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5)
有阳光从叶片间悄然洒落,一块不大不小的金色光斑正落在东馥左边脸颊上,分明是暖的,她心中的寒意却愈发浓郁,望着眼前这唤作绻鱼的少年,总觉着要大难临头。
绻鱼神色淡然,嘴角的笑容很是悠闲,甚至与这阳光有几分相似,灿烂得没话说,见东馥这表情,倒是愈发高兴起来:“昨天我在小南院外头看见你了,你去找人啊?”
她微怔,却又倒吸一口凉气。
昨日去小南院找狐九纵的时候……身后分明一个人都没有啊。
“你……”东馥缓缓退了一步,将目光落在绻鱼的衣饰上,他一身衣裳一看材料便知布料昂贵:“你是熏池上神的贵客么?”
“贵客?哼,可是他求我住在这儿的。”
东馥这才注意到他额上有朵银色的云彩图案,因有碎发遮着,又是不显眼的颜色,便不易看见。
他将腰缓缓弯下些许,脸凑近了,勾起个很明媚的笑容:“你叫什么名字?跟影鹊长得好像,因为这个才附身于她的么?影鹊已经死了罢?”
“……不知道。”
“哪能不知道啊?你附身的这身躯,一股死人味儿,只是有你的魂魄在里面不至于腐败,但死人味是盖不住的。”
她小声问:“什么死人味儿?”
绻鱼直起了身子,额上的云彩图案隐隐泛出一道光:“就是……失去了生命的味道。”说着将鬓边头发撩了撩,望向西边方向:“走罢,与我去喝一杯。”
话落,两道清澈的目光望向东馥,她想开口拒绝,却觉着那目光里藏着丝威胁之意,想到自己的魂魄都被看穿了,顿时便很是心虚。
忍着话,点了点头。
绻鱼对神宫的路似乎极其熟悉,领着东馥走了许多她不晓得的小路,穿过浓郁的树荫,花间溪流,生满青苔的石雕,弯弯绕绕,终究到了一处立在阳光里金灿灿的宫殿。
东馥想抬头看清这宫殿的名儿,绻鱼却正好转过身来,步子一挪,挡住了她的视线:“你是喜欢莲花与亭子,还是喜欢绿幽幽的青苔与小院?”
她随意答:“小院。”
绻鱼悠然一笑,只来得及看见有绯色的光从他指尖绽出,便觉身子微微一晃,霎时便身处一处幽静院子中。只见绿蔓攀爬,鸟鸣清脆,院中一副石桌石凳,桌凳边缘处有青苔悄然点缀,甚是平和的模样。
东馥有些忌惮地将他望着,又瞧了瞧四周,问:“这是哪里?”
“你说喜欢小院啊。”绻鱼走到那石凳处坐下,伸手往桌面一拂,便有泡好的茶连带着一套玉杯倏然出现,摆得整齐,便将壶拿了倒上两杯,望向东馥,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这套动作行云流水,东馥只在心中猜测这人究竟是神还是仙,见他邀请,便只好过去坐下了,盯着他。
这人……好生奇怪,不知是何来头,但对神宫这般熟悉,动作间竟像是这神宫的主人一般,莫非是与熏池关系很好的神明?
说起来,与熏池熟识的不过是三神中的另外两个,一个是青要山的武罗女神,一个便是她从未见过的泰逢上神。据说那泰逢神自黄帝归于混沌后,便一直留在神界,独自一人守着黄帝陵,守了几万年,至今还在。
但……眼前这个,不会是改了名的泰逢神罢?他终究是看开了,出神界了?
想到此处,一股肃然之情生于东馥心中,她立即将脊背挺直了,有些紧张地望向眼前人,看得绻鱼莫名其妙:“你看我做什么?”
东馥摇头,压低了声音道:“你是泰逢神么?”
他愣了,而后失笑:“你看我像泰逢?他那样威武,我这身板能被他一手捏死。”
哦,原来不是泰逢神。
东馥点点头,便将那严肃的神情收了,又是一脸的淡然,将面前的茶水端着喝了,鼻息间皆是清香茶味儿。
“我觉得,我认识你。”
她抬眉:“怎么说?”
“反正就是见过,很久之前见过,那会儿你的样子没有如今这么凶。”绻鱼笑得狡黠:“如今变成大姑娘啦,倒也很好看。”
东馥心道这人死活不说自己的来头,大约是想保持悬念到底,便也懒得再去问他是谁,抬手给自个儿倒了杯茶,托了下巴问:“你邀我来喝茶,就是说这个的么?”
绻鱼摇头,轻轻吸了口气,将表情放正经了些许:“熏池不适合你的,放弃吧。”
她毫不掩饰地愣了。
她当真没想到,这个人说话这样诚实爽快,也小瞧了这人的来头,他不但将她原身都看得通透,连她喜欢熏池的事儿都知道。
莫不成……他也知道她与狐九纵是来敖岸山做什么的?
绻鱼见东馥一脸的深思,又道:“熏池那个人,很奇怪的,你若是跟他在一起不会幸福的。”顿了顿:“我来这里的时间有几百年了,之前他什么样我不清楚,但是听别人说,熏池从前养了许多舞姬,尤其是会剑术的舞姬,更是多不胜数。他啊,最爱女子舞剑时的模样,那些舞姬……你想想。唉,当真是个风流的天神,这样的一个人,你去苦兮兮地爱慕他做什么呢?当年他刺伤的那个人,就是你吧?”
前头的话还好,东馥晓得熏池从前喜欢舞姬,只是到最后他将那些舞姬尽数遣散了,只留下一些歌者和乐师,供他无聊时品读音律用。
后头的话,东馥听了只觉落入极寒深渊之中。
当年那一剑……
那一剑,那他击飞了她再刺下来的一剑,将她的心伤透了。
她将眸子缓缓抬起,眼睛里的神采有些苦涩,一路蔓延到嘴角,勾出个苦笑来:“那把剑我至今还留着。”
“剑是好剑。”绻鱼用指甲轻轻敲着茶壶身,频率一慢一快,全无规律:“只是他在那么多人面前那样对你,你就一点气都没有?那时候我只觉得,一个卑微的罗刹怎敢来到这么多天神都在的地方,任何一人都能让你灰飞烟灭,你却那么勇敢,竟挡住了他的去路。”
东馥将头微微低着,默不作声。
她不敢去回忆那天的场景。
那场景,在承越山的时候无数次构成她的梦境,花瓣纷飞,云霞满天,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噩梦。
她眼下想起来,当时并不是勇敢驱使那样的行为,是她以为熏池并不会真的伤害她,即便琅玄将她带离九州的时候,熏池平日里的温和神情全然不见,看她的眼神就似将极地的冰雪全都唤了来一般,冷得连骨头都哆嗦。
即便是这样,她也以为熏池不会伤害她。
直到被剑钉在地上。
“你在想那天的事情么?”绻鱼笑着用手在她面前轻挥,在拉回东馥的眼神时将笑容收了,道:“一个人啊,什么都能忘记,就是不能忘记爱恨。无论是爱还是恨,都是此生最重要的东西,忘了它们,就好似一张空白的画纸,除了一片空荡,什么都没有。但你不能因为心里还有爱,就将恨放下了啊。”
东馥定了定神,回他一个冷漠眼神:“神仙不都讲究清心寡欲,怎么你,还说起了爱恨?”
“那是仙,与我们神族没关系。”他很淡然:“我又不是修上来的神,清心寡欲?不,七情六欲皆有。你看那些能够毁天灭地的天神与魔神,哪个没有凄美的过去?就说青要山的武罗吧,她在还未成神的时候,还是属于山鬼族的时候,就与一个龙族的少年有过一段很悲惨的故事……说起来,都是泪。”
东馥听到此处,心中忽然闪过个念头,便投去个很寻常很淡然的眼神,问:“武罗女神,我记得是个擅长制造结界,擅长防御法术的神吧?熏池也懂得结界的编织,他们两个谁的功夫更炉火纯青呢?”
绻鱼疑惑地看她一眼:“我在说凄美的传说,你怎么扯到这个上面了?他们两个我也不清楚,熏池一生出来就是凝结了天下花草之气的神,是医神,而武罗是因伴着先帝征战而被封神,身有山鬼之灵气,两个人的气息有些相似,论制造结界,我觉着也差不多吧。”
“当初来九州,是因为损坏了熏池上神的宝物才被扣在神宫的。”东馥垂了长睫,双唇微微抿了抿:“若熏池造结界的本事真的好,那件宝物怎么会轻而易举就被我破坏了。”
“哈。”绻鱼笑道:“这个我不知道,但是熏池制造结界的确是厉害,且打造宝物的功夫也不错,手底下正有一个呢,只是具体的情形我也不清楚,据说是他的得意之作。”
东馥点头,神情自若倒了杯茶喝了,不做声。
半晌,绻鱼撑着脸将她盯着,也沉默,不知在想些什么,半天才说:“你是为什么来九州的?我对你这人……很好奇。”
她刚想问为什么,他便笑了起来:“因为我想不通,怎么一个罗刹鬼会喜欢上一个神族,罗刹啊,对神族来说是多么渺小的存在。”
他的笑容里不带半分杂质,笑就是笑,语调也如两人头顶的阳光一般澄澈明朗,东馥看着这人,听着他说出来的话,像是听着孩童之语,虽有些冒犯她罗刹族,却生不起气来。
好半天,轻声道:“我也想不通,若想通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情劫。”
“劫,是劫啊,挨过了劫就要飞升了,你不晓得?”绻鱼的眸子里闪过一点绯红的光,看向她,目光似停在一个虚无缥缈的点上:“你的魂魄中充满了力量,那样的火红色真好看,比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好看多了,这不就算是你渡过情劫后的飞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