨来说,不,我要同情你,你知道你的乳房为什么小吗?我说,没你骚呗。何雨来说,哈哈哈,你说对了,我们女人的乳房,是需要男人抚摸的,没有男人抚摸,是长不大的。何雨来像是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兴奋得乳房也一跳一跳的。我鄙夷说,你是不是刚回来没有男人摸,难受。何雨来说,有点这个意思。我说,你真是越来越不要脸。何雨来说,你才不要脸,你以为你纯洁,其实你心里比我更想。我决定不再理她,何雨来没有了谈话对手,也只好闭嘴,但她把自己说兴奋了,在被窝里扭来扭去,直到我睡着为止。

何雨来大约是长大了,她对那些年龄跟她一般大的男小混混,不再有兴趣了。现在,她喜欢已婚的成熟的最好是有钱的男人。这比原来更加麻烦,我们家时不时就有怨妇找上门来,又哭又闹,指控何雨来偷了她的老公。这种事真是让我父母难堪极了,可对何雨来又没有办法。何雨来回来照例是矢口否认,破口大骂哪个泼妇再敢找上门来,非一刀砍了她不可。何雨来自从拿刀要砍传言她做妓女的人,收到不错的效果后,就经常扬言要一刀砍了谁谁谁,这话虽然重复了多次,但效果仍然是不错的。母亲一听何雨来这么说,紧张得就不再吭声,不知为什么,母亲相信若是把何雨来逼急了,她确实会拿刀砍人的。

事实上是何雨来差点让别人给砍了。光天化日之下,就在大街上,何雨来被一个她不认识的女人拦住,对方问,你就是何雨来?何雨来还来不及说是,对方就拨出了刀子。何雨来看见刀子,撩起裙子就跑,并且沿街呼救,杀人啦!杀人啦!何雨来的呼救声吸引了很多人围观,但是没有一个人上前营救。他们只是看着两个女人,一个在跑,一个拿着刀子在追,他们也许一边看着一边在编故事,若不是何雨来善跑,恐怕真要挨了那女人的刀子。这事何雨来一直没说,大概是觉着丢脸吧,直到我也被那个女人当作何雨来挨了打,才知道她在此之前曾在大街上追杀过何雨来。

那次,她带了另外两个女人,夜间埋伏在河边的厕所附近。她显然是事先侦察过的,趁我从厕所里出来,双手还在系裤带,三个女人一齐上前将我揪住往河边推,她们是想把我扔进河里。我大声喊叫,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我使劲地缠着她们。等我父母和邻居赶出来时,她们居然还没有把我扔进河里,只是我的脸给抓破了。这三个女人也不害怕,架着我反而朝我家里走,一个指着我父母,好像她是认识的,义正词严说,今晚我要跟你女儿弄个明白。邻居和我的父母见她这样,竟不知道怎么办了,他们跟在后面,眼睁睁看着三个女人把我押回自己的家。那个女人指着我,依然义正词严说,今晚,当着你的父母和这么多邻居,你必须向我保证,从今以后,你跟他断绝一切来往,否则,别怪我不客气。我这才知道她是搞错了,我气愤得大骂,你看清楚没有,你瞎了,我不是何雨来。那个女人一下子呆了,当她闹明白我确实不是何雨来,而是她的双胞胎姐妹,她突然泄了气,拉着我的手,满脸含冤地嚎啕大哭起来,好像今晚受冤的人不是我,是她。

这场闹剧过后,我和我父母都久久不能平静。我父亲从屋里走到屋外,又从屋外走到屋里,中间件随着越来越响的咳嗽。母亲说,你这样走来走去干什么?父亲说,哼。母亲说,你给我坐下。父亲说,哼。父亲气得只会说“哼”,不会说话了。幸好何雨来不在,何雨来若在,父亲是否又会把她绑起来。但是,父亲老了,既便他想把何雨来绑起来,也没有力气了。现在,他一生气,就是咳嗽,我看着父亲因为咳嗽而皱得不成样子的脸,有点想哭。

何雨来回来了,看见我脸上的抓痕,居然还幸灾乐祸,高兴得在我面前跳了起来,哇,姐,你脸谁抓的?你打架啦。好像我也有这么一天,终于让她看见了。本来我已经不生气,可何雨来这个德性,我一点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手,我来不及想一想就给了她一巴掌。何雨来捂着被打的脸,大叫道,你打我?你凭什么打我?何雨来觉着自己很冤枉,她确实很冤枉,她不知道我的脸是谁抓破的。何雨来又冲我骂道,死不要脸的,脸都让别人抓破了,还来打我。何雨来骂着,把手也伸出来了,若不是母亲过来拉开,我们不免要打上一架。一会儿,我听见母亲在另一个房间求她,母亲说,何雨来,我求你了,你在外面丢脸不算,可是,你这样,何燕来也跟着你丢脸啊。

母亲又想起了对付何开来的老办法,给何雨来找个男朋友,尽快嫁人。母亲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何开来,其实,何雨来并不缺男朋友,她缺的是愿意娶她的男人。她的那些男朋友,恐怕从未想过要娶她为妻。何开来似乎没有兴趣帮何雨来找个男朋友,他以为这是母亲在没事找事,这年头,嫁人还要别人帮忙吗。倒是何雨来显得很有兴趣,整天缠着何开来要男朋友,好像何开来欠她好几个男朋友似的。何雨来说,哥啊,我的终身大事就交给你啦。何雨来说,哥啊,还不快帮我找个男人嫁了,妈都烦死我啦。何雨来说,哥啊,你再不给我找,我就只好跟着你啦。何雨来的声音娇滴滴的,而且拖着一个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啦”字。奇怪的是,她不是说着玩的,真的跟在了何开来的后面,何开来干什么她也干什么,还勾着何开来的手,作小鸟依人状,好像他们不是一对兄妹,而是情人。何开来也不怎么反对何雨来这样做,身边跟着一个这样的妹妹,好像也是蛮有意思的。这样,何开来在玛雅酒吧的夜生活,就多了一个何雨来。

不过,文如其对此感到不解,文如其说,何开来,你天天带着何雨来干什么?

何开来说,没干什么。她无聊,要跟着玩,就跟着玩呗。

文如其说,跟着一个妹妹,多不方便。

何开来说,也没什么不方便。

文如其说,你是不是想乱伦啊。

乱伦?何开来说,不可能吧,你想,乱伦需要多大的勇气,我有吗?

没有。但是,文如其看看何开来,又看看何雨来,又说,我看,你们还是有点不正常。

你才不正常咧。何雨来说,我跟我哥一起玩,关你屁事,我就喜欢跟我哥一起玩。

文如其没想到何雨来会这么不客气,像是遭到了突然袭击,措手不及说,哦,啊,嗯。

何雨来又说,乱伦怎么啦?我就乱伦给你看。说着,何雨来朝何开来的脸响亮地亲了一口。文如其目瞪口呆地看着何雨来,后来文如其说,何雨来确实是疯的,不正常的,她亲何开来的时候,脸上充满了不可理喻的疯狂。我倒不认为事情有那么严重,何雨来只不过是在胡闹而已,亲何开来一口,对她来说,还算是正常的。

几个月后,何雨来又怀孕了,让她怀孕的男人,照例是已经溜了,何雨来跟何开来说,

哥,我有麻烦了。

何开来说,什么麻烦?

何雨来说,我怀孕了。

何开来说,怎么不小心点。

何雨来说,已经很小心了,可该死的还是怀上了。

何开来说,那就去流掉。

何雨来说,哥……。

何开来说,什么事?

何雨来说,你陪我去医院好不好?以前流产我都不怕,可这回,我突然害怕了,我怕……我想你陪我。

何开来说,你应该叫男朋友陪你,你让做哥哥的陪你去流产,多没意思。

何雨来说,我有男朋友,还叫你陪?你到底陪不陪我嘛。

何开来说,好吧,陪你。

何开来陪何雨来去医院流产,多少是有点心理障碍的,好像何雨来肚里怀的是他的孩子似的。当他看见女医生李少白,那种感觉就更强烈了,因为他一眼就看上了李少白。何开来兀地通红了脸,而且低了头,不敢再看第二眼。这样的情形,在何开来的生命中,大概是绝无仅有的,这就是一见钟情吧。像何开来这样不认真的人,居然也会对一个女人一见钟情,也会脸红,真是太不容易了,也不知李少白身上的什么东西吸引了他。在李少白替何雨来做手术的这段时间,何开来一直守在手术室门口,他在想李少白,他感觉自己陷入了一种尴尬的境地里面:这个还不认识他的李少白,一定以为何雨来是他的女朋友,早知道会遇上李少白,无论如何他也不愿陪何雨来来流产的。就在何开来胡思乱想、忐忑不安的时候,李少白慌慌张张地从手术室里出来,看见何开来,说,是你陪何雨来来的吧。何开来见是李少白,慌得不知怎么回答。李少白又说,你的女朋友,她晕过去了。何开来说,你是说何雨来?李少白点点头。何开来看着李少白,来不及问何雨来是怎么回事,赶紧解释说,她不是我女朋友,她是我妹妹。妹妹?李少白有点意外。这时她也开始注意起何开来,因为流产这种事,鲜有做哥哥的陪着来的。李少白说,有你这样的哥哥,真不错。何开来高兴说,那是,那是。李少白见何开来那么高兴,好像并不关心妹妹,又重复一遍,你妹妹,晕过去了。何开来说,啊,不好意思,你太漂亮了,跟你说话,我都忘了我妹妹了。

这才是何开来平时惯用的语言,这表明何开来已经从短暂的休克状态中摆脱出来了。但他未免也太急了些,马屁拍得明显不是时候,这是手术室门口,不是调情的酒吧。李少白说,别开玩笑,你妹妹晕过去,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很紧张。何开来说,我相信你,她不会有事的。

对何开来来说,李少白大概就是神,他只要相信就可以了,他相信,何雨来就不会有事的。但何雨来好像早有预感,她这回流产要出点什么事,所以她拉了何开来来陪。就在李少白茫然失措,准备叫医生会诊时,何雨来自己又醒过来了,她从手术椅上坐起来问,做完了没有?李少白说,做完了。何雨来说,那我可以走了吧。李少白说,不行,你刚才晕过去了。何雨来说,啊,我晕过去了?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李少白说,你以前是否有过晕过去的经历?何雨来说,没有,我很健康的,刚才我真的晕过去了?何雨来的口气好像是李少白骗她的,李少白说,看来你对自己也不太了解,我建议你住院观察一天,如果没事,你再出院。何雨来说,住院?我不想住院,我从来没住过医院。

李少白觉着何雨来还是个小孩,又出来跟何开来说,我建议你妹妹住院观察一天。对这个建议,何开来再高兴不过了,连连说,好,好。何开来以为这是接近李少白的大好时机,可是,等他兴致十足地办好住院手续,李少白已经下班走了,观察的任务留给了夜间值班医生。没有了李少白,医院还有什么意思,何开来不想在医院呆着了,他对何雨来说,

你好好休息,我出去走走。

何雨来说,不行,是你让我住院的,你得陪我。

何开来说,你都这么大了,还要人陪干吗?

何雨来说,你陪我么,我一个人呆在医院,难受死啊。

何开来说,我在这儿陪你,我也难受死啊。

何雨来说,那我也不住院了,我们去洒吧玩吧。

何开来说,不行,你现在是病人。

何雨来说,我好了,我没病。

何开来说,你老实点,你都晕过去了。

何雨来说,不是晕过去,大概是我太困了,睡了一觉。

何开来说,呵呵,你还蛮幽默的。

何雨来说,那当然。

何开来还是留下来了,他对这个妹妹还是有点关心的,虽然没意思,也得陪着。但何雨来还是不能在医院呆上一夜,闹着一定要去酒吧。何开来说,出了事情,可别怪我。何雨来说,哥,你怎么也像老妈一样唠叨了。一出现在玛雅洒吧,何雨来立即亢奋起来,照例又是喝酒、又是抽烟,打情骂俏,一点也不像刚从医院里逃出来。这样何开来也就放心了,看来住院确实是多余的。倒是何开来显得比较沉默,他的心思还在李少白身上,他大概在酝酿怎样给李少白写情书。后来李少白给我看过这封情书,是这样写的:

李少白:

很不好意思,在你还不认识我之前,我就得告诉你,我爱上你了。这是几个小时前的事情,完全是猝不及防的,就在我看见你的那个瞬间,我有一种被枪击的震撼,就像子弹穿过苹果,我的脸都红了。你肯定很吃惊,是吧,但我相信,爱情都是瞬间发生的,对我而言,那是生死一瞬,我仿佛回到了故乡。

我怎样介绍我自己呢?好像相当困难,总而言之,我只是个游魂,我无所事事,整日在自己的心灵内部游荡,我在寻找故乡。我所谓的故乡,不是指地理意义上的,不是这片生我养我的地方,我从来不认为这是我的故乡,我的故乡只能是某位女孩,某位将遇未遇的女孩,今天,我终于遇上了,我看见我的故乡了,我不知道这是幸还是不幸。

现在,我在想你,我感到整个世界都在转动,我晕。

何开来

何开来的情书写得真是不错,简直很有点情圣的派头。估计李少白就是被他极为夸张的情话迷惑了。李少白刚从医学院毕业,还是个实习医生,她和何开来以前的那些女朋友不太一样,她的脸没有时下满大街晃动的欲望气息,看起来安静、理性、内敛,有种不容易接近的距离感。当她穿着白大褂出现在何开来面前,居然让何开来一见钟情,这是蛮奇怪的。面对何开来的疯狂举动,李少白也很快接受了,这也是我所不理解的,我觉得这两个人并无共同之处,李少白肯定是个好医生,而何开来什么都不是。

不过,何开来这回确实是认真的,完全像电影中深陷情网的男主角。第二天,他破例没睡懒觉,早早等在了医院妇产科的门口,李少白看见他焦灼的样子,还以为他妹妹又晕过去了。但是何开来说,他妹妹没事,是他找她有事。李少白说,什么事?何开来摸摸口袋,大概想立即奉上情书,但又停止了,只是睁着他的大眼睛死死地盯着李少白,那眼神像个不良青年,看得李少白都害怕了。李少白又说,你有什么事?何开来说,哦,哦,这个事……不太容易说,我都写在纸上了,你看吧。李少白没想到这是一封情书,当着何开来的面就拆开看了,才看到第三句,李少白羞的面红耳赤,像是遭受了严重的羞辱,她又气又恼地瞟了一眼何开来,便拔腿逃了。好在她没有扔掉情书,她是带着情书逃走的。

实际上,李少白并没有她表现的那样气恼,甚至很快就对何开来产生了无法控制的好奇心。她不敢在同事面前看何开来的信,最终她选择了在厕所里面看,事后想起来,这是一件煞风景的事,她应该找个僻静的有点风景的角落看信的,不知道为什么,就躲进了最不浪漫的厕所。大概是厕所里有镜子,她在看信的同时也想看见自己,读情书的时刻实在是自我欣赏的最佳时刻。李少白头一次面对这样大胆、直接的表白,而且是把她比作故乡,这个说法似乎深沉无比,让人感动。李少白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觉着自己其实是个很平常的人,怎么会让一个陌生人产生故乡的感觉呢。

何开来就这样打动了李少白。这个早上,李少白发觉自己竟变得有点鬼鬼祟祟了,心跳开始莫名的加快,呼吸也不平静了,而且有点内急。好几次,她趴在窗前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偷看楼下门口何开来站过的地方,那地方是空的,李少白有种轻微的失落感。

下班时,李少白看见何开来坐在走廊的椅子上,走廊的椅子是给等候流产的女人坐的,但此刻,已经没有女人了,只有一个何开来坐在一长排的椅子中间发呆。李少白本能地想绕道而走,但妇产科只有一个出口,是绕不过去的,李少白只好绷紧了脸,目不斜视地从何开来身旁经过。大概是李少白过于正经了,迫使何开来丧失了站起来拦住她的勇气,但他还是不依不绕的,出了医院门口,李少白发觉何开来在后面跟踪。她回了一次头,何开来与她相距大约百米左右,他微仰着脸,正朝着他前方广大的空间作微笑状,这微笑显然是为她预备的,好像他早就断定李少白一定会回头看他这样微笑。李少白加快了步子,她家也是临着虹河的,在虹河西街。李少白穿过东街,穿过蝉街,回到西街,这段路平时需要二十分钟,但今天被何开来在后面追着,才用了十分钟。李少白进了三楼卧室,藏在窗帘后面看了看窗下,何开来果然站在下面,昂着头在看他上面的窗口和天空,还是那种微笑的表情,而他的眼神是得意的,好像不费力气就追踪到了她的住处,很有成就。一会儿,他走到了河边,河边的柳树下有张供人闲坐的石凳,他在石凳上坐下,面朝虹河,掏出一根烟抽了起来。李少白突然觉着被这样的一个人追踪,也是蛮令人振奋的,你就追吧,你这个傻瓜。李少白在心里说。

此后七天,从早到晚,何开来大部分时间都守在李少白门前的石凳上,这种守候方式,尽管了无新意,但却是经典的。何开来并不骚扰李少白,也没有跟她搭过话,只是看着她出去,看着她进去,好像只要这样看上一眼,就已经让他心满意足,值得在此等上一辈子了。

这种沉默的守候,也许很有力量,李少白在第七天的傍晚就接受了何开来,导致她在这个傍晚接受何开来的直接原因是那场雨。李少白听见雨声,把头探到了窗口,雨已经在外面下得很大了,从东边斜着下来,打在河面上,泛起无数量的轻烟。这样的雨景是会让人生起柔情的,而这个何开来依然还在石凳上坐着,一动不动,好像他心里只有爱情,雨对他并不存在。李少白默默注视着何开来,雨掉在柳树上,经过聚集,然后掉在他的平头上。李少白看见他的头上挂满了大粒大粒的雨珠,似乎每粒雨珠都在见证着他的痴情。就在此时,何开来转动脑袋,朝她的窗口凝望,这一眼是致命的,李少白突然觉着自己被击穿了,大概也类似于何开来的说法,就像子弹穿过苹果。

李少白跑下楼来,撑了一把伞,立在何开来身旁。下面的事情,李少白跟我说的时候,有意忽略了,大约总是接吻拥抱之类的事情,不便于说。总而言之,他们是站在同一把伞下了。

李少白说,你真的爱我?

何开来说,是的。

李少白说,你为什么爱我?

何开来说,我一见你,有种故人的感觉。

李少白说,故人的感觉?

何开来说,是的,就像夜里看见月亮。

李少白说,可是,现在下雨,没有月亮。

何开来说,没关系,有你就够了。

照何开来所说,他是回到了故乡。但是,我想起来了,那天他回家来,像一个落汤鸡,进门的时候,他抖了抖身上的雨水,似乎还打了一个喷嚏。母亲说,你怎么这个样子?何开来说,掉河里了。母亲说,你这么大了,还掉河里?何开来说,谁规定我这么大就不可以掉河里。母亲说,下这么大的雨,你在河边干什么?何开来没有回答母亲的疑问,进屋更衣去了。他的神情照例是漠然的,不死不活的,一点也看不出他是雨中恋爱归来。他对李少白以一见钟情始,以形同陌人终,想必也是注定的。

倒是何雨来的嗅觉灵敏,她觉得这几天何开来很不正常,一定是在追哪个女人。很快她就查出了何开来追的女人,就是那个替她做流产手术的医生李少白。

何雨来说,哥,原来你陪我是因为她。

何开来说,不对,我是因为陪你才认识她的。

何雨来说,说得好听,我不信。

何开来说,你不信,也是这样。

何雨来说,你怎么会找她?

何开来说,你不喜欢?

何雨来说,不喜欢。

何开来说,找她不是很好,以后你就不用担心流产了。

何雨来说,哼,我差点没被她弄死,我死了也不会再找她的。

何开来瞪了她一眼,意思是她应该闭嘴了。

不久,何开来把李少白带回了家里。对何开来带回来的女朋友,我父母虽然客气,但已不当回事,反正他只有一次。但是,当李少白再次进入我家,我父母即刻改变了态度,看来,何开来这回是当真的,李少白和他以前的女朋友也大为不同,显得传统,稳重,又斯文有礼,像个媳妇的样子。我父母对李少白是从心底里喜欢的,而且她的医生职业也让我父母满意。我父亲咳嗽严重,我母亲身体也不好,若是医院里有个媳妇在,自然是方便多了。因此,我母亲大大夸奖了一番何开来,接着又不放心,警告说,我就认定是李少白了,不许再换了。何开来也很开心,说,好,好,但是,要是她把我给换了,我可没办法。母亲说,我一看她,就是个专一的人,我很放心,谁像你。

我也喜欢李少白,她是那种先冷后热的人,初看有距离感,其实是容易相处的,而且相处起来很舒服。她很快就融入了我们的家庭,好像本来就是一家人,对这个家,甚至比我们兄妹几个更亲近一些。没多久,我母亲最喜欢的人就是李少白了,如果几天不见,我母亲就会很不放心地问,李少白这几天怎么没来。

只有何雨来,对李少白怀有敌意。这过错,自然不在李少白,何雨来的敌意,更多的好像是莫名其妙的醋意。渐渐的我发现凡是何开来的女朋友,或者是跟何开来接近的异性,何雨来一概都是敌视的,她可能真的有恋兄情结。好在何开来还是正常的。

何雨来一直在努力地寻找机会,跟李少白吵架。有时,她会在李少白的背后,毫无理由地胀起脖子,恶狠狠地白李少白一眼。幸好她白的是人家的后背,李少白还不知道她的后背已经遭受了那么严重的敌意。不过,何雨来对她不友好,她是有感觉的,只是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她觉得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她问何开来,何开来说,她是个小孩,你别跟她计较。对付小孩,最好的办法是送点她喜欢的东西给她。李少白特地上街买了一瓶香水和一支口红,送给何雨来。她对李少白,怨恨归怒恨,但她送的东西还是要的,还拿到我面前炫耀,问有没有送我什么东西?我说没有。何雨来就更加神气,觉得自己很重要,李少白就送她一个人东西。

我不知道何雨来后来借机寻衅的那支口红,是否就是李少白买的那支。事情是这样的,我和李少白准备上街买点东西,临走,李少白照了照镜子,大约是嫌嘴唇不够红润吧,随手拿起桌上的口红抹了抹,她肯定没想过是谁的,她可以随意使用我们的口红,表明她确实不把我和何雨来当外人了。若不是何雨来借机寻衅,这样的细节谁也不会记住。可是,何雨来突然从外面闯进来,看见李少白在用她的口红,大喝一声,是我的。我们不懂她大喝什么,同时说,什么?你的。何雨来说,口红,是我的。李少白说,哦,我用了你的口红。何雨来说,你干吗乱用别人的东西?李少白被她这么一说,脸都红了,说,对不起,我买一支赔你。哼,谁希罕。何雨来抢前一步,一把夺下李少白手中的口红,往窗外一扔。做完这个动作,何雨来又冲李少白挺起身子,甚至把脖子也拉长了,一副要决斗的样子。

我说,你神经啊。

何雨来立即冲我骂道,你才神经,你神经病,你去死。

我说,你扔口红,你扔给谁看?

何雨来说,我扔自己的口红,管你屁事,我想扔就扔。

母亲进来了,母亲显然全听见了,一脸的怒气。我把何雨来让给母亲,赶紧拉了李少白说,这神经病,别理她,我们走。

我走到河边,还听见何雨来在房间里高声叫骂,你去死。你去死。那声音尖利、变态,李少白听着,好像很受刺激。路上,她一直在想何雨来为什么这么恨她。她低着头,目光盯着自己的鞋尖,想得都快要哭了,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

我说,别想了,她真的是个神经病。

李少白说,一定有她的理由的,可我实在想不明白,你告诉我。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我说,何雨来在家里很孤立,我父母对她不好,就何开来还关心她,她可能在心里很依赖哥哥,不能接受何开来跟你恋爱的事实。从她这么无理取闹看,我觉得她是在扮演一个第三者的角色。

李少白嘴巴张得大大的,似乎难以置信,不会吧,怎么会这样?

我说,我只是一种猜测。

冷静地想想,李少白又觉着我的猜测,可能比较接近事实。既然何雨来是把她当情敌,她也就理解了,并且原谅了她。她还重新买了一支口红,准备赔给何雨来。

我们回家时,门是开着的,家里一个人也没有,随即我看见了地上的血迹。我被吓得直觉着头皮在一圈一圈变大。不过,李少白看清了血迹是从我和何雨来住的房间开始的,而且地上是一摊。她扔了手上的东西,推着我说,快。

我们赶到医院急救室,果然是在这儿,看见母亲完好地站在急救室门口,我终于吐出一口气,路上我直担心是何雨来对母亲逞凶。我说,妈。母亲抬一抬头,眼泪“哗啦”一声就流下来了,母亲哽咽说,造孽,造孽啊,我就骂她几句,她就拿剪刀割自己的手腕,大概是看见那么多血喷出来,她又害怕了,自己跑出来。我一点都不知道她在房间里割手腕,要不是她自己跑出来,恐怕真完了。

不久,我父亲、何开来也先后赶到了。面对何雨来的闹剧,我们站在门口面面相觑,谁也不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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