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睁眼看见的仍是身周四下掉落的碎石块,尸骸骨头,零散肉块。
东馥将双眸闭上再睁开,顺手捡起一块还新鲜的肉块放入口中,红瞳环视一圈,见只有她一人,坐姿便放松了些。
在这魔界十大险山之一的承越山,决不能掉以轻心。
虽说她已在这山中待了三百年,一草一木的所在都能闭眼到达,却仍是养出了一身的警惕。
今日便是东馥要离开承越山的日子。
当年身为神将的琅玄,与他那身为神界掌灵神将的姐姐天下无用,暗地里招收党羽勾结魔界,预谋背叛神界,因有风声传入熏池耳中,便使得他对魔界之人不太信任。
琅玄那时乃是熏池身旁与他最亲近的大将,熏池得知他已与天下无用勾结后就暗自观察,正巧那时候逃婚的东馥由魔界跑到九州,为了躲避追逐者而闯到了熏池的神宫,弄坏了神宫之外的一件珍贵宝物,便被熏池以“还债”之名扣在神宫,一待就是一年。
一年后因东馥身为罗刹族公主,罗刹王派人命她立即返回,岂料她虽照做了,却发觉自己已对熏池有了爱慕之心,心心念念想的都是那人,便又偷偷离开了魔界,回到九州。
在那之后,便又待了三年。
那三年是东馥这一生最快乐的日子,她想爱慕熏池的女子那么多,他虽不爱她,但她却能在他身边待着,那样亲近,也能让人心满意足了。
那段时光像是一副色彩鲜艳的画卷,她满心皆是对熏池的喜欢,为了他去血魔族取来情报,为了他去鬼界找来他需要的故人魂魄,为了他做了许多许多的事情,皆是一个公主不必做的事情,但她心甘情愿,她觉着,能为熏池做些什么,能让他认可自己的能力便非常快乐了。
而熏池也是待她极好的。
她曾经一度以为,熏池会有那么一点点喜欢她。
可是那日,琅玄毫无预兆举起反旗的那日,愣在原地的她却分明感受到了熏池冷如寒潭的目光————不仅仅是对着琅玄,竟也望着她。
东馥错愕,琅玄却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少年独有的动听嗓音说出来的却是让她疑惑的话语:“跟我走,我带你回魔界!”
她像是在看一个神志不清的人,反问他:“回魔界做什么?跟你走?你这是……要背叛上神?我不能跟你走。”
“熏池上神从未信任过你,他从来都是将你当做魔界派来的细作,你却是看不出来?”
那夜下了很大的雨,他这话一落,雷电便像是要将这漆黑天空撕裂般劈下,整片神宫被照得透亮,她就在这透亮中朝着熏池回望过去,对上的目光不似平日那样温柔,竟是如冰霜毒刃。
她不信,但殿中已乱作一团,她只来得及看见从熏池掌中绽放出的光,那些光组成了一把剑,发出大风呼啸的声音,像是天空的鸣叫。
后来,琅玄告诉她,熏池对待她的一切都是为了试探。
试探她的身份,试探她的能力,试探她的一切。
所有的温柔,所有待她的好都是为了那些目的。
她不想听,琅玄便用法术将她束缚起来让她听,让她清醒。
“别再喜欢那个根本没将你放在心上的人了,他关心的从来只有天下苍生与神界的死活,还有上一任天帝黄帝。黄帝归于混沌后,熏池上神便愈发地看重神界与九州了,那是黄帝留给他们三神唯一的东西,除此之外,他连自己都看得不是那么重,又怎会关心其他人,你怎么就不明白?”
“可我也是天下苍生的一份子……他为何不能看重我?”
“九州是三神与黄帝一同打下来的,而神界则是他们曾经待的地方,皆有回忆。你魔界有什么?他为何要去关心你?更何况即便是关心了,也是一视同仁,熏池上神对待万事万物皆是一视同仁的大爱……东馥,如今我与姐姐一块儿跟魔界结盟,你们罗刹一族也在其中,我便不是外人了,你……你若是愿意,往后我来照顾你也是一桩好事啊……”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
东馥站起身来将身上长裙拍了拍,拿了她的蛮荒鞭朝东边过去。
她还记得自己三百年前是如何模样,回忆里当时的心境与想法都历历在目,只是眼下再也不会有那样的心情。
她当初,是带着恨进入这山中的,这承越山里封住的皆是魔界难得一见的凶兽,从古至今都不乏挑战者前来冒险,活着出去的却是屈指可数。
她当初,并未抱着活下去的希望。
那时候心中充斥的皆是满满绝望,她想若是死在这山里倒也罢了,切断了与这世间的所有联系,忘却了所有痛苦,连带着那个让她生不如死的人。
只是后来,被无数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过名字的凶兽踩在脚下,撕咬血肉的时候,那样彻骨的痛楚却让她清醒过来。
捂着被啃得只剩白骨的左手的东馥,用尽全力爆发出一股戾气击退身周凶兽,而后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活下去,要活下去。
活下去才能再见到那个人,那个欺骗了她,又让她痛彻心扉的人,才能亲手将剑刺入他的胸膛。
那样的痛……也想让他尝尝。
如今,是时候了。
清沼的居民,在这一日总觉着心中惶惶不安,或许是因长久的闷热天气,又或是因那些从承越山方向飘来的红云,在天空之上飞快地翻涌蔓延,如肆虐的暴君————怎么看,都带着些不详的戾气。
大约在此之后的半个时辰,小雨便淅淅沥沥下了起来。雨点被风吹着落在清沼周围干枯的荒原之上,溅起薄薄一层烟尘,落在清沼中的稀泥中,打出圈圈迟钝的涟漪。
红云,是与夹着雷电的乌云一块儿飘过来的。
当闪电与雷声落下的时候,细密小雨忽然变成了瓢泼大雨,石子般的雨点打在皮肤上令人生疼,呼啸狂风吹来奇异的香味,以及浓郁的血腥。
来不及躲雨的人在这漫天雷暴中看见了一个纤细却冰冷的影子,伴着蓝色的电光,轰隆一声出现在罗刹族的入口之前,通身笼着不安的猩红光芒,雕塑般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戾气,从这人的脚底蜂拥而出。
那戾气伴着她身上散出的红光一路狂奔,在雨中以恐怖的速度迅速蔓延,所过之处植株枯萎成粉,生灵魂魄即灭,骨肉成灰,连天上雷电也被这戾气所引,行到何处,雷便劈到何处。
不多时,清沼之中已是被天雷所笼,爆炸般的雷鸣源源不断,天雷落下之处便将地面炸出巨大的坑洞,电光将整片荒原都照亮,活脱脱似一个杀戮之场。
罗刹族中正有天地无用与琅玄的军队驻扎,众人闻声而出,其中蓦地闪出一个橙色身影,便是执了双剑的琅玄。
双剑在他手中好似两团火柱,他由半空中落下,落地一瞬将剑气挥出,两道橙光便卷裹了凌厉的风,朝着那通身红光的人袭去。
剑气与那人相碰的一瞬定有巨声响起,只是眼下整片大地皆被天雷所覆,那声音响了等同于无,琅玄刚想定睛看看那人情况,却见肆虐的电光中有黑影一跃而起,扬手便抬起一道扭动着的红色事物朝他抽打过来。
来人动作极快,不过是一个眨眼的瞬间,琅玄只来得及抬剑相挡。他原以为用剑气能将那人的招式给挡住,但忽觉着双臂感受到极其强烈的痛楚,疼得他双眉皱起,借着电光看见臂上已是鲜血淋漓,皮开肉绽。
下一瞬,那如红色蔓藤般的东西又狠狠抽来,速度快得似要将他置于死地。
眼下,众人前方的琅玄却是没有再闪躲。
他就这么保持着低头查看双臂的姿势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变得缓慢而平稳,橙色眼瞳里弥漫着一股连自己也看不懂的东西,躯体丝毫没有想要躲闪的意思。
从方才挨了第一次鞭子到现在,虽说不过是几次眨眼的时间,他却是想到了什么。
那个人……那个香味。
琅玄在这瞬息的时刻抬起眸子,望向那动作快得让人看不清面容的人。
东馥……
是你么。
长鞭在快要触及他身体的时刻停了,但鞭子扬起的劲风仍是将他的衣裳割裂,在左肩上割出一道血口。
扬鞭之人身上的红光在此时蓦地弱了许多,如潮般涌出的戾气终是断了,剩下周围一片残余气息,似风平浪静的湖。
她的面容在电光背后,他看不真切。
手臂上的伤还在流血还在疼,他将双剑收了,缓缓走向她,待走到面前,一个惊雷落下,看见一张美艳绝伦却毫无波澜的脸。
这一瞬,琅玄觉着什么都值了。
“东馥……”将手掌放在她的脸颊上,触及之处却是冰凉:“三百年了,你……终是回来了?”
电闪雷鸣中,将她拥在怀里。
她的身体不似以前那么软软的了,很瘦很瘦,能摸到骨头,但手臂却更有力,就连呼吸都平静得像是沉睡了多年的冰川。她的头发长长了好多,似乎人也长高了一些,五官也从花苞变成了盛放的花朵,愈发地美丽。
只是。
琅玄强忍住鼻尖的酸意,有些哽咽,将她抱得更紧:“东馥,你受了多少苦……”
受了多少苦,才能将眼中所有的天真与温和完全磨灭?她从一只无害的鹿变成了冷酷的狼,眼睛里翻涌着的是无尽的痛苦和暴戾,那些美好的东西就像是清沼之外荒原上的枯树,再也不会从她眼中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