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铜发爹快六十的人了,还在为队上放鸭。他那根鸭梢,可神气得很:长达一丈三尺,九个结巴个个圆整饱满,梢身上端还缠了一块红布,像团火在燃烧。这根鸭梢,颜色已由当初的竹青转为土黄,握手处磨得溜光,且微微凹下去,也不晓得用了多少年。
据爸爸讲,解放前,每年秋收后,铜发爹就拿着这根鸭梢,赶着成百上千只鸭子,走遍周围五六个县,一天换一个地方,专门吃田里收割后遗落的谷粒。这营生,叫掮棚放鸭。不过鸭子虽多,却非铜发爹所有,而是本村大财主霍铜福家的私产。搞合作社时,霍铜福家倒了大霉,田地浮财都被分光,这些鸭子也被那些口水流着三尺长的穷汉们捉的捉,吃的吃。好在鸭多势众,难以扑杀殆尽,有几十只脚快眼亮的鸭子突围而去,在水田中开辟出许多条逃亡路线,最后会师于村外的溪中。溪水宽阔处接近两丈,水量充沛,且有几块小洲,洲上杂木丛生,足以作为鸭子们跟村人展开长期战斗的根据地。队长霍铁根带人围剿了好几次。这些鸭子都精怪得很,远远地望见人来,即扯长脖子“嘎嘎”大叫几声,全体遁入水中,或溯流而上,然后离水登岸,隐入山林之中,或向下游急速滑行,跟溪水一道冲进辰河里。村人对这些鸭子虽然态度恶劣,但它们对霍家村却颇为留恋,并不就此背井离乡,而是等到风声过后,又成群结队返回溪中洲上,且叫得更为大声。那叫声在霍铁根听来,简直就是嘲笑。那么多横行乡里的地主老财都被专了政,却奈何不了这些长脖子货,无产阶级的面子往哪里摆?实在咽不下这口气,霍铁根只有硬着头皮,强行摆出一副领导的派头,命令铜发爹把这些鸭子赶回来。没想到话才出口,就招来了铜发爹的一顿饱骂,你前世怕是只狐狸,偷鸭子吃还不嫌过瘾,今世还要变成个人来,天天要杀鸭子吃。没见过你这样吃鸭子的,骨头都要嚼成渣渣才肯吐出,你怕是条狗还是条狼?
霍铁根从小就有些怕铜发爹,被他这劈头一骂,口气立刻就软了下来。他脑壳子还算转得快,表示把鸭子喊回来,并不是为了杀了吃,而是由队上养起来,算是集体财产,卖鸭子卖蛋的钱,由队里统一开支。这些鸭子既然加入了社会主义社会,平时轻易也不会杀的,只是到逢年过节开大会,大伙才开开荤。至于管鸭子的人嘛,当然是铜发爹你喽。我霍铁根这次登门造访,就是要请你老出山。以前你是替地主老财放鸭子,受剥削,现在不同了,是替社会主义放鸭子,光荣得很啊。
他这一番话,倒让铜发爹动了心,不过面子上仍是冷冷的,声明自己在霍铜福家放鸭并不是受剥削,福老爷是个爽快人,对他好得很。至于替队上放鸭,也不是不可以,但必须在会上宣布,保证不得乱杀鸭子。霍铁根想到那些卖鸭子卖蛋的钱反正归自己支配,肯定有油水可捞,也懒得跟他争论受没受剥削的问题,马上点头应承。
队里开会宣布后,铜发爹拿着闲了好一阵子的鸭梢,走到溪边。鸭子们立刻停止了嬉戏,齐齐伸长了脖子望着他,就像流浪在外的孩子们望着前来寻觅他们的父亲。铜发爹左手捏诀,右手高高举起鸭梢,朝天划了三个弧圈,又向前摆了三下。一只为首的绿头鸭婆对天“嘎嘎嘎”地大叫了三声,群鸭立刻汇集拢来,缓缓地向铜发爹游过来。看着这些重新归来的鸭子,铜发爹岩石般冷峻的脸上难得地泛出了笑容,显得很慈祥,同时也似乎有些伤感。
当时亲眼看到这一幕,我爸说他对铜发爹佩服到心窍里去了,认为除了毛主席外,世上很少有比他更神的人。但时势不同,运道有别,毛主席能在北京坐金銮殿,铜发爹却只能在北坪乡下当他的鸭子王。好在他当得很乐意,很安心,看那样子,只要能天天跟鸭子在一起,给他个皇帝做也不要。现在田地都入了社,属于国家财产,铜发爹不好再领着鸭群到领近乡县打游击,吃白食,只能在北坪乡的地头上活动。他在溪边靠山处觅了块空地,砍了许多竹片,搭了个简易鸭圈。白天鸭子们就在溪中或山林里嬉戏觅食,到了夜色渐浓,不待铜发爹来赶,便在绿头母鸭的带领下,乖乖地回到鸭圈中。铜发爹把鸭梢在圈边一插,就钻进离溪滩只有百来米远的土砖屋蒙头睡大觉。北坪乡三面被山围着,经常有野兽前来光顾。老虎豹子这样的大牌动物惯于在深山老林中活动,通常不轻易现身。野猪也算大腕,除了自降身份地在包谷地里搞搞盗窃活动外,也很难进村。只有狐狸、黄鼠狼这样的小毛贼,没有身份地位的负担,蹿来溜去,钻洞爬墙,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最让人头疼。跟公社那些干部一样,它们喜吃活鸡活鸭。我家养的芦花大母鸡就是被只黄鼠狼吸光了血。那家伙,在村里几只大狗的围攻下,居然还能从容遁去,真有点道行。这样的家伙,看到几十只鸭睡在一起,而且没有人看护,肯定狂喜不已。奇怪的是,尽管鸭圈只有一尺来高,而且蓄足劲冲一下就会倒,这些著名的惯偷们却只敢在鸭圈周围打转,神情复杂地透过鸭圈间隙看着正做着好梦的鸭子们,就是不敢闯进圈中。我爸说,铜发爹虽然在屋里睡觉,但那根鸭梢在代他守护着鸭群。在人看来,这根鸭梢不过是一根竹竿,在狐狸、黄鼠狼眼里,却是个拿着网的人,随时能够出手把它们网住。这种法术,叫做梅山术,铜发爹,就是梅山神附体的人。我爸还说,上峒梅山上山打猎,中峒梅山掮棚放鸭,下峒梅山打鱼摸虾。铜发爹属于中峒梅山。听他这一讲,我立刻嚷道,我也要当梅山!没想到我爸大摇其头,说当梅山的人命都不好,生前受苦受累,死后成神,也没有庵堂来领受香火,只有寄在清凉树下的坛坛罐罐里,向来往行人讨点香火,糊弄一下嘴巴。又说做梅山也要看有没有仙缘,没有那个缘分,就算你天天上山游逛,梅山神也不会找上你。对他的这番话,我根本就不信——做了神仙,未必还会受苦?铜发爹又那么喜欢我,我要跟他学法术,未必他还不肯教?悟清了这些,我就兴冲冲地出门而去。
铜发爹正在溪边喝米酒,喝到微熏,脸上泛起一层红光。见我颠着个小屁股跑来,他脸上的那层红光就更加灿烂。铜发爹是个出名的孤僻人,无妻无子,整天冷着脸,不爱跟人打交道,但看到小孩子却很欢喜。我撅着屁股,很响亮地叫了声,发爹爹,他脸上的冰立刻就化掉了,嘴角漾出几丝笑纹,伸手来摸我的头。
等他摸够了后,我说,发爹爹,我要跟你学法术。
什么法术?
就是,那个梅山术。
没想到发铜发爹跟我爸一样,大摇其头。铜发爹说,石头,你是个文墨相,将来是要考状元当翰林的,学什么梅山术喽?梅山术是穷人术,赶梢放鸭,一世没呷,你晓得么?
我可不想当什么翰林,扭着屁股说,我就要学,就要学。
见我撒娇撒得厉害,铜发爹从鸭圈里摸出两个青皮大鸭蛋,说,给你煨蛋,吃不吃?
一见到鸭蛋,我两眼放光,立刻猛点头,顿时把学梅山术的事抛到了脑后。
鸭圈旁有个简易灶,是用土砖垒的。铜发爹把蛋塞到灶灰里,添了把柴,点燃了。抽两支烟的工夫,蛋就煨熟了。铜发爹说,石头,你敢去拿么?
把手靠近灶灰,就感受到燎人的热气。我连忙缩回,转着眼睛想了想,就捡了根柴枝,把蛋拨了出来。等不及蛋凉下来,我就伸手去拿,却被铜发爹中途截住。他说,烫得很。等了一会,他拿起个蛋,在石头上轻轻一磕,把皮剥掉,递给我。
尽管想吃得恼火,我还是说,发爹爹吃。铜发爹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线,说,爹爹有,爹爹有。我便不再客气,几口就把蛋吞下,差点噎着,好像生怕有哪个跟我抢。剩下的那个蛋,铜发爹塞到我口袋里,要我带回去做零嘴吃。我却不肯就这么走,在溪边玩了一阵水后,意兴有点索然。转眼瞟见那根鸭梢正立在不远处,我便跑过去,想拿起来玩。没想到铜发爹明明半闭着眼睛躺在草地上养神,却突然立起来,挡在我面前,瞪着眼说,不准拿。看着他凶巴巴的样子,我鼻子一抽,眼泪就喷了出来。铜发爹有点手足无措,蹲下来替我擦眼泪。他越擦我哭得越来劲,最后简直是在号啕了。铜发爹只好从鸭圈里掏了只毛绒绒的鸭崽崽给我玩,但那根鸭梢,他还是不肯让我碰。我虽然年纪小,也明白这根鸭梢肯定跟梅山术有关。看来这梅山术铜发爹是硬不肯教我了。我赌气地想,我才不要你的鸭梢呢,我跟我的小鸭子玩。
等到太阳快要从山尖上滚到山背去的时候,铜发爹站起身来,准备回到屋子里去。才走了几步,他突然停下来,回头瞅瞅鸭圈,又往对面树林里看了看,然后笑着说,石头,你还记得上回偷你家鸡的那只黄鼠狼吗?它三更时分要来偷我的鸭吃。
发爹爹,你何解晓得它要来?
我当然晓得。
那我把阿虎叫来,让它来抓黄鼠狼。
你把狗叫来,它就不得现身了。
那何解?
你看发爹爹的,保证替你报仇。
我就含着手指,老老实实地立在一旁,看铜发爹围着鸭圈走了两匝,选定个位置布下张地网,然后把鸭梢拔了出来,拉着我头也不回地走了。这个晚上,我恍惚间看见一只黄鼠狼在向我走来。令我惊讶的是,黄鼠狼很乖态,细眉细眼的像个妹子。我看到它的眼神温柔又哀怨,时不时回头向后看。后面隐约跟着几只小小的黄鼠狼。它们似乎不敢靠得太近,却又舍不得离开。看到这些小黄鼠狼,我心里就欢喜,向它们跑了过去。但跑了两步,所有的黄鼠狼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让我呆立当场,怅然若失。
第二天清早,就有人在外面喊门。爸爸跑出去看,见是铜发爹,忙请他进屋来坐。铜发爹却不肯进屋,只把手中的竹笼子一放,说,给石头的,然后转身就走。爸爸一看,竟是只母黄鼠狼,连忙提进来。我一看,当时就呆住了——这不是我在梦中见过的那只吗?它看着我,连眼神也是同样的温柔又哀怨,让我小小的心变得又酥又软。见我久久默然,爸爸摸着我的脑袋说,铜发爹讲了,这是给你的。我剥了它的皮,让你娘给你做顶帽子,保险又轻又暖和。
没想到我突然大叫一声,我不要。
爸和娘都吃惊地看着我。妹妹却兴奋起来,眼睛眯成两钩小弯月,说,哥哥不要我要。
那也不行。
爸爸有些生气,那你要何解?
不做声,我走到笼子前,蹲下去又细看了黄鼠狼一回。它也望着我,眼睛清亮清亮的。站起来的时候,我把笼门往上一提,黄鼠狼就在家人的惊呼声中飙了出来。落到门槛上的时候,它扭身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又腾空而起。等阿虎从屋后赶过来,它几个起落就消失在坪外树后,姿势优美利落之极。爸爸跺着脚,你何解放了它?
我痴痴地看着门外,没回他的话。娘走过来摸摸我的额头,说,这只黄鼠狼有些精怪,石头是不是被它迷住了?
爸爸很疑惑地看了我一阵,在我脸上泼了瓢冷水。打了个激灵,我才把目光从坪里收回,闷闷地回到桌边吃早饭。
这事,爸爸特意跑去告诉了铜发爹。铜发爹却并不感到意外,只是说,这只黄鼠狼晓得记恩的,石头将来怕是要讨个乖态媳妇。
我爸爸吓了一跳,莫非石头要讨只黄鼠狼精做媳妇?
铜发爹摇摇头,把烟杆塞入嘴中,不再做声。爸爸只好满腹狐疑地走了。回来后,他和娘讨论了半天,结论是,等石头娶媳妇的时候,起码过了十多年,这只黄鼠狼早就报销了。听铜发爹的口气,这东西有点古怪,幸好石头放走了它,不然留在家里,说不定还会造出祸事来。这样一讨论,我还算是替家里做了件好事。只有妹妹撅着嘴巴,为失去那顶想像中的皮帽子而黯然神伤。直到爸爸答应帮她捉一只果子狸,她才重新变得快活起来。
第二天上午,我又去溪边找铜发爹玩,等着他来问我放走黄鼠狼的事。但他根本就不提此事,像往常一样,打发我跟鸭崽崽玩,自己则叼着旱烟杆,望着溪水出神。过了有顿把饭的时间,他站起来,说,石头,我要到前面山里去打个转。你不要动我的鸭梢,动了会肚子痛。发爹爹是不得帮你治的。见我点头应承后,他便大步往山林中走去,很快就没入一片翠绿之中。
和鸭崽崽玩了一阵后,我感到厌烦,站起来,东张西望了一阵。那根鸭梢就站在不远处,缠着红头巾,很神气的样子。手痒痒的,但我想起发爹爹所说的肚子痛,只有忍住,弯下腰来捡石头打水漂玩。这个活计我可玩得精熟,可以一路水花飘到对岸去,其诀窍在于选的石头要又圆又扁,分量恰到好处;甩出去的时候用力要成一条直线。但正因为太熟练,没有难度,玩了几下也就兴趣全无。去溪里洗澡吧,现在是四月,水还有些冰骨头,我经受不起。手痒得厉害,我想发爹爹也许是骗我的,不就是玩一下鸭梢吗,何解会肚子痛?一边想,我的脚步一边往鸭梢那头移,似乎是它把我吸过去一样。正在这时,身后响起脚步声,杂乱而急促。我回头一看,有三个人横在我面前。当头的是霍铁根;稍稍靠后的两个人很面生,板起脸,眼睛看着天上,一副干部相。
铜发爹呢?
到山里去了。
去好久了?
没好久。
他讲了什么时候回来?
没讲。
霍铁根焦躁起来,盯着前面的山看,似乎想用目光把铜发爹从林子里揪出来。后面两个人,一个点了根烟,慢悠悠地吐了个烟圈,一手叉腰,目光在溪面上滑过来飘过去。另一个人很不耐烦,跺了跺脚,说,霍铁根,你一个队长,未必杀只鸭还要问别人?
霍铁根平时一副凶相,在这个人面前却点软,摆出笑容,说,这个看鸭的是个梅山,他不在,随便动他的鸭子,只怕有些麻烦。
听了他这话,那个抽烟的人有些生气,大手一挥,摆出电影中毛主席的架势说,霍铁根,亏你还是个共产党员,还讲些这样的封建迷信?
霍铁根一脸苦笑,不敢做声。跺脚的那家伙挽着袖子,目光剔来剔去,最后锁定了一只在溪边散步的肥鸭婆。他怕那只鸭婆跳到水里,随手拔出鸭梢,把鸭婆拨得离溪水远一点,然后猛跳过去,一把攥住鸭脖,提了起来。那只鸭婆双脚猛蹬,翅膀狂扇,却叫不出声。抽烟的人在旁边发出豪迈的笑声,仿佛看见资产阶级敌人倒在无产阶级的铁拳下。捉鸭的人也跟着哈哈大笑,得意非凡。霍铁根木立一旁,直到抽烟的那家伙要他去弄几个鸭蛋,他才磨磨蹭蹭走进鸭圈。我恨不得扑上去,咬这三个家伙几口。但他们是大人,我打不过,心里只祈望鸭梢能显灵,一梢子把他们抽到云南四川去。但鸭梢被扔在溪边鹅卵石滩上,像一条冻僵的蛇,根本发不起威。我只有眼睁睁地看着霍铁根三人提着鸭婆,捧着鸭蛋,扬长而去。
本来随时可以离开的,但既然出了这等事,我就觉得有必要等铜发爹回来,告诉他事情的经过。坐在卵石滩上,我学铜发爹一样,看着溪水出神。奇怪的是,鸭梢一倒,那些水里的鸭子就不守规矩,往下游划去,沿溪拐个大弯,很快就看不见踪影,在溪边散步的鸭子也到处乱走,有许多没入丛林中去了。我急得快哭出来了,还好铜发爹这时就出现在溪头。立刻我就从滩上弹了起来,飞跑过去,嘴巴像放机关枪一样,向他报告了霍铁根带人来捉鸭子的事——我其实是害怕他看到眼前景象,会责怪我看守不力。铜发爹冷哼一声,眉头拧了起来,放下手中用藤条束着的两大把草药,拾起鸭梢,重新插在河滩上,对着溪面吹了几声悠长而响亮的口哨。不到一支烟的工夫,远遁的鸭子们又都纷纷现身,只在鸭梢附近的水面与溪岸上活动。
发爹爹,要不要去找他们?
不要。他们肯定是公社来的干部。
那就这样算了啊?
没跟我打过招呼,就想吃我的鸭子,他们吃不起的。石头,你先回去,这句话也不要跟别人讲,晓得么?
我很郑重地点点头,甩着手回去了。
果然,公社下来的那两个干部吃了鸭子后,立刻上吐下泻,像是得了霍乱。拔了鸭梢的那家伙,还被块鸭骨头卡住喉咙,直翻白眼。要不是霍铁根求我当木匠的二伯施展鲁班术,点了碗化骨水,那家伙就会被当场噎死。至于霍铁根为什么没事,那是因为他没敢去碰碗里的鸭子。临近傍晚,公社来了辆车子,把这两尊菩萨运回去,在公社卫生站吊盐水吊到深夜,才勉强止住泻。两个公社干部,为了到霍家大队吃顿鸭子,却差点送了命,此事在北坪传为笑谈。大家都说这些干部命里带饿相,走到哪吃到哪,社会主义都被他们吃穷了,是该好好治一治了。此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公社干部不敢来霍家大队找食,队上的负担减轻了许多,大家都齐声颂扬铜发爹。但铜发爹依然孤零零地呆在溪边,与群鸭为伍。大家表扬他也好,骂他也好,都难以在他心上激起一丝波澜。
二
铜发爹守的这段溪水,是队上鱼虾最多的地方。铜顺爹靠打鱼摸虾为生,却从不到这里来,让我觉得奇怪,特意跑去问他。铜顺爹一张团团脸很是和气,就算对面没人,也是带着三分笑,看到我,更是笑到十分,像个起皱的老柚子。摸着我的头,他说,顺爹爹在哪里都可以打到鱼,不用到那里去。他说这话,谁都不会认为是吹牛。队上人甚至相信,铜顺爹可以在地里钓到鱼,因为他是坛神附体的人,属于下峒梅山。
铜顺爹是个孤儿,才出生那年,父亲就被捉去当壮丁,自此再也没有音讯。两年后,母亲又染病身亡。奶奶把他拉扯到八、九岁后,也撒手西去。从此他就靠着钓鱼、摸泥鳅、捉青蛙,风里来,雨里去,在水里泥中讨生活,自己把自己养大。也不晓得是哪一年,铜顺爹夜里出去捉青蛙。那时是初夏时节,夜风还有点寒毛。铜顺爹穿着补巴叠补巴的单衣,打着赤脚,右手拿着根一端分岔的棍子,左手提着个麻袋,沿着田垄走。看见有青蛙,一棍下去就把青蛙叉住。他练成了夜猫子眼,不用打火把也能看见草丛里的动静;手法亦是奇准,那些青蛙碰到他,真正是小鬼见阎王——被罩定了。叉了小半袋青蛙后,铜顺爹看到前面蹲着只大石蛙,肉鼓鼓的,起码有半斤重。他心头一喜,三步并作两步,一棍戳下去。本以为是十拿九稳,哪个知定睛一看,那只石蛙端坐在前方,鼓着眼睛看着他。铜顺爹又是一棍,还是叉了个空。石蛙不再端坐,也不跃入田中,沿着田垅直往前蹦,有时还停下来,扭转身瞪着铜顺爹,似乎在看他有没有胆量跟上来。被逗出火来了,铜顺爹心想老子一定要抓住你,遂迈动一双赤脚板在后面追,手中棍子不断戳下,却回回都落了空。那只石蛙一跳一跳,把铜顺爹引到了一棵古树下。古树前是块空地,竟然蹲着许多石蛙,都眼睛鼓鼓地看着他。打了个激灵,铜顺爹瞥见树下有个钵子,用四颗石头垫起;钵子旁边插着把竹弓,还有几支竹箭。顿时心惊肉跳,晓得是撞见坛神了,他连忙跪下来磕了三个头,把麻袋里的青蛙都放了,然后跌跌撞撞地沿原路跑回去。到家后铜顺爹便卧床不起,发了个把礼拜的烧,额头能把鸡蛋烫熟。坝头公公给他熬了几罐草药,喝下去也无济于事。等到村里人都以为铜顺爹保不住的时候,他却突然退了烧,只是从此就跛了,走起路来一顿一拐的。打这以后,他不再整日忙碌,每天只近水一次,打鱼就打鱼,摸泥鳅就摸泥鳅,每次都能满载而归。至于青蛙,是再也不去捉的,白天在田垅上碰见了,他硬要等青蛙跳过去,才肯继续前行。大家见铜顺爹如此,便明白他因为石蛙的引荐,奇遇落峒,已成了梅山。
铜顺爹这个梅山,跟铜发爹不一样。铜发爹是满脸冰霜,眼睛里带刀子,村里人看着就怕,一般都不敢拢他的边。铜顺爹从小到大都是委曲求全,即便成了梅山后,也改不了那副谦卑的神气。大家对他没有惧意,同辈人中还有喊他顺跛子的。铜顺爹听了,依然笑嘻嘻地应着。有人想着沾他的光,专等铜顺爹在溪边下了钩,就走到他旁边,伸出钓竿。但奇怪的是,尽管相隔不过两尺,鱼却只上铜顺爹的钩。旁边的人要么半天没有动静,要么钓上来的是寸把长的“苦板屎”、“麻落落”。看着铜顺爹巴掌宽的鲫鱼塞了有半鱼篓,旁边的人未免眼红,嚷着要跟铜顺爹换位置。换就换,铜顺爹也不跟这种人争。但换过之后,依然如故。有时铜顺爹看到钓上的鱼还小,就把它取下来,抛回水中。旁边的人看到了,就说,这鱼比我钓的大多了,你何解要放掉?你不要,给我算了。
铜顺爹摇摇头,说,鱼崽崽是不能钓的。鱼要是断子绝孙,往后就没得鱼钓了。
旁人瞪着眼睛看他半天,说,那我何解钓不上鱼?是不是你把我的钓去了。
你这人心太贪,鱼不得上你的钩。
你讲什么?老子打你一顿饱的。
铜顺爹神色平静地看着这个霸蛮鬼,说,你要是打了我,这一辈子都钓不上鱼。
那人立刻从鼻子里发出冷哼,表示很不相信铜顺爹的话,但最终还是不敢动手,扛着钓竿恨恨地走了。
除了钓鱼厉害外,铜顺爹还擅长捉王八。有时他蹲在坪里吃饭,突然心里一动,就放下筷子,直奔某处。才一柱香的工夫,他就笑嘻嘻出现在坪里,手里用草绳拎着只王八。王八补身,滋阴壮阳,铜顺爹却从来没吃过,全卖给了霍铜福。有次他扛了只大如锅盖的王八上门。霍铜福见了,既惊且喜,请了紫渡镇上开药铺的匡掌柜来,鉴定出这是只百年老鳖,大补,遂花了五块大洋买下。铜顺爹靠着捉王八,居然给自己打了一只船,置办了几根很生猛的钓竿。此后他经常沿溪而下,到辰河里去打鱼。有次兴致来了,便顺风摇橹,直入资江。资江里的渔夫,惯于撒网捕鱼,且有鱼鹰相助。铜顺爹在一边看着,直摇脑袋,认为网眼太密,虽小鱼亦不能免,有违天理。至于驱使鱼鹰,更是懒人之所为。渔夫们见他一无网二无鹰,就带了几根钓竿,颇为疑惑。有人撇着嘴说,你莫非要学那些城里的老爷,闲得发慌了,跑出来钓鱼玩。不过看你的样子,穿得比我们还差,也不像是出来玩的。你要吃水上饭,也要办点像样的家伙,光靠几根竹竿子,等着鱼来吃你吧。
面对他人的冷嘲热讽,铜顺爹只是嘿嘿一笑,把船划开。到了这江中,他也不轻易下杆,蹲坐在船头,把手笼在袖子里,眯着眼睛养神,整个人在江风中凝成了一块石头。也不知过了多久,这块石头突然开眼,挥手下竿。不到半刻钟,浮标就猛地下沉,钓线顿时绷得笔直。铜顺爹且收且放,跟上钩的大鱼磨上了好几个钟头。等到这家伙猛劲散去,铜顺爹就慢慢地把鱼往浅滩上拖。鱼身一露出水面,岸边立刻就溅起一些惊叹。不少渔夫也把船划拢,围观这条一米多长的大青鱼。有人主动掏出烟丝请铜顺爹尝尝,赞他是真人不露相,并说资江里的大鱼灵性得很,一般不吃钓钩上的东西,也不知师傅你用的是什么饵?铜顺爹坦言相告,不过就是在山里挖的活蚯蚓。这东西随处可觅,是最常见的鱼食。对方看不出有什么新鲜名堂,只好再次表示佩服。铜顺爹把大鱼抱上船后,摇到城边上,卖给临水的酒楼,再摇船而返。
此后铜顺爹每个月都要下次资江,每次都能钓到大鱼。他似乎能感应到鱼在水下的活动。当他像块石头样蹲坐船头时,那些渔夫们不再相互传递嘲弄的眼神,甚至还不由自主地收敛住笑语。因为他们能感觉到铜顺爹这时已不是凡人,他正在运行着精气神,和隐藏着无数旋涡暗流奇怪生灵的大江接通了消息。一旦有大鱼进入了感应范围,他的精神就会锁定它,召唤它来到自己的船边。每当铜顺爹猛然睁开眼睛,附近的渔夫就晓得,又一条大鱼将被他钓上来。
名气传出后,城里最大的鱼行老板陈少荣托人找到他,请他专门为“水发鱼行”供货,并承诺送给他一套最好的渔具。铜顺爹却一口回绝了,他说自己每月最多只钓一次,大鱼都是天地灵物,打得太多了,有伤阴德。如果不是为了攒钱讨媳妇,他连这每月一次都不会下手。不防铜顺爹还有这一说,陈少荣微微一怔,沉吟了片刻后,提出只须铜顺爹出手一次,把资江里的鱼王钓上来,就可得大洋一百。铜顺爹琢磨着这一百块大洋能娶房好媳妇,如能到手,自己就再也不用来资江打鱼了,也没细问那鱼王到底有何卓异之处,便点头应承。
听说铜顺爹要跟鱼王斗法,资江的渔夫们顿时兴奋得像在水面翻跟斗的鱼。马上有人出来做庄,有人掏钱下注,买铜顺爹赢的只占了四成。在更多人眼里,铜顺爹虽然有些道行,但跟鱼王比起来,那还是差了点火候。
在老渡口上去一百米处,有道悬崖耸立江边。崖下有个深潭,颜色比周遭的水要显得幽青。这个潭到底有多深,不晓得。有人说它在地底接通了峒庭湖。鱼王就住在这深潭中。它到底有多大,长得什么样,传闻虽多,却没有确切的说法。大家所能晓得的就是,有那么一次,它在江中游逛,兴致一来,浮到浅水区串串门,不小心就被网住了。下网的渔夫才一收网,猛然就被一股大力扯入江中。鱼王一扫尾把这人打晕,脱网而去,从此只在深水区潜行。渔夫被人救了上来后,还发了半年的癔病,逢人只会说:大……鱼。等病好了后,别人问他到底看清了没有。他总会发上半天懵,最后摇摇头,说是只见一道黑影横扫过来,自己脑袋轰然一响,就什么都不晓得了。至于鱼王的住处,是一个小孩偶然发现的。这小孩子就在江边长大,水性极佳,眼睛也灵光。他在离潭十几米远的地方扎猛子,潜到江底想摸点落水的值钱家伙上来。正遍地搜索时,他感到上方有股巨流涌过。抬头一看,哎呀呀,一条从没见过的大鱼正慢悠悠地游过去。这小孩子生怕被大鱼吃了,连忙贴在水底,等它潜入潭中,才连忙往上蹿。回到岸边的时候,他才感到手足发软,心还在砰砰地在胸膛上撞。家人问他那鱼到底有多大,他一会说,有船那么大,一会又说,有屋子那么大。大人逼他说个准数,他一急,抓着脑袋说,反正比我大,让人啼笑皆非。自此这小孩再不敢到深水里去,倒避免了被旋涡暗流吞掉,得以茁壮成长,这不能不说是鱼王的一件功德。
打听到鱼王的这些传闻后,铜顺爹问陈少荣要了一把精钢打造的鱼叉,即驾船往悬崖处划去。还没接近深潭,他的心就比往常跳得厉害些,忙抛锚把船定住。像往常一样,他默坐船头,闭目运神,过了足足两个时辰,却没有下钩,而是驾船离开,溯流进入辰河,回到北坪霍家村。资江上的渔夫都以为他怕了鱼王,兴头顿时大减,纷纷从庄家那里撤注。眼看到手的钱飞走了,有人便跳起来破口大骂铜顺爹,骂他是个缩头乌龟,斗都不敢斗一下,就溜得比老鼠还快,真的是出他先人的丑,没卵用。
过了两天,渔夫们骂得也没了劲,正决心把铜顺爹抛到脑后,他却驾着船在资江上现身了。好像是酒鬼猛然间闻到上等佳酿的气味,渔夫们顿时又长了精神,鱼也不打了,全部将船划向铜顺爹,跟在他后面,往深潭驶去。远远地望去,倒像是铜顺爹率领了一支水师,去攻打鱼王的驻地。
把船定在潭边上,铜顺爹跪在船头,沉沉地磕了九个头。靠他最近的渔夫看见船头放着一个钵子,黑亮黑亮,钵子底下用四颗小石头垫高,钵子旁则摆了一张竹弓,三支竹箭。对着钵子磕完了头,铜顺爹立了起来,平常一团和气的脸此刻全无笑容。他赤足散发,搭箭开弓,口里念念有词,对着青碧幽深的潭水射去。第一箭没入水中后,良久不见浮起,而潭水平静如故。旁边观看的渔夫们开始互相交换眼神。铜顺爹咬牙鼓目,挽弓又是一箭。潭水开始波动,不住有鹅蛋大的水泡往上冒。渔夫们个个屏住呼吸,空气里回荡着许多心脏猛跳的声音。但水花溅过一阵后,又复归寂静。跺了跺脚,铜顺爹拿起最后一支竹箭,往手臂上一划,血水顿时染红了箭头。他闭上眼睛,低低地吼了一声,将血箭射出。过了片刻后,所有的船只开始不停地晃动。似乎有人在潭底架了一口大锅,烧了一把旺火,整个潭水都被煮沸,潭面上水花乱溅。那些粗野胆大的渔夫们死死盯住潭面,个个手心出汗,背上发寒。潭水骚动了起码有一柱香的时间,猛然间波涛汹涌,一道巨大的黑影腾空而起。铜顺爹眼明手快,抄起钢叉狠命一投,把全身的力都掷了出去。钢叉深深戳进鱼背,鱼王横着身子落了下来,重重地拍打在江面,溅起屋顶大的波浪。船猛地一晃,铜顺爹差点被颠了下来。鱼王没入潭中后,也不知过了多久,才静静地浮上来,腹部朝天,头上插着一支竹箭,身侧和尾部也各插了一支。看着这条身长一丈、全身乌黑发亮的鱼王,铜顺爹腿一软,一屁股坐在船板上。大家把船划拢,围成一个圆圈,但没有哪个敢去碰圆圈中间的鱼王。大家都觉得,这样生猛的巨鱼,不可能死去,它只不过是受伤了,随时可能翻身而起,一尾巴连船带人扫个稀巴烂。
陈少荣信守承诺,很爽快地数了一百大洋。他将鱼王掏去内脏,在按祖传秘方制成的药水中浸泡数天,再烘干,悬挂在鱼行堂屋的大梁上作招牌,那气势立刻就压倒了所有同行。前来观看的人多如资江中的小鲫鱼,他们赞叹完后,一般都会顺手买些鱼回去,“水发鱼行”的生意如火上浇油,旺上加旺。起初陈少荣出大价钱买鱼王,有些人还不太明白,现在醒过神来,不得不叹服他的算盘打得精,打得响,打得别具一格,不愧是行尊。至于那位打到鱼王的英雄,尽管大家都很想瞻仰一下,陈少荣也极力邀请他加入“水发”,他却效仿鱼王沉潜于深潭,一头扎进北坪,从此很少在城里冒过头。
回到家后,铜顺爹用五十块大洋买下点田地,另外五十块就做了彩礼,娶了一房媳妇。这媳妇家在邻村,虽然也是苦出身,但水色好,铜顺爹爱她爱到骨头里去了。他孤苦了二十几年,有了这个伴,日子总算过得滋润了点。作为梅山,他每天依然出去打鱼摸虾,但再也没去过资江。按他的说法,资江中鱼王子孙无数,都对他恨之入骨,专等着吃他的肉,喝他的血。有时驾船飘到辰河,远远地望见入江口,铜顺爹便掉头而返,似乎鱼王正在背后追他。每年到了捉鱼王的那一天,他都要在溪边烧几柱香,为鱼王超度。这样的香一直烧到文革,我都碰见过好几次。对这一套,队里的人认为正常得很,并没有想到要革除掉,连霍铁根也不会批评他讲迷信,最多假装没看见。
我出生后,铜顺爹也有了孙子。捕杀鱼王的那段传奇经历,我无缘见到,只能是人家何解说我就何解听,连打岔的权利都没有。倒是他捉泥鳅的本事,我可是亲眼目睹。铜顺爹先是在田里转一圈,口里念念有词。当摸到第一条泥鳅后,便倒塞进嘴里,咬去尾巴,重新抛进泥水中。然后他随摸随有,那些泥鳅像是自动跑到他手上来,很快就要把鱼篓填满。直到他重新摸到断尾泥鳅,便洗手上岸。因为剩下的泥鳅是坛神特意留下来传宗接代的,捉了就是有违天理,会断子绝孙。对于铜顺爹的这一手,我可是羡慕得紧,吵着要他教我何解念口诀。铜顺爹呵呵地笑,真的就把口诀传给了我。说是口诀,却像首儿歌:泥鳅婆,崽崽多。泥鳅公,找老婆。老婆拖老公,老公拖老婆,拖过我背箩,献给坛神把酒喝。他怕我记不住,还念了几遍。口诀我是背熟了,但不管用,总是捉不到几条泥鳅,急得我大嚷,顺爹爹,你教我的口诀是假的。
看着我愤怒的样子,铜顺爹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摸着我的头,他说,你不是梅山,学会了口诀也没用。
我要当梅山。
梅山术是穷人术,你是个秀才相,将来要行文昌运的,学什么梅山术喽。
何解你讲的跟发爹爹一样啊?你们是不是打了商量的?
听我提起铜发爹,铜顺爹就默然不语,摇了摇头,脸上露出哀伤的神情。见他这样,我就不敢再问下去,翘起屁股,继续去追捕那些泥鳅公泥鳅婆和泥鳅崽崽。
三
铜发爹和铜顺爹似乎尽量避免见面,但村子就尿布那么大,难免会撞上。有次我跟铜顺爹从田里摸泥鳅回来,在村口碰见铜发爹。我喊了声发爹爹,铜发爹嗯了一声,猛地往铜顺爹脚下吐一把口水,然后满脸怒容地大步离去。而铜顺爹只顾低着头,对铜发爹的羞辱视而不见。见他们这样,回家后吃饭的时候,我忍不住问爸爸,发爹爹和顺爹爹到底结了什么仇啊?
平常在我面前,爸爸总是要装个百事通的样子,这回却支支吾吾,挥挥手说,快吃饭,小孩子问这么多干什么?
见他老不耐烦,我赌气地想,你不告诉我,我就去问别人。找哪个呢?村里就坝头公公年纪最大,他肯定晓得的。
打定主意,第二天上午,我就跑到坝头公公屋前。他正在坪里,弓着个背在晒草药。我大叫道,坝头公公,你快去檐下坐,我来帮你晒。
瞟了我一眼,坝头公公嘴角漾起笑纹,说,石头,嘴巴这么甜,是不是又想来找吃的?
不是的,我是来学雷锋的。
为了证明自己动机高尚,我从篮子里抱起一丛草药,蹲下去,摊放在铺在坪里的破席子上。坝头公公指点我辨认草药,我也做出努力记诵的样子,边摊草药边频频点头。他一高兴,就说灶里还煨了两个红薯,要我拿出来吃。我努力抵制住烤红薯的诱惑,说,我不吃红薯,我要听你讲故事。
见我这么乖,连嘴巴也不馋了,坝头公公大觉诧异,说,好好,给你讲故事,你想听什么公公就给你讲什么。
就这样,我听到了有关铜耀爹的故事。因为铜发爹和铜顺爹的结仇,就是因铜耀爹而起。
四十年前,北坪乡最英俊的汉子就是铜耀爹。据说邻村有个刘姓财主家的闺女,在踏青的时候见了他一面,回来后朝思暮想,情难自禁,竟顾不得女儿家的颜面,主动跟父母提出要嫁给他。听说女儿竟然喜欢上了个打猎的穷汉子,刘财主气得眼珠子都快弹了出来,痛斥一顿后,把她看管起来,不许出门半步。不到半月,这刘家小姐就抑郁成疾,吃了多少副中药都无济于事,眼看着人渐渐消瘦下去,脸上的血色也全跑光了,竟像个女鬼。财主夫妇急得不行,派人到城里,用轿子把飞龙县最有名的老中医黄德堂抬了来。把过脉后,黄德堂沉吟半晌,摒退余人,独自和刘家小姐交谈了约两盏茶的工夫,方背着手跺出来。财主夫妇正站在门外巴巴地望着他,期待他的妙手能起死回生。黄德堂也不多说,要过纸笔,开了药方,然后折起来,叮嘱财主夫妇,待他走后才能看。把黄德堂送走后,刘财主急急地打开药方一看,上面就写了一行字:心病还要心药医,顿时就愣住了。刘夫人心里其实早就松活了,只是碍于男人的威严和固执,一直没有说出口。这时难得黄德堂留言相谏,她便趁机进言道,眼前最要紧的是保住二妹子的命。再说这霍铜耀虽然穷,但听说人才出众,让他做个倒插门的女婿,也不至于辱没了刘家的门楣。刘财主只是不言语,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叹了半天的气。到了明日,他就派人把铜耀爹喊来,挑明了这个意思。满以为自己这样做,已是降尊缛贵,非常地抬举铜耀爹了。没想到铜耀爹把脖子一直,声明自己虽然穷,但穷得硬朗。做上门女婿是有辱祖宗的事,自己是万万不会干的。刘财主自觉已是异常委屈自己了,被他这一顶,火气就立刻上冲脑门,拍着桌子骂他是天生是把穷骨头,烂牛屎扶不上墙壁。铜耀爹甩下一句,我霍铜耀没讲过要你扶,然后昂首阔步走出刘家大院。刘财主把手都拍肿了,声明就算女儿去做了鬼,也不会让她嫁给这个又臭又硬的穷猎户。
消息传入刘小姐闺房,她明白此生已跟铜耀爹无缘,伤心之下,病势转重。刘财主虽然后悔,但话已泼出口,再难收回,每日只用人参吊着女儿的命。但女儿家的命,如悬丝,丝下面如果结着情怨,只会越吊越细。终有一天,这根线猛然绷断了,刘小姐撒手西去。临终前几日,她在手帕上咳了几口血,让贴身丫环收好,在她死后想办法送给铜耀爹。这丫环倒也不负所托,非但把手帕送到,而且将前因后果也明明白白地跟铜耀爹说了。起初以为刘小姐只是偶然春情发动,闹过一阵后也就会把他忘了,没想到这富贵人家的小姐却是个专情之人,竟至于为他丧了命,铜耀爹顿时恼得用头猛撞墙,把额角都撞破了,血像红蚯蚓般爬在他的脸上。见他如此,丫环倒也替死去的小姐感到欣慰,抛下一句,小姐葬在喜鹊坡上,你要真有良心,就去看看她,然后转身离去。
当天傍晚,铜耀爹攥着刘小姐送她的手帕,翻过牛背岭,来到了喜鹊坡。仿佛是刘小姐在指引他一样,铜耀爹没费什么工夫就找到了那座新坟。在坟前他守了一夜,也想了一夜的心事。铜耀爹心气很高,虽然村里有不少女子明里暗里都向他表示过爱慕之意,但他并不放在眼里的,一心要找个才貌出众的女子做婆娘。然而北坪乡的乖态妹子,要么被地主老财收去做了姨太太,要么就想办法嫁到镇上甚至是县城里去了。铜耀爹人才虽好,但袋里无钱,跟那些狐眉狐眼的妹子对对山歌可以,但真要想把人家娶回来,对方的父母就一万个不答应。那些妹子虽然也对他有情,但敌不过父母反对,同时也禁不住富贵生活的诱惑,最后总是哭哭啼啼地别他而去。而刘小姐是富贵人家出身,却居然甘心为他而死。这份情义,是平常只有戏文中才看得到的,自己却无福消瘦。越想越伤心,铜耀爹禁不住在坟前大哭起来。哭声曲曲折折地飘到山脚下,在暗夜中听来,也辨不出是男是女。刘家村的人以为刘小姐怨气太重,阴魂在夜间跑出来游荡哭泣。生怕她哭到自己屋门前来,许多人都不自禁地缩到被子里去,把耳朵紧紧掩住。
也许从这一夜起,铜耀爹就起了终生不娶的念头。他再也没跟年轻女子对过山歌,全部心思都放在了打猎上。本来他就是吃这行饭的一把好手——放铳、下套、制药箭、挖陷井,样样都在行。现在更是入了魔,成天都在深山老林里转悠。那时山里还有老虎,在夜间时常能听见虎吼,“昂”的一声,山鸣谷应。有的猎人进了深山后,就再不见回来,那多半是被老虎吃掉了。为了有个照应,至少是死后有个给家里报信的,很多猎人进深山都是结伴而行。铜耀爹原来也愿意跟人打队,现在却独来独往,甚至敢一个人在山里过夜。有时一天一夜没见铜耀爹人影,大家都以为是喂了老虎,他却扛着只麂子或者大狐狸回来了。麂子腿长善跑,警觉性又高,往往猎人铳还没举起,它就像一阵风似地掠过林间,转眼就看不到影子。狐狸更是精灵,有些大狐狸年长日久,还修炼成了倒铳法——猎人对它扣下扳机,火药铁砂却是往后喷射,导致铳毁人伤,有的还会被自己当场打死。铜耀爹却专门跟这些难缠的家伙过不去,那些轻容易就能打到手的东西,像野鸡野兔之流,他根本不屑于举铳。同行都夸奖他本事越来越高强,铜耀爹只是一笑,并不多说什么。跟铜顺爹一样,他也喜欢笑,但那种笑带着三分傲气,不容易使人感到亲近。没有谁会反感铜耀爹的高傲——在大家眼里,他本就是人中的岳云,兽中的锦豹,理应高傲一些,太谦和了反而让人接受不了——倒是对他越来越敬畏了。大家发现铜耀爹的眼睛比过更加明亮、锐利,给人的感觉像是一头豹子,或者是一只鹰,有人还看到过他的眼睛在夜里发光。村里人就猜测,铜耀爹怕是成了上峒梅山。
这句话一经抛出,马上就四溅开来,谁听了谁信。北坪乡的五、六个猎户特意为此事凑在一起,商议了许久,最后提了二十斤米酒,两腿岩羊肉,一个野猪头,开进霍家村,上门恭贺铜耀爹得道落峒,成为了活梅山。对于此说,铜耀爹既没承认,也不否定,只是劈开野猪头,切烂岩羊肉,从坛子里挖出半碗剁辣椒,做一锅炒了,和众猎户围在火塘边大碗灌酒,大块吃肉。喝到半醺处,铜耀爹说,明日午时,滴水岭上有一群野猪过路,你们可以去打埋伏,到时送我一个猪头,两腿猪肉。众猎户连忙应下,你看我,我看你,都目露欣喜之色。第二天午时刚过,铜耀爹正在屋檐下磨刀,众猎户用木棍扛着只两百多斤的野猪进了村,向铜耀爹报喜说打到了六头野猪,这头整猪是孝敬给他的。铜耀爹挥挥手,说,我讲了的,只要一个猪头,两腿肉,多了我不拿。
以为他讲客气话,有个嘴巴滑溜的猎户说,铜耀哥,你虽然没动手,但没你指点,我们只怕连根猪毛也吃不到。你得头整猪,哪个都没话讲。
瞪了他一眼,铜耀哥说,我讲拿好多就是好多,多拿一钱肉,扶大王也会怪我贪。
扶大王就是扶燕山,是上峒梅山的祖师爷。众猎户一听,便不敢再劝,砍下猪头,剁下两条猪后腿,剩下的肉他们也不带回,而是分给了霍家村的人,以表示对铜耀爹的敬意和感激。此后周围的猎户时常上门请铜耀爹指点应何时上山,去何地打猎。如果这个猎户近来打到过大货如野猪麂子,铜耀爹就会说,你这阵子杀过头了,该歇歇手了。如果是手气不好,老是打到些小货如野兔野鸡,铜耀爹就会欣然指点,而且从不落空。至于铜耀爹自己,每个月只打一到两件大货,如果猎到红毛大狐狸,把皮卖掉,至少可得五块大洋,那更是两三个月不用摸铳。他父母早亡,只有一个哥哥,两人早分了家。守着间土砖屋,他是一人吃饱,全家不愁。也从不积财的,有钱就买肉买酒。一个人喝酒未免无聊,等闲之辈铜耀爹又不肯喊,霍家村只有铜发爹和铜顺爹他看得起,遂经常把他们拉来作陪。铜发爹性格孤冷,不愿跟人打交道,只有铜耀爹喊得他动。铜发爹则是自幼失亲,在心里把铜耀爹当成了哥哥,随喊随到。有时喝得大醉,三个人就挤在地铺上睡觉,日子久了,感情竟比亲兄弟还要好。村里人见他们抱成了团,在他们面前愈加小心,因为得罪了其中的一个,就是同时得罪了三个梅山,就连霍铜福那样有钱有势的人也会吃不消。那个在溪边跟铜发爹争钓鱼地盘的人,第二天上山摘板栗,大白天竟然倒起了路,被困了整整一天一夜,差点被狼咬死。大家都说,这是铜耀爹为兄弟报仇,念了迷山咒。幸好那家伙没有动手打人,不然他肯定出不了山的。
铜耀爹年纪轻轻就名震北坪,成为猎户中的行尊,自然有人看着眼睛红。有次铜耀爹扛着只麂子回村,有人就在背后嘀咕,讲起有蛮狠,也没看到打只老虎回来。铜耀爹猛一回头,那人却早缩到一侧的巷子中去了,生怕被他看见。话就那么一句,却像块尖尖的小石头一样,镶进铜耀爹的心里,硌得他老不舒服。虎是兽中之尊,山林之王,按梅山的规矩,轻易不能去动。但铜耀爹年轻气盛,被人一撩拨,那点好胜之心就腾地燃烧起来,烧得他夜里都睡不着觉,遂披衣而起,爬到喜鹊岭去,在刘小姐坟坐了一夜——每当烦郁难解时,他便来看刘小姐,对着她的墓碑喃喃自语,第二天心胸就变得豁然,仿佛是丈夫对妻子倾吐苦闷,得到了她的百般抚慰,心结顿解。但这夜他只听到远山中传来的阵阵虎吼。吼声淹没了坟内刘小姐的嘤咛细语,仿佛在向他示威一样,铜耀爹心潮涌动,实难平静。当天空翻出一片鱼肚白时,铜耀爹便走下坡来,回家蒙头大睡。在梦中他看见了一只大老虎从白茅坳中走出来,直往牛背岭方向走去。醒来后已是午后,铜耀爹心中已有定数。抹了把冷水脸,从墙上取下块熏干的麂子肉,烤熟了伴着米酒吃了,他便带着把短刀,拿了数条长绳索——除了一条外,其余的绳索一端都系着铁钳,绳身套着十数个六七寸长的竹筒——抖擞着精神上了山。在半路上他砍下一段松木,扛到白茅坳附近,选定路边一棵碗口粗的大楠竹,遂在其前面不远处打下松木桩。然后念动咒语,运起梅山法力,一个人就扳下大楠竹,绷成一个半圆。先取出没带铁钳和竹筒的绳索,一头紧系竹梢,另一头拴牢在木桩上。再陆续把剩余的绳索全系在竹梢上,带铁钳的一端则分散隐藏在四周草丛中。最后将木桩上的绳索死结弄开,打了个活结。机关设好后,铜耀爹就在两丈开外的另一棵楠竹身上砍出道口子,嵌了块大松树皮进去,又在口子上划了个耀字,来人一看,就晓得是他在前面设了陷井,得绕道而行。做完这一切,他就吹着口哨,施施然往山下走去。
当天晚上,村里所有的人都听见从白茅坳方向传来的虎吼。那老虎足足吼了一夜,起初是狂叫怒嚎,到后来就渐渐变成了悲鸣。等吼声渐细渐小,湮没于阵阵山风中时,窗外就开始发白。只是几里内都听不到鸡叫——那些平常耀武扬威的红冠公鸡们都被虎吼震破了胆,骇得不敢出声。铜耀爹却不着急,又等了两天,才把铜发爹和铜顺爹喊上,一起到山里去抬老虎。三人走到白毛坳口,就看见一只毛色粲然的母老虎被吊在半空中,眼睛半开半闭,已经连晃动的力气都没有了。它是一只前脚被铁钳卡住,幸亏有竹筒护住,不然绳索肯定会它被抓断。让他们大吃一惊的是,楠竹下还伏着只半大不小的老虎崽崽。这小老虎大概也一夜没睡,神情有点迷糊。见到有人来了,它就颠着屁股跑过来,伸出舌头轮流舔三人的脚面,又昂起头,可怜兮兮地看着大家,眼睛里居然闪着泪光。顿时愣住了,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做声不得。他们都是梅山,懂得天地化育之理,无论打猎还是钓鱼,都不欺幼小。现在这只小老虎为它母亲求情,铜耀爹虽然有炫世之心,却实在下不了手。最后他长叹一声,猛地跳起,用刀尖挑起竹筒,现出一点绳身,顺势一抹,就把绳索割断。那大虎在地上打了个滚,竟慢慢地爬了起来。铜发爹和铜顺爹脸色都有点发白,铜耀爹却若无其事,看都不看母老虎一眼,对着小老虎吹了声口哨,就带着两人走开了。
下山后,铜顺爹把此事宣扬了出去,大家对铜耀爹更是敬佩。凡是碰到老虎的人,要么就被老虎吃掉,要么就是把老虎打死,铜耀爹却能够捉到老虎又把它放了,这非但要有大本领,而且要有大慈悲心肠。铜耀爹后来想想,也觉得这是最好的结局:既没违反梅山的规矩,又显示了自己的本领,狠狠地震了一下那个在背后红眼睛的人。心里一高兴,他又拉着铜发爹和铜耀爹连喝了几晚的酒,把挂在墙上的熏肉都一扫而空。吃光喝光后,他便扛着铳上山找食去了。别人打猎是满山乱转,碰上什么打什么,铜耀爹却是选定一个地方打埋伏,过不了一时半刻,就会有野兽从这里经过,他只管放铳就是。这次算定了,有只野猪于申时三刻要从翠竹坡下过身的,铜耀爹便躲在一丛幼竹后,半闭着眼睛养神。到了时辰,他猛地睁开眼睛。山路拐弯处赫然转出一只野猪,威猛雄壮,像块会走路的大岩石。铜耀爹不慌不忙,对准猪脖子就是一铳。他的铳是特制的,铳管粗如鸭蛋,火药铁砂也比别人的多装了一倍。这一铳爆出去,野猪的脖子几乎被打断,往前冲了两步,就横着倒在地上。等它抽搐完了,铜耀爹吹了声口哨,就扛着空铳从坡上走了下来。离野猪还有一丈远的时候,他心里突然一动,左手弃铳,右手拔刀。刀刚拔出来,对面茅草丛中“嗖”的一声急响,飙出只金钱豹,直向他扑来。铜耀爹不敢跟豹子争锋,急闪在一边,避过它的锐气。豹子扑了个空,脚一搭地,马上扭过腰,又向他冲来,像平地起了一道红色霹雳。这道霹雳还没完全展开,林间一声怒吼,蹿出只老虎,腾地扑在豹子身上,一口咬住它的脖子。两颗兽头绞在一起,猛挣猛甩。折腾过一阵后,那豹子头就耷拉下来,再也动弹不得。这时铜耀爹已装好了铳,没有举起,手却扣在扳机上。那大虎看了他一眼,就走到野猪身边,撕下一块肉,大嚼起来。认出就是上次放走的那只虎,铜耀爹暗自松了口气,坐在地上。这时那只小老虎从林中屁颠屁颠地跑过来,舔了舔铜耀爹的手后,才走到野猪边用餐。母子俩胃口极好,很快就把头大野猪啃得只剩下半边,然后拖着圆滚滚的肚子走了。剩下的半边野猪铜耀爹也不要了,只把豹子扛了回去。豹皮剥下后,被霍铜福花五十大洋买下,送给县长做寿礼。自此全县的人都晓得北坪有个姓霍的猎人,乃是武松转世,老虎豹子看到他就发抖。
铜耀爹的名声传出去后,驻扎在城里的保安团团长汤光中就派了个姓廖的副官来北坪,下了五十大洋的定金,要铜耀爹打只老虎,交货时再付大洋五十。懒得跟来人解释那豹子是何解打到的,铜耀爹摇摇手,只是不肯。汤光中手下的人,本是嚣张惯了的,马上鼓起眼睛说,我们团长想要的东西,没有搞不到手的。
铜耀爹冷笑一声,那就要他自己去打吧。
就是要你打。
我不打又何解?
枪立刻就拔了出来,但马上就移到了铜耀爹手上。廖副官也马上换出一副笑脸,霍大哥,有什么话好讲。
把子弹下了,枪甩在桌上,铜耀爹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字,滚。
廖副官立刻滚到马上,弹出了霍家村。
听说铜耀爹要他去打老虎,汤光中不怒反笑,摸了摸剃得精光的脑袋,说,那我就先打打他这只老虎,便派了一连人,由廖副官带队,并发下话来,如果捉不到霍铜耀,就把廖副官用马倒拖回来。汤光中本是土匪出身,曾经生吃过人心,拖死个把副官,自然不在话下。觉得自己的命被吊到了一根头发上,廖副官只有豁出去了,连夜带着士兵直扑霍家村,想来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但铜耀爹早算到了这一着,已经收拾好家伙进了山。到底藏在哪里?他只告诉了铜发爹和铜顺爹。满村搜不到人,廖副官便猜到铜耀爹躲进了山里。然而大山绵延数十里,铜耀爹又是山精一类,想把他搜出来,那就比在面粉堆里找粒砂糖还难。想到自己被活活拖死的惨状,廖副官不禁打了个寒颤。开始他想把全村的穷人排头拷打过去,逼问出铜耀爹的下落,但那样太耗时,何况霍铜福是全县有名的大地主,跟县太爷都有交情,这样折腾霍家村,他未必肯答应。硬的不行就来软的,廖副官马上在全村公示,凡能供出霍铜耀下落者,赏大洋二十,而且决不泄露此人姓名。等了一天后,全无动静,廖副官烦躁起来,正想着搞蛮的,有人就趁黑摸进了他征用的民房内,向他报告说霍铜发和霍铜顺跟霍铜耀最要好,一定晓得他的下落。廖副官马上要此人带路。
这人哭丧着脸说,不是讲了保密的吗?
廖副官很不耐烦,用枪顶着他,说,又不是你告发霍铜耀的,你怕什么?
这人又怯怯地问,那大洋呢?
塞给他两块大洋,廖副官又用枪管戳了戳他的背。这人只有硬着头皮走在前面带路。大家一看,原来是村里的二流子霍铜族,无不在心里骂他缺德,要断子绝孙的。
想着铜发爹是个光棍,这会也不晓得飘在哪里,霍铜族便领人直奔铜顺爹家。铜顺爹正准备熄灯上床,搂着媳妇美美地睡上一觉,冷不防有许多脚步声汹涌而至。以为是来了土匪,他忙拉着媳妇往屋后跑,想逃进山中。没想到廖副官分了一队人从后面包抄,两口子被逮了个正着。看到铜顺爹这个瘸子讨了个水嫩的婆娘,廖副官略觉诧异,换在平常,肯定要嘲弄一番,但现在他实在没这个心思,劈头就要铜顺爹说出铜耀爹的下落。铜顺爹死不吭声,就一个劲地摇头,摇得廖副官心头火起,一记马鞭抽在他鼻子上,血立刻飙了出来。铜顺爹媳妇看着心疼,扑上来要护住男人。怕她挨打,铜耀爹忙横身把她挡住,嘶哑着嗓子说,你不要管。
哟,你这个鬼瘸子,还蛮晓得疼女人的嘛,怪不得讨了个嫩婆娘。
垂下眼皮,铜顺爹不理不睬,盘算着挨一顿死打,反正不吭声就是。
你到底讲不讲?不讲是吗?老子打爆你。廖副官劈头就是一顿马鞭,把铜顺爹的头脸打得像个烂西瓜。铜顺爹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血滴在地上,那神情像是在看别人流血。打得手累,廖副官骂了句,木头,便住了手。这时霍铜族凑上来,在他耳边献上一计。廖副官点点头,瞟着铜顺爹的媳妇,脸上泛出邪邪的笑,喝道,把这婆娘的衣服剥下来!
那些当兵的干这个最积极,马上轰然而上。
铜顺爹猛一抬头,要扑过去护住媳妇,却被两个卫兵死死拖住。他瞪着那些人,眼睛都快爆出来了。
你到底讲不讲?
铜顺爹把下唇咬出了血。
快把这婆娘剥光。
听着媳妇的尖叫,铜顺爹再也撑不住,带着哭腔说,我讲!我讲!
当他说出白茅坳三个字的时候,铜发爹正好闻讯赶来。冲上去,他指着铜顺爹吼道,你何解就这么怕死呢?
铜顺爹勾下头去,一声不吭。
当天晚上,廖副官派人守住村子的所有道路,严防有人上山报信。第二天星子还没褪尽,他就带着人马直扑白茅坳。带路的依然是霍铜族——廖副官怕铜顺爹和铜发爹故意带错路,把他们绑住双手,押在队伍里。苦着张脸,霍铜族走得慢吞吞的。廖副官老不耐烦,一马鞭抽去。
长官,山上有老虎。
有老虎正好,打死了抬回去给汤爷做靠背,快走。
话是这么说,廖副官勒住马,让后面的人走先,自己却夹在队伍中间。
翻过牛背岭后,路就变得狭仄起来。山风扫过松树林、竹林、茅草丛,呼啸出各种不同的声响,像是各路山精树怪在嚎叫。廖副官背上发寒,生怕路边蹿出只老虎,当场把他扑杀了。他马也不骑了,把枪抽出来,拉开保险栓,混在士兵当中。到了白茅坳口,霍铜族说什么也不肯往前走了。士兵用枪托戳他的背,他干脆就扑倒在地上,耍起赖来。拿他没办法,廖副官只有再次悬赏,声明哪个先抓着霍铜耀就奖大洋五十。嚎叫了两遍后,队伍里仍无人响应,显然大洋五十抵不过老虎的威力。无奈之下,廖副官便命令机枪手对着坳里扫射一通,然后用枪逼着几个才吃粮不久的愣头青闯进去。有人当头,后面的人都跟了进去,只想着老虎把前面的人吃了,自己可以从容开枪,拣个便宜。
才进白茅坳,石间草中便到处都可见白骨。这里地势开阔,遍地白茅。本来想放火把茅草烧了,但怕风向难以测度,反而烧了自己,廖副官在块茅草稀疏的地方站定,要士兵把铜发爹和铜耀爹推出来,朝天开了一枪,喝道,霍铜耀,快点出来,不然我就把你这两个兄弟打死。
铜发爹声音比他更大,铜耀,你不要管我们,快跑。
廖副官甩手就是一枪,把铜发爹的小腿打了个对穿。身子抖了一下,铜发爹蹲下去,却没出声。
霍铜耀,你看到没有,你兄弟在为你挨枪子。你要是条好汉,就快点现身,不要像只缩头乌龟。
铜耀爹本来想借着草丛的掩护从对面的口子遁去,但听到廖副官这样喊,再也忍不住,提着把铳,从草丛中走了出来,大声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不要为难他们。
廖副官一挥后,马上有两个士兵冲上去,想把铜耀爹扭住。这时草丛冲出只小老虎,咬住当中一个士兵的小腿。惊得往后退了两步,廖副官抬手就是一枪,打中的却是被咬住的那个士兵。铜耀爹本想开铳,却怕伤着两个兄弟,便弃铳拔刀,打了个前翻滚,一刀把廖副官的右手五指砍掉。一声惨叫,廖副官大嚎,放枪,通通打死。
这时草丛中平地刮起一阵风,蹿出只斑斓猛虎,昂头大吼,不少士兵手一软,枪就掉在地上。廖副官虽然疼痛攻心,头脑还算清醒,扯开喉咙喊,不要怕,开枪,开枪。话还没说完,铜耀爹一刀就捅进了他心窝,手腕猛转了一下,捣烂了他的心肺。这时枪声四处爆开,铜耀爹拔出刀来,往旁边使劲一扑,隐入一人多高的白茅草中。铜发爹和铜顺爹也学他的样子,滚进草丛中。那大虎却被枪声激发了狂性,迎头扑上,看见举枪的咬得格外狠,一口下去,利齿切进脖子,当场就了帐。有些士兵尿水都被骇了出来,转身狂奔,但是腿脚吓得酥软,像是在泥沼里跑,迈不开步,最后只有藏在草丛里,脸贴在地上,身子不住地发抖,乞求菩萨保佑。也有胆大机灵的,躲在暗处,看准机会就放枪。但大虎蹿来蹦去,势如狂风,很难瞄得准。有不少人大叫,快放机枪,快放机枪。机枪手正准备开溜,听到大家喊叫,想着逃回去也难免一死,又折了回来,咬咬牙,对准大虎跳跃的方向就是一通猛扫。大虎虽然神勇,但敌不过如蝗虫群般冲过来的子弹,身上到处开洞,血水四溅。它对着机枪手瞋目怒吼一声,像是平地起了一个惊雷。机枪手心神一震,顿时手脚都软了。隔着两丈远,大虎用尽平生之力,腾空展腰,如一团猛火,将机枪手裹住。只听一声惨叫,人虎都倒在地上,扭动了两下,就再不见动静。躲在草丛中,铜耀爹心里一阵绞痛,却不能出声。旁边的士兵慢慢地围上去。趁这机会,铜耀爹正想遁去,却看见小老虎不知从何处蹿出来,哀嚎着扑向母亲的尸体。立刻晃起许多枪栓拉动的声音。看到有人对小老虎举起了枪,铜耀爹再也忍不住了,霍然站起,掷出短刀。像是半空打了道闪电,最先举枪的那家伙胸脯上一凉,低头只看见刀柄露在外面,再抬头看着铜耀爹,手抬了起来,想指着他,最终却没能抬起,倒在了地上。
这时爆出许多枪声。
铜耀爹死后,刘财主觉得他确实是条汉子,又怕女儿在地下孤单凄冷,便出面将铜耀爹与刘小姐合坟,为他们举办了冥婚。
两个月后,有人在铜耀爹坟前发现了霍铜族的头,但村里没人报官。
铜发爹跟铜顺爹绝了交,而且见到他一次就打一次,但铜发爹就是不还手。最后铜发爹打得自己心也冷了,罢了手,见面只是怒目而视。几十年过来了,铜发爹仍是耿耿于怀。铜顺爹也像是欠下了一笔大债。这笔债像块重铁一样压在他心上,让他在铜发爹面前永远抬不起头来。
四
时间像山上的溪水,没留神就晃过去了。低头看看,以为还是原来的那段水,但水中映出的那张脸,已不复年少。二十年就这么晃过去了。我从北坪晃到了省城,在一家报社工作。都市层出不穷的新闻事件,像条鞭子一样,每天把我从城市的东边抽到西边,南边抽到北边。我就在这样的鞭打中苦撑着,偶尔有喘口气的机会,故乡古朴宁静的生活就会像黑白电影一样,在脑袋里一幕接一幕地缓缓上映,清晰、真切,相比之下,眼前喧嚣迷离的都市生活多少显得有些虚幻。
有天我刚写完一个关于某特大凶杀案侦破过程的长篇报道,自以为角度切入新颖独特,谋篇布局精巧紧凑,发出后定能大受欢迎,遂坐在办公桌前洋洋自得,这时来了个电话,一听,是爸爸的声音。他告诉我霍家村闹出桩事:有个老板来山里挖锰矿,结果把溪水都搞坏了。为了护住溪水,铜顺爹送了命,铜发爹也被抓了起来,本县的报纸、电台都不准报道。爸爸说,石头,你是省里的记者,要为村里人出头啊。
放下电话后,我全身烧得厉害,简直一刻也呆不住了。把稿子交了,跟领导打声招呼,我收拾东西就准备往车站冲。但这时脑袋略略冷静了一点,想了想后,我给在省电视台的哥们李永刚打了个电话。他听后大感兴趣,搞了台车,喊上摄像师沈亮,三人直奔飞龙县。在路上晃了八个小时,到了飞龙已是满城灯火,随便找了家宾馆住下。第二天清早,在路边小店吃碗面,又匆匆赶往北坪。颠了个把小时,车子开到霍家村,爸爸已带着一大帮乡亲侯在村口。下车后,这些衣服破旧、面容木讷一如往昔的乡亲围了上来,喊着我的乳名,争着帮我们提包,那一刻,我的眼泪忍不住就要迸出来。
铜顺爹的尸体还停在他屋子里,摆了好几天了。大概是因为修炼梅山术的缘故,虽然没采取防腐措施,尸体倒无异味,也不肿胀。只是他那张团团脸上再没有笑容,一大块紫色疤痕扑在脑门上。村里人讲,铜顺爹看到水被搞坏了,溪里的鱼全部翻白,气得手脚发抖,也不跟家里人说,戳着根拐杖,一个人上山去找锰矿老板讲理。据锰矿老板的说法,铜顺爹三句话不对路,就抡起拐杖打人。他往旁边一躲,铜顺爹用力过猛,桩子也不稳,就滚到坡下去,撞在块大青石上,当时就没了气。铜顺爹的家人则认为铜顺爹是被推下去的,去派出所报了案。所里来了两个警察,看了几眼,草草询问了一番,便断定铜顺爹是自己失足摔下去的。他们不敢跟警察争论,只有再去找锰矿老板。这老板叫郑元宝,是外县人,口气很硬,他声明,出于人道主义的立场,可以赔三千元,要就要,不要就尽管到县里去告。被他的架势骇住了,铜顺爹的家人撤了回来,找新任村长霍铁开商量。叹了口气,霍铁开告诉他们,这开锰矿的事,属于县里的招商引资项目,官司打到县里,领导只会扯偏架,帮那个姓郑的。这郑元宝还养了批打手,又喂了两条大狼狗,要找他硬拼,只怕占不了便宜,搞得不好还要被他打顿饱的,不划算。
铜顺爹的家人无法可想,男的女的都哭起了鼻子,村里人听到了,无不恻然。铜发爹晓得这事,却仰天长笑,说,霍铜顺死得好,死得硬桩,总算没丢他的脸。他是快八十岁的人了,须发皆白,还养了百来只鸭子。这锰矿一开,溪水开始变黑,发臭,那些鸭子再也不敢下水,只在岸边掘蚯蚓吃。蚯蚓没有小鱼小虾那样好找,眼见得一只只都掉了膘。铜发爹却不着急,照旧喝他的酒。虽然老了,一口气还能灌下半斤。这酒灌下去,他的豪气立刻冲得比北坪的任何一座山还要高,跳起脚来指着天一顿好骂:骂如今的世道何解就变得这样龌龊,不讲仁义,专论钱财,把人心都搞坏了。骂乡里的干部一个个恶得像老虎豹子,还当不得过去的地主,地主还晓得体恤长工,现在的干部只把农民往死里踩。骂现在的人又贪又蠢,砍树是整座山整座山地砍,不晓得留种,打鱼是用雷管炸,连指头大的小鱼也不放过,根本就没有个长久的打算。最后他声明自己不想活了,要豁出去干一场。村里人听到了,只当他在讲醉话。铜顺爹也真有点醉了,钻进鸭圈旁的土砖屋,倒在稻草铺上呼呼大睡。第二天十点多钟,他还在睡觉,锰矿山上却发生了一件大事:郑元宝被人杀死在床上,头被砍了下来,扔在山坡下的乱石中。县里马上迅速出动警力,县委的崔书记亲自做了指示:要尽快破案,消除负面影响。全村所有的人都被轮番提到乡派出所审问,有的还挨了私刑。到底是县里的公安,打起人来级别也高:他们用湿毛毯包住审问对象,然后放肆地用警棍猛打,打完后看不到伤痕,被打的农民只能把苦水往肚子里咽,可以说是一点负面影响也没有。但这种打法最容易导致内伤,被打的人往往要吃上半年的中药,有的甚至是再也干不了重农活。虽然手法如此毒辣,却逼不出杀人凶手来。公安局长大伤脑筋,最后只有向市局申请支援,请了一位刑侦专家来。
该专家曾多次破获大案要案,道行高深。他了解到郑元宝睡觉的时候,屋前屋后都有狼狗在看护,而那夜却没人听见狗叫声,便立刻对狼狗进行了解剖。结果显示,狼狗的胃中和血液里并没有药物成分。专家虽然是城里人,平时却喜欢研究乡间民俗,他晓得湘西南属于梅山文化覆盖区,梅山文化是巫文化的一种,有许多古怪的门道。这两条狼狗既然找不出被下药的痕迹,那就只有一种解释:它们被某种法术给镇住了。从这个思路下手,专家开始暗中调查霍家村到底有哪个懂得巫术,最后锁定了两个重点怀疑对象:我二伯和铜发爹。二伯是木匠,精通鲁班术。铜发爹则是梅山术的传人。本来还有个当过师公的铜清爹,做法是其本行,但他患了糖尿病,病得只剩下把骨头,正所谓自身难保,不可能去杀人,所以被排除在外。一开始专家偏向于做案对象是我二伯,因为铜顺爹也懂梅山术,为何却把自己搞死了?可见梅山术并不能断人首级。何况铜发爹跟铜顺爹结冤数十年,犯不着为他杀人报仇。倒是我二伯,跟铜顺爹关系一向不错,五十多岁的人了,还能运斧如风,嫌疑颇大。但二伯那天被邻村人请去做木工,夜间就睡在主人家,并没有出去过,有好几个人可以做证。倒是铜发爹,一个人住在溪边,除了那群鸭子外,谁也无法证明他那夜到底是在睡觉还是另有行动。专家把铜发爹请进派出所,同时派出两个警察把他的土砖屋和鸭圈翻了个底朝天,在他的稻草铺下翻出一把短刀。将短刀和死者的伤口切痕一印证,证明就是凶器。证据摆到了铜发爹面前,他既不惊讶,也不恐惧,很爽快地就交代了作案过程:那晚他假装喝醉了酒,半夜里用稻草包住赤脚,走到矿山上把人杀了,又回来睡下。专家问他没打火把,也没用手电,何解看得清路?铜发爹说练梅山术的人,夜里要是看不清东西,那就是白练了。专家又问他到底用什么办法避开那两只狼狗。铜发爹轻蔑地一笑,说,我要它们不叫,它们敢叫?看着他白胡子一抖一抖的,专家觉得心里不太好受,说,你年纪也这么大了,晓不晓得自己在犯罪?铜发爹声音马上高了起来,说专家的话大错特错。他姓郑的为了发财,挖山开矿,是泻了地气;把水搞臭,害得村里人没水喝,是违反了天理。自己杀了他,是替天行道,何解是在犯罪?专家默然良久,最后问,还有件事我不明白,你何解不把刀丢掉,还要带回来干什么?铜发爹眼睛睁得老大,那是我兄弟的刀,我何解能丢掉?专家很奇怪,兄弟,莫非是霍铜顺的刀?铜发爹猛摇脑袋,是铜耀,霍铜耀,你晓得吗?专家颇为茫然,他要搞清霍铜耀的身份,只有听铜发爹把铜耀爹的传奇故事讲了一遍,听得连连点头,感叹再三。最后铜发爹说,反正我也是要死的人了,还告诉你件事,霍铜族就是我杀的。我手上有两条人命,算我赚了。说完后他仰天大笑,声音震得派出所审讯室的墙壁嗡嗡作响。在他面前,专家垂首无语。他走出审讯室,吩咐公安,把铜发爹带回了城里。
听完了乡亲们的叙述,想起铜发爹快八十岁的人了,还要进牢房,挨枪子,我眼睛又开始发酸。但乡亲们都在殷切地望着我,他们指望着我帮他们出头呢,我又岂能像小时候那样动不动就掉眼泪?跟李永刚商量了一下,我们决定先把这一切拍摄下来:受污染的水,还在继续开采的锰矿,村民的叙述。等证据都到手了,再以此为筹码,跟县里那帮官老爷谈判。
飞龙县委领导的鼻子比狼狗还灵,我们才工作了个把小时,还没到中午,两辆“奥迪”就奔了过来,车上跳下的是两个县委常委:主管文化宣传的宋正副书记和宣传部孙传声部长。宋正胖得像个罩笼,走起路来,脸上的肉一晃一晃的,眼神却很锐利。孙传声长了个鹰勾鼻,笑起来像塑料泡沫在玻璃窗上摩擦,让人寒毛。两个领导轮流抓住我们三个的手摇了一阵,宋正还以嗔怪的口吻责备我们不够意思,到了县里也不跟他们联系,不把他们当朋友看。其实我们根本就没跟他打过交道——老官僚就是老官僚,演戏的工夫深得很。不过我没有心思跟他演下去,开门见山,说有些话想跟两位领导讲讲。
宋正一愣后,马上说,我们正想接三位大记者到县里去吃饭,边吃边谈,你们看怎么样?
在霍家村还有乡亲们在护着我们,到了城里就是他们的天下了,怎么摆布都反抗不得,我怎肯去,说,吃饭的事好讲,在哪里吃都一样。宋书记孙部长都是农民的儿子吧,乡里口味应该吃得惯吧?我们先到村长家里去坐坐,要得么?
孙传声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之色,宋正却说,我何止是农民的儿子,我还当过农民呢。
李永刚说,那宋书记应该是深知农民疾苦喽。
那当然,那当然。孙部长虽然是干部家庭出身,但在乡政府做过多年基层工作,对三农问题也很了解的。
和这两位所谓了解农村疾苦的官员面对面坐下后,我就把问题摆在桌面上:第一,锰矿不仅对北坪乡造成了严重的生态污染,而且对资江造成了污染,应该关闭。第二,铜发爹杀人是出于维护霍家村的生态环境,并不是为了私人利益,再加上他年近八十,在量刑方面能否考虑适度从轻。如果答应了这两个要求,我们可以在报道中进行适当处理,对飞龙县委县政府做正面报道。
挥了挥手,让霍铁开走出屋去,把门带好,宋正盯着我说,小霍,我们做实际工作的,有很多难处。你讲的第一点,我们可以考虑。保护生态环境,也是件大事嘛。但霍铜发杀的是外来的投资商,如果不严肃处理,会影响县里的招商引资。小霍你也是飞龙人,应该也希望飞龙能够尽快富起来吧。
我是希望飞龙能尽快富起来,但不是采取这种杀鸡取卵的方式。投资商也有很多种,你们何解不引进一些素质高的投资商呢?像郑元宝这种人,纯粹就是个恶霸。
孙传声一拍桌子,霍勇,你讲话注意点。不要忘了,你的父母都还归飞龙人民政府管。
一拳擂在桌子上,我说,那又何解?他们又没犯法,未必你还敢把他们抓起来。我告诉你,你要敢动他们,我就专门跟你过不去。省里中央的媒体我都有同学,不信我搞不倒你一个县里的宣传部长?
宋正连忙说,传声,小霍,你们都不要激动。我看这样吧,我回去后把你们的意见跟崔书记汇报一下,再给你们答复。
那好,我就等宋书记你的电话。最迟到明天上午,如果没有答复,我们就直接回长沙。
宋正极力邀请我们去县里的宾馆睡一晚,我推掉了。当天晚上,我和李永刚、沈亮在坪里就着腊肉喝米酒。李永刚和沈亮都是彻头彻尾的城里人,他们看着天上的星星,都惊叹乡下的星星怎么这样大,像些晶莹的蓝色灯盏悬挂在空中,有的近,有的远,层次感很强,不像城里的星星,遥远,模糊,像是贴在同一个平面上。吹着从不远处山林里过滤来的风,李永刚说,霍勇,北坪真是个好地方。我要有这么好的家乡,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人毁了它。
叹了口气,我说,自古好景难长久,我也只有尽自己的能力保护它。来,喝酒。
这个晚上,我们在星光下喝醉了。三个人趴在坪里,还是乡亲们把我们抬进屋去。第二天上午十点,县里来电话的时候,我才爬起来洗了脸。宋正告诉我,县里专门为此事开了个常委会,决定锰矿不开了,还将专门拨给霍家村一笔钱,用来恢复水质。但铜发爹毕竟杀了人,县里其他的投资商反应都很强烈。县里考虑到他年事已大,可以不判死刑,但死缓是免不了的。宋正说,小霍,我跟你讲句真心话,我也是农村里出来的,晓得这些年,农民为了国家的发展,是受了很多委屈的。我理解你的心情,也真的想在这件事上帮帮你。我是尽了力的,也请你支持我,支持家乡的发展建设。
宋正不说我也晓得他尽了力。这可能是最好的结局了,我唯一能提的要求就是单独见铜发爹一面。宋正马上答应了。
听说我要去见铜发爹,村里人托我带了半车的东西,光铜发爹爱喝的米酒就有两大壶,足足二十斤。铜发爹一辈子不爱跟人打交道,到头来却成了村里人心目中的英雄。我晓得他并不想让村里人敬仰自己,他杀人只是觉得那人该杀。时光斗转,白云苍狗,为了生存,许多人都改变了自己的性格,甚至违背了做人的原则,只有铜发爹从没变过。看到他走进来的那刻,我站起来,喊了句,发爹爹,就哽咽起来。
石头,不要哭。你看你,是省里的大秀才了,还像小时候那样哭鼻子,丑咧。
抹了抹眼睛,我对铜发爹笑笑。谈话的时间只有十五分钟。我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告诉铜发爹县里会判他死缓,并跟他解释了死缓是何解回事。我说,发爹爹,你放心,你在里面呆个几年,我尽快想办法给你搞个保外就医。虽然晓得这很难做到,但我说得很坚决,没有一丝犹疑。
铜发爹却不表态,他甚至对判死刑还是死缓也不太在意,倒是很关心我找到了对象没有,在省城里住得惯不惯。我极简短地一一回答了,便问他有还什么事要办,尽管交代给我。铜发爹就问我要了张纸,咬破中指,在上面画了个人像,嘱咐我在后天子时,把这张纸连同他的鸭梢一起烧掉。听到外屋传来脚步声,我连忙把纸收好,嘴里突然蹦出句我自己也想不到的话,发爹爹,你还恨顺爹爹么?
看着我,铜发爹脸上现出一丝笑意,说,我跟他是半世兄弟,半世仇人。现在恩怨都了结,我还恨什么?我现在只想快点跟他们见面。
这最后一句话,坠在我心上,沉沉的。到了后天子时,我独自来到溪边,用桐油把鸭梢连同那张纸焚化了。那些已经睡着的鸭子猛然一起大叫起来,把我吓了跳狠的。那叫声跟往日的热闹不同,在黑夜中听去显得那样悲凉,无助,像是在哀悼什么。
第二天,县里传来消息,铜顺爹狂喝了两天酒后,在昨夜十一点多钟,盘坐而逝,身上没有任何伤痕。宋正在电话里说,这是善终啊,是好事啊。我猛地挂断了电话。
人既逝去,也就无从起诉。遗体接回后,村里人把他和铜顺爹都葬在了喜鹊坡上,与铜耀爹夫妇长伴左右。梅山一脉,自此绝矣。
二零零六年十一月十九日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