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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相距不远的即墨地界也有着同样毒辣的日头,毒辣的日头将大海般的麦地映得像沙漠,墨水河南岸的芦苇就像沙漠里连成一片的荆棘。熊定山歪躺在芦苇深处的一洼沼泽里,望着天,大口地喘气,样子就像一条搁了浅的鱼。四周有零星的枪声响起,在熊定山听来,就像过年时候小孩子用手捏着的小炮仗发出的声音。定山伸出右手,艰难地摸了摸血肉模糊的左胳膊,笑了,我的命可真够硬的,这排枪要是横着打过来,不把我打成筛子才怪呢……怏怏地一咧嘴,老天保佑,我熊定山的阳寿未尽,好多事情等着我去办呢……可惜,可惜了我那两个死去的兄弟,他们也太熊蛋了,枪打不准,跑都笨得像猪。

本来熊定山没想把事情办得这么仓促,这都是老天爷给催的。从那天在路上遇见卫澄海算起,熊定山来到即墨地界已经四天了。他的确没去找朱七,坐着马车一溜烟穿过朱家营,奔了临村那个瘦高个儿兄弟的大姑家。歇息了一会儿,定山就让他的两个兄弟外出打探鬼子军火的情况。到了下午,探听明白了,鬼子的军火确实藏在朱家营村西头水库边上的那个石头房子里。可是让熊定山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里面装的根本不是什么枪炮弹药,竟然是一只只铁皮罐子,根本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些什么玩意儿。当天晚上,熊定山打扮成一个潇洒书生的模样,没费多少劲就找到了张金锭的家,当即从后窗爬了进去。张金锭一见熊定山,如同遭到雷击似的浑身一颤:“天,你咋来了?”定山笑眯眯地望着她,不说话。张金锭顾不得整理乱成鸡窝的头发,出门扫了两眼,转回屋子,忙得像一只陀螺,三两下就把熊定山藏到了厢房。

捂着胸口在炕旮旯里蹲了一阵,张金锭哇地哭了:“定山,你还是走吧,我不能留你在家里,我跟朱老六已经定亲了。”

熊定山嘿嘿地笑:“那好啊,那更是自己人了,朱家兄弟对我有恩呢,我这是报答他们来了。”

张金锭风言风语地听说过定山跟朱七的事情,敷衍他道:“我跟朱七的缘分已经没有了,朱老六又没得罪过你。”

定山腆着脸笑:“你别想那么多,兄弟不过是想你了,随便过来跟你聊聊天,一日夫妻百日恩嘛。”

张金锭说:“我已经从良了,你还是别来找我了。”

熊定山收起了笑容:“是吗?”

张金锭拧着辫梢犹豫片刻,歪到炕上,三两把扯下了裤子:“忙活完了赶紧走,俺真的害怕。”“你怕什么?”定山扳过她的大屁股,眯着眼睛,瞎子数钱似的摩挲,“我不当胡子了,现在我是个正经生意人,你害的哪门子怕?”张金锭欠过身子,将一只奶子给他塞到嘴里,幽幽地说:“我不是害怕你当胡子,我是害怕你找朱家兄弟的麻烦……你被孙铁子打了的那天,真的不是朱老六报给三江好的,是瞎山鸡,你瘸着腿去找我的时候,瞎山鸡刚从我的身上下来,从后窗走的时候看见你了。”

“这我相信,”熊定山吐出张金锭葡萄大的奶子头,撅着嘴巴来找另一个,“可是朱七呢?他‘别’了我的财宝。”

“朱七那是一时糊涂,上了孙铁子的当,”张金锭胡乱拽出另一只奶子,一把戳进了定山的嘴巴,“你也别去找他了。”

“我不找他了……”定山的喉咙里发出野狗护食般的声音,“我就找你。”

“轻点儿,”张金锭把屁股往前顶了顶,嘴里含混着,“以后别来找我了,咱俩就这最后一次。”

从后窗跳出去,熊定山没敢沿来路往回走,一闪身拐进了刘贵家的那条胡同。碾盘南边麻麻扎扎戳着一些干枯的芦苇,风扫过芦苇,发出野兽喘息般的声音。定山知道,过了这片芦苇,前面就是朱家营,再往西走不多远就是鬼子存放弹药的那个石头房子了。定山的兄弟打探过,那个石头房子的旁边是一个鬼子炮楼,说是炮楼,其实不过是一座废弃的水塔,那上面站着一个鬼子兵,下面住着大约三十几个鬼子。晚上也许里面的鬼子少吧?听说这几天鬼子忙得很,到处扫荡,说不定这阵子里面没有几个……熊定山的心慢慢往上提,眼睛也冒出了绿光,先去看看?对,先去看看,顺利的话,今晚就干了它!熊定山猫着腰,刚要抬腿,忽然被使了定身法似的停住了,张金锭嘤嘤的哭声,风吹细线般飘过他的耳际。唉,熊定山轻轻叹了一口气,心里说不上来是个什么滋味,眼前全是东北老林子模糊的影像。定山看见自己孤单地穿行在白雪茫茫的老林子里,一眨眼就闪进了林子尽头的那片茅草房。张金锭嗑着瓜子,斜倚在茅草房通红的灯笼下面,冲匆匆而来的熊定山一下一下地挥舞手帕……他娘的,我这是咋了?熊定山使劲摇了摇头,一个卖大炕的臊娘儿们,值得我去想吗?随她去吧。

一片乌云遮住了月亮,胡同头上的那座碾盘一下子就隐没在一片漆黑里。

定山稳稳精神,屏一口气,贴紧墙根,忽地穿过碾盘,身影蓦然闪进芦苇丛中。

脚下毛毛糙糙,似乎长满了青草,几只青蛙扑哧扑哧扎进化冻不久的河水里。

熊定山将那把有着一尺多长匣子的驳壳枪提在手里,借着微弱的月光,沿河堤扒拉着芦苇摸到了小桥的桥墩,一纵身翻到桥上,左右看了两眼,箭步到了桥南头。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刘家村偶尔响起的犬吠声像是来自遥远的坟地。通往朱家营的那条土路的东面是一片麦地,西面全是一人多高的高粱,定山想都没想,一步跃过小沟,转瞬消失在高粱地里。

小桥东面的芦苇沙沙地一阵响动,惨淡的月光下,孙铁子鬼魂似的冒了出来。

孙铁子刚刚在河沿上蹲下,瞎山鸡就连滚带爬地出溜了过来:“铁,铁,你看清楚了吗,真的是熊定山?”

孙铁子的脸冷得像是能刮下一层霜来:“没错,就是他……妈的,他来这里干什么?”

“肯定不是来找你的,”瞎山鸡将那只好眼眨巴得像扇子,“你家不是住在这里,他一定是来找刘贵的……也不对啊,他要是‘插’了刘贵,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呢?”“操你妈的,你懂个屁,”孙铁子的嗓音发颤,“他是谁?他‘插’人的时候能让你有机会喊出来?刘贵完蛋了……活该,这个半彪子。”瞎山鸡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脖颈,倒吸了一口凉气:“都怪你,当初我说别告诉三江好的人熊定山藏在三瓦窑子,你偏让我去,还‘别’了人家的财宝……”“闭嘴!”孙铁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明白了,这小子是找朱七去了……不行,我不能让他把朱七也‘插’了!山鸡,掏家伙,赶紧去朱七家帮忙!”孙铁子连拉带拽地拖着瞎山鸡窜上去朱家营的小路的时候,熊定山已经钻出了高粱地。

定山没有靠近已经离他不远的那幢黑黢黢的石头房子,他躺在一个齐腰深的沟底下,用衣角遮着,点了一根烟。

徐徐抽了几口烟,定山侧过身子,把手伸进裤裆摸了两把,哈,这个婊子可真够爽利。

仰面躺着,定山挥舞双手,使了个长拳里的穿掌动作,嘿嘿一笑,没想到我熊定山还真的抗上日了。

一阵探照灯的灯光扫过头顶,熊定山坐了起来。将驳壳枪的匣子拆下来,用力按了按匣子上面的子弹,装回去,反身趴到了沟沿上。探照灯扫向北面,熊定山看清楚了,石头房子的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不远处的炮楼上站着一个无精打采的鬼子兵。炮楼四周漆黑一团,似乎没有什么人迹。好了,就这么办!定山慢慢抽回身子,倒退着返回了高粱地。

朱七家的后窗有人在喊,声音像被扎起嗉子来的鸡:“小七,小七,你在家吗?”

朱七正坐在炕上跟他娘和桂芬拉呱,闻声“噗”地吹灭了灯:“哪个?”

后窗沉默了片刻,随着一阵窸窣声,孙铁子的脑袋探了上来:“是我,铁子……把后窗打开。”

朱七一愣,拉过被子盖住娘和桂芬,翻身下炕,随手拽上了房门。孙铁子的手在窗棂子上野猫似的抓挠:“七,开窗啊,我有急事儿找你。”朱七站在窗下犹豫片刻,抬手拍了拍窗棂子:“你别进来,我在街门口等你。”孙铁子“操”了一声,一晃不见。朱七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攥着,喘气都不顺畅了……这个混蛋半宿拉夜的来找我干什么?难道是遇上熊定山了?朱七猛地一捏拳头,这是早晚的事情,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想要对我干些什么!拔腿走了出去。朱七他娘好像下炕了:“小七,是铁子啊,让他来家说话多好?”

朱七没有回头:“没什么大事儿,说两句话就走。”刚打开街门,孙铁子就一头扎了进来:“定山没来?”

朱七拦住还要往里闯的孙铁子,故意装糊涂:“你说啥?定山……怎么回事儿?”

孙铁子将提在手里的一把卡宾枪冲朱七一晃:“他没来?”

朱七将一根指头横在嘴巴上,嘘一声,一把将孙铁子推到了门后:“他没来。你看见他了?”

孙铁子大声喘了一口气:“我看见他了,就是刚才。我看见他提着一把长匣子枪,从高粱地往这边蹿过来了,我还以为他是来找你的,吓了我一大跳!我跟一个兄弟进胡同的时候还好一阵踅摸呢……我婶子还好吧?”“还好,”朱七心里的那块石头还是没有落地,“你看见他来了我们村?就他一个人?”孙铁子不理他,回身冲后面吹了一声口哨,把脑袋转过来,冲朱七厚颜一笑:“没什么,也许是我看错人了。我看见的是一个灵敏得像野猫似的家伙,定山受过伤,哪有那样的身手?起码他现在是个瘸腿……好了,别管他了。这几天我一直在芦苇荡里猫着,囫囵觉都没睡一个,今晚就让我在你们家好好睡上一觉。”瞎山鸡战战兢兢地闪了进来:“七哥,还记得我吗?我跟铁子,还有你,当年都在定山的堂口上混过。”朱七装作不认识他,嗯嗯两声,转身来关街门。瞎山鸡讨了个没趣,讪讪地笑:“贵人多忘事啊。”

朱七皱了皱眉头,故意问孙铁子:“这是谁?”孙铁子径自往屋里走:“没谁,一个伙计。”朱七横身挡住了他:“别进去,我娘怕惊吓。”孙铁子不满地斜了他一眼:“我进去看看婶子还不行吗?”朱七摇了摇头:“不行。”朱七心里清楚,我要是留他在这里住一宿,那就打上头了,以后这里就成他的家了。孙铁子的目光硬硬的,瞪了朱七半天,猛地一横脖子:“行,你出息了。我走,从今往后咱们谁也别沾谁的光。”朱七把心一横:“铁子,不是年顺不讲义气,年顺是真的想过几年安稳日子。”

孙铁子不动,眼睛里面射出两支阴冷的箭:“你能安稳了?我倒是很想看着你是怎么安稳下去的。”

朱七不想跟他啰嗦,闷声道:“安不安稳那得看你怎么个过法儿。”

孙铁子说声“怎么过也比在东北当胡子安稳”,把脑袋往朱七跟前一抻:“我在东北见过卫澄海了。”

朱七说:“见就见着了呗,两座山碰不到一起,两个人还能没有碰面儿的时候?”

孙铁子神秘兮兮地说:“他跟我说了不少呢,说你回来的意思是想杀鬼子给你四哥报仇。”

朱七料想卫澄海是不会跟他啰嗦这些的,含混地嘟囔了一句:“我什么想法都没有,就想好好过我的安稳日子。”

瞎山鸡往前凑了凑,期期艾艾地说:“七哥,这年头没咱穷哥们儿的安稳日子过……你就,咳,你就让我们住下吧。”

朱七扫一眼冷冷地盯着他的孙铁子,心底蓦然升起一丝感激,不管咋说,人家这也是冒着风险来救我呢。

孙铁子见朱七有些犹豫,故意抬腿装作要走的样子。“慢,”朱七拉了孙铁子一把,“你要去哪里?”孙铁子无奈地摊了摊手:“还能去哪里?天当被子地当床,哪里能活人我去哪里。”朱七的心在翻腾,嘴上说:“你千万注意,因为你在李家洼你大舅家对别人说过你是抗联的,鬼子正到处抓你呢。”“我知道,”孙铁子说,“不然我也不会这么东躲西藏的。不过我不怕,鬼子不如熊定山可怕……他妈的,当初我就应该再补上他几枪!年顺,我还是有点儿怀疑刚才我看见的那个人就是熊定山,太像了。不行,我不能让他活在世上了,他应该死。”瞎山鸡一拍大腿:“对呀,刚才咱们就应该打他的黑枪!”孙铁子踹他一脚:“那么简单?当初他瘫在炕上,我都没能‘插’了他呢,何况还不一定是他。”

“你真的想让他死?”朱七更加坚定了不能留他住下的念头,“你打谱怎么办这件事情?”

“我去乡公所、维持会,甚至直接去找鬼子,告发他!”

“别闹了,”朱七哼了一声,“你去了就回不来了。”

“不了解我这位兄弟是吧?”孙铁子把瞎山鸡往前一推,“这是一条好狗。”

“对!一条好狗……哎,铁,怎么说话呐这是?”瞎山鸡烫着似的稀溜嘴,“合着我在你的眼里就是一条狗?”

“比狗强,”孙铁子面无表情地摸了摸下巴,“狗认主人,你不认。告诉我,这事儿你能办吗?”

瞎山鸡咕咚咕咚地咽唾沫:“人呀,一离开家乡就不是人了……当初我还不如不跟着你来山东呢,在东北谁敢……哈,在东北也有敢的,我混得不是人了啊。对,铁子你说得对,我就是一条不认主的狗,日本人给钱我帮他做事儿,‘绺子’给钱我帮‘绺子’做,这没错……铁,你说让我咋办我就咋办,现在我是你的狗。”孙铁子摩挲狗头似的摩挲着瞎山鸡的脑袋,冲朱七一咧嘴:“兄弟我做事儿就是这么敞亮,我不怕你知道我都做了什么,我也不怕你去告发我,汉奸那边,熊定山那边你都可以去,这样你就解脱了,谁也不会找你的麻烦了。”朱七捅了他一拳:“滚蛋,少拿我当杂碎看……走吧,我不送你了。”

孙铁子茫然看了看繁星密布的天空,悻悻地一甩头:“走喽——好好当你的财主啊,别担心我。”

走到门口,瞎山鸡拉了拉孙铁子,把手藏在裤裆那边,做了个点钞票的手势。

孙铁子转了回来:“蝎子,借哥哥几个零花钱,以后还你。”

朱七纳闷:“你的呢?”

孙铁子苦笑一声:“这事儿以后再告诉你,现在我是个穷光蛋了,不当胡子就没有进账。”

朱七回屋拿了一沓“特别券”,连同口袋里的几块光洋递给孙铁子:“钱要省着点儿花,在外面闯荡不容易。”孙铁子揣起钱,冲朱七一笑:“知道不容易就好。”转身出了大门。朱七孤单地在天井里站着,抬头望着满是星星的天,望着被星光遮蔽的月亮,忽然就想哭……一些凌乱的往事纷沓而至,一股脑地塞满了脑袋,让他站立不稳,茫然地关紧街门,走了回去。

孙铁子没有走远,走到胡同北头站住了:“山鸡,熊定山在这一带出没,咱们不能呆在这里了。我想好了,明天一早你就去维持会,把刚才我说的事情办了咱们就走,直接去崂山。”瞎山鸡嘟囔道:“还去崂山啊,上次没让那个姓董的给吓死。我不去,要去你去,我回东北老家。”“这次咱们不找姓董的了,”孙铁子咬了咬牙,“咱们干自己的!听我的,这次咱们玩‘单飞’,谁也不指靠,拿出在东北时候的勇气来。”瞎山鸡瞪着那只贼亮的眼睛看月亮:“能行吗?我啥都不是。”“你行,我需要的就是你这种人才,”孙铁子暧昧地笑了,“咱们给他来个浑水摸鱼,搅乱了他们的脑子,将来崂山地界就是咱哥儿俩的。”

瞎山鸡吭哧两声,似乎有些明白了:“对,当初我在老北风那里‘打食儿’的时候,做过这样的事情。”

孙铁子皱了皱眉头:“你去日本人那里告发老北风藏在什么地方是不?嗯,这事儿办得确实有些操蛋。”

瞎山鸡尴尬地嘿嘿:“这你都知道……后来我去投奔熊定山,定山因为这个把我撵走了。”

孙铁子阴森森地笑:“熊定山讨厌你,我不讨厌你,以后你还是得干这样的事情,彻底把水给那帮杂碎搅浑了。”

瞎山鸡没皮没脸地摸了一把头皮:“干这个我有一套,比三国时候的蒋干可强多啦。”

话音刚落,西北角就响起了一串枪声。“妈的,果然是熊定山!”孙铁子忽地蹿出了胡同。

这串枪声刚刚响过,接着便枪声大作,噼噼啪啪犹如炒豆。

孙铁子蔽到一个草垛后面,侧耳静听,听着听着,沙沙地笑了:“好家伙,熊定山的枪果然猛烈!好啊,好戏开场啦。”

瞎山鸡听了一会儿,点头道:“不错,应该是熊定山的枪,这样的枪都是从抗联那边带过来的。”

孙铁子挥舞自己的汉阳造冲天放了一枪,大吼一声:“都去死吧!老子是东北抗日联军熊定山!”一拽傻愣在一旁的瞎山鸡,撒腿冲进了另一条胡同:“老子杀日本人来啦!老子是抗联熊定山!”喊完,两条黑影不几步窜进了黑黢黢的高粱地。

根据刚才的枪声,朱七分析出那串类似机关枪的声音应该是熊定山的,朱七记得定山有好几支装了长匣子的驳壳枪,当初在他三舅家,朱七发现定山的脚下露出半截黑扁担似的匣子。那天好险啊,如果不是定山受了伤,又如果不是长匣子枪离他的手远,十个孙铁子也变成蜂窝了……桂芬在那屋叹气,一声比一声微弱。朱七在灶间愣了片刻,屏一下呼吸进了里间。

桂芬幽幽地瞥了朱七一眼:“年顺,你什么时候带我去潍县走走?”

朱七有些犯愁,这当口我带她走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怎么办?敷衍道:“潍县尽管不是很大,找人也很麻烦呢。”

桂芬说:“不难找,我兄弟在一家药房给人家当账房先生,挨家药房打听就是了,再说姓我们这个姓的人不多。”

朱七一怔,笑了:“咳,你姓这个‘盖’不是鳖盖子那个‘盖’,应该念‘和’,潍县多少姓何,姓贺的?”看着一脸哀怨的桂芬,朱七的心猫抓似的疼了一下,收起笑容,正色道,“别着急,过几天我就带你去……对了,你兄弟大号叫什么?也许咱们仔细着点儿打听能打听得到。”桂芬扭了几下嘴巴,眼泪又掉了出来:“他叫盖文博。”朱七皱起了眉头,盖文博?这个名字好生耳熟……在哪里听说过呢?朱七猴子挠痒似的抓搔着自己的头皮。盖文博,盖文博,盖文博……朱七的耳边炸雷般响起永乐临死前对丁老三说过的话:“你替我照顾我爹。然后去找盖文博,你的关系在他那里,他在潍县……”

不会吧?这么巧?朱七的脑子懵成了一盆糨糊……这怎么可能?桂芬这么老实本分的一个人,她的兄弟怎么可能跟永乐和丁老三那样的人有联系?一定是弄错了。朱七偎到桂芬那边,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讪笑道:“你兄弟真取了个好名字,听着都透着一股文明味儿……他以前是做什么的?”桂芬又开始叹气:“在我们那里念了几年私塾,后来我爹让他去济南学医,在济南待了两年就回家了,日本人打过来了……大前年我爹说,你学过医,在东北这边不安稳,日本军队容易拉你去当军医,我兄弟就走了,前年捎信回来,说是在潍县的一家药铺里当账房。年顺,这几天我也看出来了,你娘经常念叨要孙子,我又不能给她生。我想找到我兄弟以后就不回来了,我不能耽搁你……”“打住打住,”朱七一把捂住了桂芬的嘴巴,“不许说这样的话……”眼泪忽然就涌出了眼眶,“我辛辛苦苦地把你弄回来,容易嘛。桂芬,以后你不要在我面前提什么生不生孩子了,我不稀罕……你啥也不要说了,我朱年顺只要活在这世上一天,你就不许离开我和我娘,咱们是正南八北的一家子,”悲壮地擦了擦眼睛,将一条手臂伸到桂芬的脖颈后面,慢慢抱起了她,“你不知道,你就跟长在我心里头的肉一样。”

话音刚落,猛听得胡同南头暴起一声炸雷,朱七下意识地坐了起来,刚才不是已经消停了么,这又是哪里丢炸弹?

朱七他娘在西间大声喊:“小七,你可千万别出去了,娘刚才看见了,胡同口全是日本鬼子。”

胡同口全是鬼子?朱七有些糊涂,刚才我怎么一点儿声响没有听到?连我娘都觉察到了呢,我这个糊涂蛋。

这个手雷一定是哪个好汉趁鬼子集合的时候冷不丁丢过来的,朱七咣地躺下了,睡觉,我可不能出去。

朱七估计得没错,这个手雷还真是一条好汉丢过来的,这条好汉不是别人,正是熊定山。熊定山的眼睛是红的,暗夜里闪着灯笼似的光。他丢完手雷,看都不看,一猫腰蹿上一户人家的墙头,沿着墙头沉稳地走了几步,一蹲身子跃上房顶,像野猫那样,四爪着地匍匐几下,嗖地跃上了另一个房顶,不几步便远离了朱七家的那条胡同。蹲在一个孤零零的草垛后面,定山捂着嘴巴嘿嘿地笑:“我日你小日本儿奶奶的,跟我斗?老子还没拿出真正的功夫来呢……”戛然止住笑声,打嗝似的叹了一口气,娘的,浪费了我两个好兄弟。定山的两个兄弟已经死了,死在村西北的那幢石头房子旁边,冷风飕飕地刮过他们的尸体。定山摸索着点了一根烟,开火车似的抽了几口,一把将烟头戳进草垛,跳起来,沿着漆黑的河沿扎进了芦苇荡。

穿行在铁矛一样的芦苇荡里,熊定山闷闷地想,看来我真的应该找几个好一点儿的帮手了,那俩家伙太熊蛋了。

定山挥手让他们往前摸的时候,这俩家伙竟然黑瞎子似的站了起来,没等定山喊他们趴下,探照灯光就扫过来了。

他奶奶的,这两个笨蛋,死了活该!

熊定山摸到河北,跳上河沿,四下一打量,箭步进了去高个子伙计他大舅家的那片高粱地。

天光已经放明,但还不太亮堂,朦胧得像隔了一层窗户纸。

从东南往东北一路横躺着的云溜子,活像一条窄窄长长带了皮的五花肉。

定山懒懒地在河沿上躺了一气,头顶上的浮云开始在天边出现,聚一会儿,懒懒散散地往四周溜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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