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515年,南梁天监十四年十一月,大梁圣上再一次舍身入了同泰寺出家。朝野上下虽不像圣上第一次舍身出家时那般震动并且不知所措,但却另外弥漫着一种别样的氛围,只是对于此事,大家又都不好宣之于口,只好心照不宣——前次众位大人为了赎圣上出寺,已经花费了上亿钱,数不尽的绫罗绸缎,吃不完的海味山珍,说是全都捐献给了佛寺,到底有几成几分能到同泰寺的账上,谁又能知道,谁又敢知道呢?此次圣上再次出家,有了上次的经验,众位大人们也知道,要让圣上出寺倒也花费不了多少力气,只是却又不知放去这些世家大人们多少的心头血啊!
所以虽然知道机会微乎其微,众位大人还是推举由沈约沈大人领头,带领在圣上还是前齐宗室时便认识结交的一众布衣之交、总角之交,还有曾经的同袍、上级等等,轮流前往同泰寺劝谏,希望圣上能够以“社稷为重”,早日还俗归位,不要再难为一众大人。
而今天,便轮到了信武将军,徐琨徐大人。徐大人虽然资历尚浅,但是深受圣上器重;更兼徐家军声望在外,虽然是在这重文轻武的南梁,其他世家大人们总有些看不起武夫,但是却又不能不承认,徐家军是保护他们的家族,保护他们的产业的一道重要屏障;还有徐大人的先父,枝江文忠公,徐孝嗣徐大人,官至刘宋太尉,最终更是死谏前齐东昏候,大义凛然,也算是为如今的萧梁基业打了头阵。还有最特别的一点,便是徐大人的门第血统。
郯城徐氏其实同皇家“南兰陵萧氏”一样,并不是什么正统的的世家大族,但徐大人的生母乃是刘宋孝武帝的康乐公主,殁了的长兄与三弟又分别尚了前齐武帝的武康公主与前齐明帝的山阴公主,徐大人的岳母也出自南兰陵萧氏;而当今圣上的正妻崇德皇后,其母乃刘宋文帝的浔阳公主,圣上又曾是前齐宗室;所以说这郯城徐氏与当今皇室的关系是分外奇特又妙不可言,可说是血脉相连的姻亲,也可说是权势勾连的皇亲国戚,而最不可忽略却又不能声张的,则是这两家都是南朝皇室正统血脉的传承者。不过幸而这徐大人在圣上还是前齐宗室时就与圣上交好,对于皇权的交迭也同世家大族一般一直保持着不偏不倚的态度,所以圣上一直都给徐大人三分薄面。不过今日来同泰寺,徐大人却没有多少认真劝谏圣上的打算,因为徐大人了解圣上,圣上做了决定的事,任何人都不能改变。更何况圣上舍身出家,需要各位大人赎圣上还俗,可圣上的目标是那些正统而又富可敌国的世家大族,与他郯城徐氏又没多大关系。所以徐大人对于这次劝谏,权当是到同泰寺游山玩水,并同圣上聊些军中趣事,做个样子给沈大人他们看看就好了。因此此次到同泰寺劝谏,徐大人甚至还带上了自己的小女儿,一来带徐小姐长长见识,二来也给自己在路上解解闷。
不过到了同泰寺跟前,眼看着就要见了圣驾,徐大人又紧张起来;虽说眼下圣上出家为僧了,但是圣上到底是圣上啊!这样与诸位大人们不经传召就登堂入室进入圣上离宫行在日复一日的劝谏本身就于礼不合,自己若是再贸贸然带着女儿觐见圣上,会不会不小心冲撞了圣上都是二话,可若是传了出去,还指不定别人会在背后怎么揣测自己的用意呢。
想到这一节,徐大人觉得自己不能贸然行事了。所幸自己带女儿出门的事除了几个贴身仆人倒也没什么人知道,徐大人当即决定将这件事瞒下来,就当是自己一个人到的同泰寺。做了决定,徐大人也觉得安心了许多;稍作休息,嘱咐家仆管好自己的嘴,看好小姐,便换了衣冠,进同泰寺劝谏圣上去了。
徐大人治家的风范一向同治军的一样,严谨而又认真,让几个家仆管好自己的嘴自然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对这徐小姐,家仆们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这徐小姐是徐家这一辈唯一的一个千金,自生下来起就被祖父、父亲、叔伯兄弟放在手心里捧着长大;虽然并不骄纵,但却养成了个说一不二的性子,更兼自小就随祖父、父亲长在军中,自幼习武,竟比一般的世家公子还要多上几分野性与机灵。所以家仆们见了徐小姐,就跟小鬼见了阎王似的,只有点头哈腰、心里叫怕的份儿,那里还看得住她!这不徐大人前脚刚走,徐小姐就嚷嚷着要出去逛,还不许人跟着;家仆们是好说歹说,却架不住徐小姐连打带逃,怎么也拦不住,只能巴巴地看着徐小姐出了门,然后赶紧叫了徐大人的几个暗卫在后头默默跟着,保护徐小姐。
这同泰寺本就是领着皇家供奉的大寺院,倚着钟山山势而建,分外恢弘大气。而今圣上在此出家为僧,羽林军们也沿着钟山驻跸,将整座钟山都围了起来。徐大人到此觐见圣上,只能领着家小住在山脚下专为香客准备的小禅房;至于圣上所在的正殿禅房,跟紫宸宫一样早让羽林军们戒备森严的围了起来,等闲的寺中僧人都不能进去。所以徐小姐出了自己住的小禅房,发现还是不得自由,而且这回堵住她去路,再不是她徐家的士兵和仆人,而是一群凶神恶煞,明刀明枪的军人。徐小姐虽然骄傲,但也懂得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于是发挥自己娇小敏捷的优势,在钟山的树林窜来窜去,希望能找到一个口子逃出去好好逛一逛。可怜了徐家的几个暗卫,既要跟紧了自家小姐,又要随时提防小姐与自身不小心弄出什么动静来,就让羽林军当成刺客不由分说的给砍了。
这葭月里,天气本就甚为严寒,同泰寺又被群山环抱,更是比外头要冷上几分。前两日下过的雪,建康城里早已连雪水都看不见了,可同泰寺却又飘起豆点大的雪花;积雪甚厚的树林自不必提,从山脚一直延伸到金顶的青石栈道不一会儿也积上了一层白色。雪停以后,一个身着僧袍,却盘着仕髻的孩子出现,手里拿着扫帚,一级一级的将栈道上的积雪都拨到两边。
那孩子只有七八岁模样,在风雪山林中显得瘦小而又单薄,挺直了身板也没有自己手中的扫帚立起来高。也不知为什么,这样一个看上去风吹三步倒的小玻璃人竟会出现在这儿扫雪;他简直现出一副随时都会在风雪中化去的样子,可偏偏扫雪的神色投入而又虔诚,仿佛只知道自己与手中的扫帚,仿佛做着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并没有半分勉强与不甘。可他身上的僧袍对他来说似乎过于宽大且并不暖和,以致于他的手似是冻得无法着力,只能用两只手挤着扫帚不让它脱落,有一下没一下的拨着。
扫了许久的雪,若换一个健壮些的少年或是大人,或许早已周身发热,甚至汗流不止了,可这个孩子的动作却越来越缓慢,身体也显得越来越迟钝,那分外集中的心神也终于无力再集聚;那孩子的目光开始涣散,他好像也终于可以感觉到冷,显出瑟缩的样子。树林里一阵响动,他也不再只是低头集中心神在手中的扫帚上,抬眼向声响传来的那个方向看过去。他看到一个少女,可他眼前有些恍惚看不清她的脸,他只是看见那个少女从梅林里钻出来,分花拂柳,大红的猩猩毡上落着点点白色的雪与绯色的梅,分外刺眼且醒目。他看到那个少女向自己走过来,乌黑的发梢与墨玉一般的瞳孔在红的帽兜、白的滚边以及苍色的山林风雪的映衬下十分点眼。就像慈航的化身,他心里这样想着,然后忘记了后面的事。
半清醒的状态下他能清楚的感觉到冷,所以身体不由自主地向着温暖的事物靠近,等到他彻底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身处几块巨石自然堆积成的荫蔽处之间,身前点着一堆火,而身上竟然未着寸缕,只是身下垫着一件斗篷,而且他的怀中还紧紧地抓着一双手。他睁大眼睛看清楚,发现怀中手的主人就是之前的那位少女,她的眼正对着自己的脸,喜笑颜开地说:“你醒了?好点了吗?”
他“刷”地一下红了脸,别过身子,不敢看她,但是身子还是觉得寒冷,于是又不自主地往火前凑了凑。那少女却“噗嗤”的笑出了声。“才多大人啊!竟然还知道害羞!可姐姐我都还不到害羞的年纪,你这般小,又羞个什么!”少女爽朗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里,可她的洒脱却让他愈加不知所措,只能嗫嚅道:“姐姐对在下有救命之恩,小弟自是不敢不敬。可是圣人言‘男女授受不亲’,又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还请姐姐莫怪,快将衣服给小弟,让小弟穿上。”
“你方才冻得晕了过去,不将你衣服剥了用雪给你擦身,如何救你性命啊!哪管得了那么多!”那少女虽是说着反驳的话,但也立刻抄起那男孩的僧袍,抛到他面前。“不过听你说话,再看你这髻梳的,应该也是个世家子弟。这大风雪天的,你穿着这么单薄的僧袍在山门前扫雪。怎么,你是哪家的旁支还是庶出,遭正房欺负了吗?说来听听,说不定我还能帮帮你的忙。”
那男孩拿了僧袍,背过身去,迅速穿好,很是正经地向那少女行了初见之礼,才开口说:“小弟乃南兰陵萧氏,家中行七,小字七符。小弟的确是庶出,但正房夫人多年前早已故去了,唯留了几个姐姐。小弟并不曾遭人欺负,只是近日为家父祈福,所以来这同泰寺祝祷;想着雪后路滑,寺中师父们不便于行,便自己去扫雪,权当积福。不料体力不支,晕倒山中,幸得姐姐相救,小弟在此谢过了。”说完,那男孩又向下一拜,行了一个实实在在的稽首大礼。
那少女不料男孩如此正式,也只好正正经经地还了一礼,可又立刻转回潇洒本性。“原来你出自南兰陵萧氏,那咱们也算亲戚了,姐姐我是郯城徐氏,你叫我佩姐姐就行了,我就叫你七弟弟了。既然咱们是亲戚,我救你也不过是举手之劳,不用放在心上。”说完,那少女又从袖中掏出什么东西递到男孩面前。“你刚醒,正是需要恢复体力的时候,可这一时半会儿的也不知道上哪儿找吃的去。这是我背你过来的时候在路边摘的野果,你先凑合着吃吧。”
男孩拿着野果,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佩姐姐费心了,可这蓖麻子性寒,味苦,且果肉略有毒性,多是用来入药的。”
“嘿,七弟弟,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懂得这么多!看来是很发奋读书了,跟现在一般的世家子弟可真是不一样啊。再过几年,你南兰陵萧氏的只怕要赶超王谢了。”少女好心差点办了坏事,却丝毫不介怀也不尴尬的样子,反倒夸赞起男孩来。
“佩姐姐谬赞了。”男孩又行了一礼,然后伸长了脖子看了看外面天色,只是从他晕倒之前天空就一直乌云密布,看不清个所以然。“佩姐姐,不知小弟睡了有多久呢?”
少女思忖片刻,答:“大概一柱半香了吧!”说完,少女嘴里嘀咕着:“原来我出来也这么久了。”
男孩脸上有了些许慌张,也就没有注意到少女的话语。“本来受姐姐救命之恩,小弟为佩姐姐当牛做马报答也是应当。但今日出来时久,甚怕家中长辈担忧,不知姐姐可否告知小弟现在何处,让小弟今日先行归家,他日定当煮酒备宴,好好报答姐姐救命之恩。”
少女纤手一挥,很是爽朗的说:“都说了,你我既是亲戚,你又叫我一声姐姐,我救你不过举手之劳,就不要再放在心上了。而且今日你我都已出来时久,未免长辈担心,就各自归去吧。你穿过这几块石头背后的梅林,向西走约一盏茶的时间,就是你晕倒的地方。来日方长,你我他日再会。”少女丝毫不扭捏,行了一个军中的合手礼,扑灭身前的火堆,准备离去。
似是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爽朗的世家女子,男孩则显得有些局促,不知如何是好。他犹豫了片刻,开口说:“小弟还是觉得就这样离去有负姐姐,不知姐姐可否给我一信物,他日小弟登门拜谢,好做相认之礼。”
“你们这些读书人,不管什么年纪都这么拘于礼数,好吧,怕了你了!”少女随手从身上解下自己的随身炉,递给男孩。“拿着吧!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不过上面有我郯城徐氏的家徽,做个相认之礼,应是够了。”
男孩毕恭毕敬的接过随身炉,揣入怀中,“谢过姐姐了,请姐姐再稍等小弟片刻。”然后转身拐入梅林,回来时甚是恭敬的在手中捧了一枝梅花。“小弟为家父祈福,身边也未带什么可称之物。但小弟想姐姐如此洒脱傲然,与梅花正好相对,以此作为还礼,应该也不至于辱没了姐姐。”
少女接过梅花,粲然一笑。“长这么大,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拿我与花相比呢!谢谢了,七弟弟,这个还礼我很喜欢!他日有缘再见。”说完,少女飘然离去,渐行渐远的身影在梅林间若隐若现,最终淡出视线,只余些许梅花暗香飘散。
男孩望着少女的背影远去,捡拾起少女不知是刻意还是粗心留下的猩猩毡,捧在怀里,也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