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伏在尘埃,深深吸了口气,珍儿诚惶诚恐地说道:“奴婢不敢!”
镇远王哈哈一笑:“懂事、乖巧,甚得本王欢心!”
随后他回身坐定,笑着对季芝华道:“芝华,我听璇儿说你有个义女名唤珍儿,美惠异常。今日一见果然如此,给了为兄吧。”
季芝华手心浸湿,心道原来是福璇这个贱人搬弄口舌,想必今天是事先设好了套来的。若是旁的婢女,镇远王要了没有办法给了就是。只是这个珍儿可是珏儿的心头之人啊!是她看着长大、有如亲生的孩子啊!如何取舍啊?如何取舍!
珍儿仍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地面,上面的话她听得清清楚楚!如果此时有人看得到她脸上的神情,恐怕都会心头震撼吧?女子的目光如黑潭般深邃、如寒冰般幽冷,她嘴角牵着一丝冷笑,镇远王,你生,我死!你死,我生!
珍儿想着,把她给了镇远王吧,她不怕,她不怕,今夜就是镇远王的死期!
季芝华仍在沉吟,福璇巧笑试探:“怎么姨母舍不得?”
季芝华如鲠在喉,难以决断,却听见一道温润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姨母舍不得什么?”
闻言,季芝华一喜、季福璇一恼,他怎么来了?
夏珏能不来吗?珍儿随秋莲出了紫英院,管事的万和就急匆匆地跑去给他送了信。当时他刚出瑞王府,正准备回来,闻信弃了马车,策马扬鞭飞奔回府。
霁王缓缓迈步,走到厅堂正中,看着镇远王淡雅一笑道:“没想到舅舅来府,甥儿未曾相陪,舅舅莫怪。”
镇远王起身笑道:“霁王贵为皇子、册封亲王,位列老夫之上,老夫岂敢要霁王相陪!今日因闲来无事特来看看璇儿这个孩子。璇儿在府上叨扰数日,不知是否恭敬守礼?老夫平日把她娇惯坏了,若有不到之处,霁王尽管替老夫教训。”
夏珏仍是面含春风:“舅舅是长辈,何须客套,甥儿理应相陪。若说到表妹……”霁王面上似乎更是温情脉脉,“福璇妹妹温婉贤淑、仪态大方,舅舅有一个好女儿呢。”
镇远王听了大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季福璇一副娇羞之态:“珏哥哥夸奖了。”接着福璇眼光流转,看着厅下跪着的人,“珏哥哥,这个珍儿爹爹喜欢得很呢,不知……”她故意未将话说完,只用一双含笑的杏目看着夏珏。
夏珏袍袖中的拳头紧握、十指泛白,而面上不起一丝微波,平静地看着季天澜:“舅舅喜欢,理应给了舅舅的。只是珍儿得了姨母亲授,颇通些药理。甥儿的心痛旧疾全亏了珍儿服侍,才得以好转,委实难以割舍。不如甥儿另选几个美婢,改日给舅舅送上府去如何?”
季福璇听了有气,镇远王赶紧向女儿使了个眼色,道:“君子不夺人所好,更何况是霁王所爱,老夫岂可夺得?”说罢又是一阵大笑。
霁王亦是儒雅一笑,淡然开口:“珍儿,还不退下。”
珍儿一直冷冷地听着厅上的对话,见夏珏替她解了围,她应了一声:“遵命。”缓缓起身,退了出去。
当晚,霁王在荷花厅设宴,款待舅父大人,不仅福郡主、季芝华在座、镇远王世子季文以及三子季峰、四子季桓在一旁作陪,连瑞王夏瑛也端坐在厅上。真可谓济济一堂,好不热闹。他们在堂上推杯换盏、酬酢甚欢,却不知有一人隐在厅东侧林间的暗影里,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夏瑛举起雕龙镂凤碧玉樽,凤目含笑望向季福璇:“福璇表妹,瑛哥哥敬你一杯。”
福璇忙立直身子谢道:“瑛哥哥盛情,福璇岂敢相却!”说罢举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夏瑛嘻嘻笑道:“想不到表妹如此豪爽,真是女中豪杰!”
一旁世子季彪听了道:“是啊,我这姐姐实乃将门虎女,巾帼不让须眉,平日最善骑射,百步穿杨不在话下。”
“哦?想不到表妹如此了得,不知什么时候能见识一下表妹的超群技艺?”
“这有何难!”季福璇面露得意之色,“秋莲,着个奴婢头顶了酒樽站到院子里去。”
秋莲连忙应道:“奴婢来就好。”秋莲跟着郡主多年,自然知道郡主的本事,此时不去讨好更待何时?赶紧顶了一只酒樽到院子里站好。
珍儿立在阴影里,冷冽的双眸望着厅堂上的华光异彩。原来,原来,夏珏竟是仇人的亲外甥、姑姑竟是仇人的亲妹妹!这世事难料、不堪如斯啊!她所有的苦难皆因镇远王起!那埋在心底里最深处的仇恨终于被唤醒,刻骨铭心之痛扯裂她的心扉。
她本想悄无声息的离开,可命运偏偏要把她推上峰顶浪尖!原以为即使不能与夏珏相依相守,但仍能在心底存一分温情、寄几许相思、留些微惦念。原本即使她离开,也会在心底奉上真心的祝福。而今,她却只能和夏珏刀枪相见、反目成仇了!
眸中蓄满了泪,正强自忍着,不想满堂的喝彩声传来,原来是季福璇一箭射下秋莲头顶的金樽。珍儿心头一震,泪跟着滑落。却见众人业已重新落座,把酒言欢。
夏瑛见夏珏酒宴上寡言少语,暗叹一声,却打起精神,与众人嬉笑戏谑:“表妹真是了得,可谓艺高胆大,不愧将门之后,只是不知表妹可曾沙场杀敌?”
“沙场倒是未上过,不过这杀敌嘛……”季福璇话音一顿,旁边的秋莲谄媚的接嘴道:“我们郡主武艺了得且胆识过人。十二岁那年就曾射杀过入府的刺客呢。”
季福璇娇喝:“多嘴!”脸上却无比得意。
夏瑛配合的“哦”了一声,脸上尽是期待之色。
一边的季文笑道:“姐姐英武,我们这些男儿都自愧不如。七年前父亲在九阳郡惩处江南望族仲氏一门叛逆之事,那仲家的长女叫什么……”
“仲颖文。”秋莲忙道。
“对、对、对,仲家长女仲颖文狗急跳墙,入府行刺父亲,行刺不成,投水自尽,被府里家丁打捞上来,姐姐神勇,百步外张弓射箭,那个仲颖文一箭穿心而亡!”
夏瑛似笑非笑道:“佩服!佩服!”回过头来看着夏珏,“五哥,表妹十一岁时就箭射敌人,果然胆识过人、技艺超群,将来必是五哥的左膀右臂啊!”
珍儿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她的脑中嗡嗡作响,姐姐!姐姐!姐姐竟是被季福璇射杀的吗!
珍儿想着朝武所说的话:“蝶儿,我听说你的母亲,她昨天在九阳郡守府门前头撞石狮而亡,当时你的父兄都在场。还有你的姐姐昨晚被官兵抢入镇远王府,后来、后来不知怎的她跑到王府后院的莲池投水自尽了。”
姐姐被抢进王府,那定是不堪其辱,投水自尽。这些人丧尽天良、杀害无辜,却还要颠倒黑白、血口喷人!
想起白天镇远王看着她的猥亵嘴脸,珍儿浑身颤抖、难以自持!姐姐!姐姐!妹妹定会给你报仇雪恨、绝不让你含恨九泉、死不瞑目!
珍儿慢慢地、慢慢地向黑暗中隐去。她要好好思量一番,如何行事、如何作为?此举必须成功,绝不允许失败!自己是生是死已无所谓,但害她满门惨死的镇远王必须血债血偿!还有季福璇!
珍儿回了紫英院,进了西厢房,没有掌灯,凭窗而坐。看着窗外,梧桐树影婆娑,隐约又忆起紫英花开时,与夏珏牵手树下,笑看苍穹的情景。
此时珍儿格外平静,心中无喜无悲。这么多年了,她竟等到了这样一个手刃仇敌机会,而这个机会竟是仇人自己送上门来的。世事无常、周而复始、循环往复,此是天意!天意!
上天让她遇见了夏珏,上天把她引到了霁王府,她听从了天意,随遇而安。如今,上天又让她遇见了季福璇、上天又将她引到了镇远王的身边,既然上天如此安排,那么她绝不会错过了这个机会!
珏,珍儿今生注定要辜负你了。你对我的恩,我无以为报;你对我的情,我无法偿还!而今我还要杀你亲人、害你的爱人!珏,你好自珍重吧。珍儿不杀你!珍儿不害你!不是因为珍儿内心软弱、也不是因为珍儿曾对天盟誓,而是你不是害我仲家的凶手,你身上没有沾着仲家人的鲜血!但我的手上就要沾满鲜血了,那是你亲人的血、那是你爱人的血!
你恨吗?你恨吗?我宁愿你恨我,因为我也恨你!恨你逼我为奴、恨你迫我入府、恨你将你的恩强施于我、恨你将你的情强加于我!令我为情所困、为情所累、难以自拔!而我们终究要背道而驰、成为仇敌,我负了你,你也终究会恨我,恨入骨髓。
珏!珏!珏!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若我报仇之后,还能活着,我等你来杀我,等你来雪恨,我甘愿死在你的手上。我无悔!
但我绝不会屈膝求饶,绝不再跪拜在尘埃。活,我要活得顶天立地!死,我要死得优雅从容!珍儿可以做珏的珍珠,但珍珠绝不蒙尘!她要活的耀眼、活得璀璨、活得光华夺目。否则,珍珠宁愿碎为齑粉,宁愿零落成泥。
珍珠要做天空翱翔的苍鹰,自由的驰骋在天际,宁愿被箭矢穿心,也绝不愿活在囚笼之中,苟延残喘!
珏,我要负你了!
珏,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