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馥曾想过好多种见到熏池的情景,譬如在主殿大堂里,在他那片开满了蓝莲的莲池边,又或是在任何地方。
在看见熏池的一瞬,脑中像是被往日回忆给占据了般动弹不得,那个人如三百年前相比变得不一样了,但有些地方还是一样的,她看着那张脸,有好多话想要说,却说不出,也不能说。
到最后,想起了自己如今的身份,只能演戏一般做出并不想做的事情。
当年她每每在神宫里路遇熏池时也会行礼,却是比眼下要欢喜百倍。
说出那四个字时,总觉得要沉没在回忆里了,但耳边所闻,眼中所见,却是这三百年后种种。这感觉她难以言喻,鼻尖酸得让人想哭。
好在低下了头,他看不见她的神情。
东馥也看不见熏池的表情,可她忽想起来狐九纵还愣在那儿,也不知是个什么模样,在礼毕过后便直起身子,避开熏池的眼光想要回头去看一看狐九纵,却听一声响动,狐九纵竟倒在了地上。
还是面朝下。
东馥愣在一片微香的风里,熏池在她身前沉默,好半天,道:“你们在魔界遇见了什么?”
声音低沉,听不出甚么感情。
她缓缓回过身,将眼神尽量放得平和,面部也尽量不那么紧绷,压了压声音答:“回上神,我们……遇到了魔族,荒被他们捉去问话,也不知是否受了刑罚,回来的时候已经没了记忆,但身上却没有伤痕。”
谎撒得自认为还过得去。
熏池点头,望着低垂着面容的影鹊,望着那两片长睫,忽然笑了,片刻又将笑容收了,沉声道:“那你还好么?”
面前人怔了怔,答:“还好。”
熏池便不说话了。
不过是一会儿,却像是熬了几天几夜。
他不说话,东馥也不开口,就这么保持着恭恭敬敬的姿态立在他身前。她想熏池应当不会看出,这个影鹊已经被自己附身了罢?但说回来,他是个上神,还是活了上亿年的,如若真的要施法看看这身躯中的魂魄也是小事一桩,运气好碰上他没有这个念头,糊弄过去也不是不可。
眼下,她忽然觉得这么贸然来了九州,其实是很冒险的。
过了半晌,熏池终是说话了:“影鹊。”
东馥反应也是极快,立马回了句:“在呢。”
“走罢。”他指尖凝起一团浅紫光芒,倒在地上不知是真昏还是假昏的狐九纵便被光芒包裹着飘了起来,那光将她身躯都给淹没了:“你离开了这样久,神宫中的丹阁无人管理,本上神也许久没有试过新的香丸了。”
东馥抬头望着被光芒掩盖的悬浮着的狐九纵,不知要说什么才好。
但熏池的话语传入她耳中,她一愣,眸子转向那人面上。
仍是一脸寻常神色。
多年前,东馥还是他的药官的时候,熏池沐浴用的香丸都是她在调配,神宫的丹阁与药房皆是她打理,虽她晓得眼下附身的这个身躯,就是在她走后,熏池另寻的一名药官,但……
但他此时此刻说的话,就像是对着她东馥说的,像是久别重逢的故人,每一字每一句,都穿过了影鹊的身躯,到达了她的魂魄深处。
“下官惭愧。”
只是她并未忘记眼下自己是谁,熏池他,永远都不会再与自己说话了,从三百年前他说出那些绝情话语,将云声裂天剑刺入她身躯的时候,就明白了。
她于他而言,不过是个可以用来打探魔界消息的工具,不过是个被他挂上了魔界细作之名的人,不过是……是个妄想用情感来迷惑他一个天神的罗刹女。
只是可笑,至今她还是牵心于他,见到他的时刻,那一瞬能将所有的恨意都抛到九霄云外。
熏池伸手去拨开那些高高的野草,阳光从叶间落在他华服之上,金光隐隐闪烁。他头也不回,一边朝前走一边道:“几天前下了大雨,气候还算好的,草便长得这么高了。”
东馥身边悬着被光芒包裹的狐九纵,随着她的步子也在一点点往前移。她听了熏池这话,便想这个药官影鹊也不知是离开了九州多久,熏池这话,像是说给一个走了很久的人听的,于是很体贴地挥了挥袖子,挥出一道法力将熏池身前的野草都给斩了。
“上神,眼下道路平坦了。”
他却是默然立在前头,好半天,回过头来,面上一片阴霾:“本上神不是告诉过你,万物皆是生命,不要随意糟蹋?你们,”顿了顿:“你们九尾狐一族,真是天性任性。”
不知为何,东馥忽然很想笑。
他这般严肃中带了分怨念的神情,她看过许多遍了,每次都觉着很喜感。
于是嘴角勾了勾,低头道:“下官知错。”
待入了神宫,有人跑来将悬在半空的狐九纵给抬了下来,又一路匆匆将她抬着往一处方向跑了,东馥觉着不对,刚要开口,熏池在她后头道:“他们将荒带去治疗了,身上有什么毛病都能治好,你便不要插手了。”
又道:“这次派荒保护你去魔界似乎是派错了人,想来魔界中人的能力又有进展,你被关押的时日也不短,觉着如何?”
她随口道:“很厉害。”
见熏池默不作声盯着她,又道:“嗯……与下官和荒比起来,魔界的人很厉害。”
“他们为何没有让你也失忆?”
东馥想了想,编了个谎:“下官也不知,但下官想,荒的身份与下官不同,荒是咱们神宫中培育的刺客,想来魔界应当会对刺客更有兴致,而非药官。毕竟神魔大战指不定还要发生一次,通过一个刺客能得到的消息,会比一个药官多得多罢。所以那时候,并没有将下官也一块儿绑去审问。”
眼下两人正立在一株巨大的沙语树之下,这树东馥记得熏池曾说是从神界移植而来,活了有三万年了。
树冠如伞,碧涛绵延无际。
沙语树不会开花结果,一辈子都是这么碧绿苍翠的模样,椭圆的厚大叶片落下来便像是从天而降的一块翡翠,有风吹过时的沙沙声,似在低声呢喃。
记得以前,她头一回见到如此高大的树木时吓了一跳,但因刚来神宫,不好表现出自己似一个乡下人般,便忍着惊讶,待深夜众人都睡了后才敢偷跑出来,跑到这沙语树下头,打算爬上去看看。
那会儿的东馥被熏池嘱咐不可在神宫里施法,因为她身为一个罗刹,施法时必有戾气,而宫中的一些小仙不喜欢这样的戾气,她便乖乖听话了。
所以,不用法术时的东馥不过是个寻常少女,爬树于她而言有些难度,待她好不容易卷了衣袖,爬到了一个很让人惊喜的高度坐在了树枝上时,眼角却闪过一道浅紫的光。
回头,见熏池正坐在一根离她不远的粗枝上,长袍上明黄与深紫组成烟波楼阁的纹,凝了微凉的星光,那袍子上的烟波似乎要将湿气都飘出来一般。
那会儿,东馥吓了一跳,将目光从熏池的衣裳挪到了他的面容。
这场景,她一直都记在脑海里,星河长夜,树海凉风。
她记得那个人的容貌是那样好看,如墨的眸子比夜色更温润,他从未像旁人一般说过罗刹凶残、暴戾一类的话,他对她,从来都是温柔相待,每一个字,每一个眼神,都像是绵延千里的月色。
如今这沙语树还是直指苍天,天却不是三百年前的那个天。
熏池斜眸望着此时低头沉思的影鹊。
她九条雪白的尾巴紧贴着双腿,想的应当不是什么快乐的事情。
半晌,在她看不见的角度伸出手,缓缓放到了她的脑袋上空,停住了,隔着一段空荡荡的高度,动作像是抚摸她的脑袋般动了动手掌,手指弯曲,又像是揉了揉她的头发。
她仍在想事情,他便悄悄将手掌收了回来。
半晌,东馥忽回了神,眸子里光芒一闪,颌首道:“上神恕罪!”
熏池笑道:“什么罪?”
“方才……下官想事情出了神,还望上神原谅。”
然而熏池只是摇摇头,很淡然的模样:“不碍事,你回去吧,本上神歇息去了。”树影中宛如涟漪般一晃,便不见了踪影。
东馥将一脸的严肃收了,默然地望着眼前的沙语树。
要她回去,可她连这个影鹊住在哪里都不晓得。
正巧眼下双腿有些累了,便扶着树干坐下来,余光瞥见身后雪白雪白的尾巴,顺手拿了一根玩儿。
她没有去过九尾狐所在的地方,但这灵兽似乎很有名气,六界中皆有传说。不知这个影鹊是个什么样的少女,运气这般差劲,又是这样笨,偏偏要在神魔两界僵持之期跑去魔界冒险,不知她找的,又是什么药材呢?
东馥正坐着,有侍女路过这树下,见了她道:“哎,这不是药官大人吗?终于回来了啊。”
她茫然地点点头,本是不想说话的,猛地想起了什么,忙道:“能否帮我个忙?我在魔界受了些轻伤,方才不好意思与上神说,这会儿腿疼得动不了,你能帮个忙,唤人来将我背回住处么?”
那侍女很惊讶地哎呀了一声,忙叫来几个侍卫将东馥给好生抬了,一路朝着东边过去。
这一路,东馥很淡定地将沿途景致都给记了下来。
神宫的变化不大,只是有些宫殿给拆了,建成了别的。仍是用纯金建成,风格是丝毫没变。她看在眼里,倒是透过如今的新楼瞧见了从前的模样,心中有些激动,又有些酸楚,但被人抬着走过一座石桥,穿过重重绿蔓树影,瞧见那后头的情景时,却是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