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等到玉鲜的身子好起来时,已经是晚秋时节了,一个秋天她就躺在床上没有见高祖也没有见太皇太后,乃至宫中的人都以为这位美人阳寿将近。可好巧不巧,就那日,高祖携着一众皇亲去往泉山狩猎时,玉鲜身子便好了。
她在屋内呆得太久,便乘着日光,叫阿锦抱着琵琶二人往华林园去。华林园是前朝哲宗,真宗,仁宗三代皇帝所修建的皇家园林,圈绕了黎山大部,只是高祖像是对华林园有所不喜,登基以来从未去过,所以才带着一帮子皇亲国戚跑到泉山去狩猎。
黎山多古木,林子中树木参天,林影阴翳。林中鸟声寥寥,玉鲜停了脚步,说道:“你听。是琴声。”阿锦聆听了片刻,蹙眉摇头说没有听到什么琴声。玉鲜不理她,寻着琴声的方向走去。阿锦走了一半便有些不耐,吵着要回去。玉鲜便叫她坐在溪水边休息,自己沿着小路继续走着,那琴声微弱,揉碎在风中,那旋律有些熟悉,像是被人压在了深谷之中的故事又翻涌了上来。是《秦韵》,是大秦的国乐,自大秦覆灭,这曲子早已成了禁曲。
玉鲜忘记走了多久,但却无法忘记第一次见到东明时的场景。他的双脚被铁链锁住,脚铐已经锈迹斑斑。披头散发,脸色惨白,在偶尔洒下的光影下又隐约望见些青斑,那是风吹雨打,日晒雨淋后留下的霉斑。他的手纤长白皙,颤颤巍巍抚出最铿锵的琴音。玉鲜走上前去,泯泯双唇像是找到了在这寂寞天地见自己的同类,那般欣喜,那般感动。玉鲜跪坐在琴前,那把琴已经开裂,缝隙间长满苔藓,大秦的皇家徽章已经模糊不清。
“我知道这首曲子。”玉鲜轻笑开口,眼中噙满泪水,“吾愿吾秦万世兮,与日月星同光辉。”东明抬头,望着眼前的女子,他见过她。那一年,他还是大秦的乐师,他为她奏乐,他二人之间隔了一池秋水,可他仍在起身谢恩后瞥到了那抹靓影。只是不曾料到他区区一亡国琴师时至今日,仍不屈服于汉,而当日坐享大秦恩荣之人,却可以衣丝披锦成为敌寇之妃。东明摸了摸琴道:“我不与卖国求荣之人语。”玉鲜一怔,卖国求荣,四字太过承重,她如何当得起。可如今,不是卖国求荣,她又如何坐在汉宫里。
6:
李晔在霜降前收到了杨振的信,要他到府中去一趟。
“小姐担心!”津娘叫了声,不料那坐在树枝上的女子还是掉了下来。李晔当时正随着下人到书房拜见杨振,看见此番场景,眼疾手快,接住了青衣女子,将女子扶稳后,作揖致歉。
“胡闹!”杨振听见外头声响从书房里出来,“有哪家女子会跑到树上去的!下次再被我逮住,看我不打断你的腿!”说罢甩了袖子进了书房。
女子吐吐舌头对李晔道:“姨夫就是这番模样,你别害怕。他心地可好了。”说罢拉着津娘走了,走到回廊处又回头玩笑道:“我知道你的名字。白日伴芳华。”
李晔浅笑进了书房。杨振收好书卷示意他坐:“我听人说,太妃对你最近青睐日佳。”李晔拱手:“那日进宫恰逢太妃赏桂。”杨振抬头望了望他:“我只一句,为人臣子,食人俸禄,为人谋。可这俸,这禄又从天下来,便也得为天下谋。”李晔拱手:“下官明白。”杨振轻叹:“人呐,最怕一穷二白,这番全无顾忌,只念名禄。可也怕位高权重,此番,浮云遮眼,阴翳蒙心,祸患无穷。”
7:
李晔出了丞相府,途经西街的露天戏台时又见了那青衣女子,笑意盈盈,顾盼神飞。李晔笑着坐在了一旁的空位上。青含扭头望着李晔笑起来:“好巧,又遇到你了。”李晔泯茶道:“相国大人怎放心千金一人在此?”青含嘴角轻笑,眼儿弯弯道:“姨夫忙勒,哪有时间看我呢。再说有津娘陪着呢,不要紧的。倒是大人怎么一人来听戏?”李晔也笑道:“恰巧路过,午后无事,打发些时间。”青含又说:“既然如此,不妨和我拼桌的好呢,两个人说说话倒是解闷不少。”
二人正聊着只见外头一辆马车缓缓停下,走出两个气宇非凡的年轻男子来。二人下了车,一旁的小厮连忙上前迎着二人上了楼。李晔抬头望着他们,有些迟疑,待那蓝袍男子开了口,才反应来原是古蔺。
青含吃着糖渍松子,顺着李晔的目光望去笑道:“那是贵宾席哩,姨夫来时也坐上头。”李晔含笑喝了杯茶水问道:“今日上的什么戏?”青含托着下巴道:“今日唱到《莲花落》。”李晔抬头又问:“这戏讲得是什么。”青含扭头笑看着李晔:“这可是吴先生的戏,大人没听过?”李晔摇头。青含用手绢擦了擦手道:“说的是一个在芙蓉园里唤作紫玉的姑娘在元宵那日偶遇一个唤做钱升的叫花子。紫玉虽不是大户千金但也是小家碧玉,心地纯善,上元之日见到钱升伴河读书,心中升起倾慕之情,于是多方接济。谁料后来天下大乱,四方动弹,当日的花子变成一方将帅,而昔日的芙蓉园却是四壁倾颓。待到钱升率军回芙蓉园接紫玉时,紫玉却将他拦在门外,不愿见他。”
“紫玉,我勒,钱升!上元佳节,你我清河边遇。恁的说不认得我勒?”
戏台上钱升声穿盔甲佩戴刀剑站在芙蓉园外。紫玉探出手,指尖触碰到了那冰冷的盔甲忙得缩了回去,闭了门。原来紫玉早已病入膏肓,双眼尽瞎。
“将军认错人嘞。我在这呆了数十年,从不认得什么钱升,先生走的是了。”紫玉在门内热泪滚落,却偏是不认钱升。
青含看得认真,那双本是舒张的眉,微微蹙了起来。李晔望望她又望望台上的紫玉,轻声问道:“她为什么不见他?”青含泯唇不说话。
“不想拖累于他?”
“不是。”
“难道是故人心变?”
“不是。”
“那是为何?”
青含皱了眉,思索片刻,缓缓答道:“是胆怯。”
8:
在高祖一行人从泉山回来之前,玉鲜多半抱着琵琶跑到黎山去找东明。东明起先不愿理她,放任她一人在一旁弹琴说话,绝不回半字。只是玉鲜觉得身心很是愉悦,放佛在这漫大天地间寻到了同类,不必那般孤独,那般寂寞。虽然这位兄弟不爱搭理她,但他在那,本身就是美好的存在。于是乎连弹奏的琵琶中都带了喜悦的韵律。最先察觉到某种危机的人是红珠。红珠那日在林中截住她,二话不说,一把剑搭在了她的肩头。她抱着琵琶定定的望着红珠,眼神中带着她固有的倔强和叛逆,而那微微颤抖的双手全暴露了她的乖巧与顺从。红珠收了件,朝着林子叫了几声,相应的回了几声黄鹂的鸣唱。红珠仍带着她那股冰冷的声音对她道:“再一次,我便杀了他。死在这废弃林园,尸骨腐蚀,也无人知晓。”说罢一跃,隐在林中不见身影。
玉鲜坐在东明的前头,将头埋进膝盖,带着十七八岁女孩子朦胧的眼睛望着东明。东明望着那双如同小鹿的眼,终有些不忍,开口道:“他们来找你了。”玉鲜点点头,又把头转向另一边,声音软软糯糯:“我知道你不想理我,也知道你看不起我。”
“我不怕死,也不怕受刑。只是不希望在这片土地上此后再无我一族血脉。我也曾想,我是否也应该像高祖对待我族人那般报复于他。只是当日,当我逃出皇城,看见四周全是衣衫褴褛的难民时,我在想或许高祖也是对的,或许我父皇确实不适合坐那个皇帝,或许我父皇在位一日,天下百姓都活在水生火热之中,或许高祖当得好这个皇帝呢?”
东明的手缓缓握成拳,却还是带着那不冷不热的音调说道:“所以你就离亲叛国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