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岁以前，顾成的世界除了费尽心机活下去以外，就只有乞丐庙前的一颗李子树。直到他被苏洵捡到，那时他跟另一个乞丐抢一个馒头打得不可开交，他身体弱打不过，却也死死地把馒头护在怀里不肯放手，如果他放手可能是饿死，不放手可能被打死，可他想活着，世间的选择真是困难。
苏洵就是在那样一个时候出现的，那个时候的苏洵也只是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少年郎，白衣战甲，极其自负的模样，他看着他，似笑非笑，“一个小崽子，和老酒鬼捡到我的时候倒是真像。”他低下身子打量顾成就像在大量一件有趣的物事，“喂，小鬼，要不要跟我回去，你想好了，这可是场赌博，毕竟，”他的笑意一瞬间变得有几分诡谲，“谁也不能保证这是不是件好事”。后来苏洵把他带了回去，很长一段时间把他忘在了后厨，顾成在偌大的将军府中倒是也自在，本来苏洵捡回他也只是一时兴起，但他在府中起码不会被饿死了，还学得了一手好厨艺，在后院帮厨，他自幼饱经风霜，很会看别人脸色，所以在府中的人缘也不错。
改变命运的那天来的时候跟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和往常一样的风和日丽，顾成和往常一样起了个大早给厨娘去送豆腐花。在院子里看见那个男人的时候，正好碰见他把苏洵从屋子里扔了出来，这座宅子真正的主人莫玦，一身银色的铠甲再阳光下闪闪发光，和那一口大白牙倒是交相辉映。苏洵赌气地跪在外面，这时候的他让顾成恍惚想起他也只是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少年。苏洵的头上顶着两本书安安静静地跪在那里，莫玦站在他面前，面色阴沉。顾成想起苏洵前几天又气走了教书的先生，莫玦教他武艺却也要求他读书，可是苏洵虽然在武艺方面天分卓越，却于书本一道半点也不开光。接连逼走了几个先生。莫玦一介武夫，却很喜欢读书，家里有很多藏书，这点也让人觉得惊奇。
苏洵跪到晚上，莫玦终于放他进去吃饭了，顾成走到苏洵跪地的地方，地上散落着几本书。顾成看了一眼，捡起了他们。现在想想，当初只是好奇，对自己来说另一个世界的东西。
他开始在闲暇时间学习认字，蹲在书房的窗下听着先生的教学和苏洵的呼噜声。顾成很聪明，比很多人都聪明。又是一天，他听完课抬起头的时候正对上那个男人的眼睛，他愣住了，有些无措，即使他没什么经验，也知道以自己的身份这样做是不合适的，他僵在原地低着头，沉默着。
莫玦揽着他走进去，一巴掌拍醒了睡得哈喇子直流的苏洵，苏洵在梦中惊醒一时表情还有几分呆滞。莫玦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你要睡成笨蛋么?”他低头看了眼站在自己身后的顾成，“这样吧，让这孩子陪你一起读书，也顺便看着点你，下次再睡觉你明年就不用跟我进军营了。”
苏洵这才醒了个彻底，哆嗦一下，眼睛瞬时瞪大了。“什，什么？不行！我要去···”话没说完，看着莫玦挑起的眉毛顿时蔫了下去。顾成发现在莫玦面前的苏洵要生动许多，又或许是截然不同的。
苏洵转过脑袋怨念还未消散，瞧着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不满，顾成想这个人大概是忘了他了，忘记自己曾经在街边上捡过这么个人，因为，怎么看，他都不是特别靠谱的那种人。
顾成思索间不妨苏洵的猛然靠近，再抬头的时候，看见一张放大的脸，心下微微一惊，面上却仍是没什么表情。苏洵像只小狼狗一样凑在他面前打量他，和第一次见他时一样，半晌苏洵皱眉，“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他竟然真的忘了。
他性喜静，天资聪颖，经常得先生夸奖，也因有他，先生也不再抓着苏洵天天烦他，苏洵倒是乐得自在。顾成看着苏洵堆到他桌上的课业轻叹一口气，他少年老成，仅仅十二岁却已有经世之才。他时常看着在操场上跑得像个猴子一样欢快的苏洵心里也是羡慕的，只是他自幼落下了病根，无法练武。小小的脑袋耷拉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以至于莫玦走到他身后的时候他也未曾察觉。
莫玦的手掌宽厚，抚着他的头时让人觉得一种沉重的安心，“在想什么？”“将军，阿成没用，不能像”
“将军，阿成没用，帮不到您和小公子。”
“怎么？你跟那傻小子一样觉得读书百无一用么？”
顾成沉默。
“阿成，你要知道，即便是我们，也有很多做不到的事。这世上既需要站在前面杀敌的人，就需要站在朝堂上以笔止戈的人，对于意见相左之人，你可杀他，打他，毁他肉身，但你若是想说服他却是万万不能的。因为一个人是永远无法理解另一个人的，更何况是去说服他呢。”
“但是，阿成，我希望你成为那样的人，可以站在朝堂上据理力争，为天下百姓求福，哪怕只有一点，也希望可以动摇君王之念，有朝一日可以站在阿洵的背后为他遮蔽风雨。”
莫玦的表情悲伤又安静，“对不起，明明你是比较小的那个，阿洵可以抗百万雄狮，却抵挡不了朝堂上的一两句闲言碎语，所以，如果可以，有那么一天，请帮我保住他，这是我……最自私的请求。”
他早已预见了吧，所以才不愿苏洵步他的后尘。可是他终究不能预见苏洵的固执，那样一个人，可以什么都不要，也可以为一个简单的执念坚持数载。
顾成低垂着小小的脑袋，半晌抬起头看着他，神色慢慢变得坚定，“嗯！”
“我活一日便保他一日。”
可是那时没有人能告诉他，如果在决心保护一个人后，又遇到了另一个想要守护的人时该怎么做。
他看着院中英姿飒爽武剑的少年，嘴边微微有了笑的模样。这是一场赌局，正如你所说，你我都不会知道这结局。
莫玦的棺柩回朝的那天，因为背负着叛国之名，不得祭奠，骨灰随风散在了大荒。那天，苏洵不顾劝阻，一人身穿丧服在城头站了很久，顾成提着一壶酒上去找他，他也只是面目呆滞地看着远方，似是不曾注意到他的到来。他们一同沉默的看着面前这片满目疮痍的山河，这片莫玦守了一辈子的地方。
“他到底为了什么呢？”苏洵的声音蛮是凄凉，他身似杂草，出身狼族靠莫玦一力保下，虽已容入人世，却终是不能理解人族很多的作为，所以他会替莫玦不值，这片他守护的土地最终没能回报他以同等的守护。
“人有时候活着需要一个信念，将军大概就是把保家卫国当做了自己的信念，谁又能否认他没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呢。”顾成倒了一碗酒，慢慢饮下，辛辣袭口，身子却好像更冷了些。他拍了拍苏洵的肩，转身向城下走去，身后苏洵开口，“过几日你进京吧，阿成，考个状元吧。”他的身体一顿，身后的声音又再次响起，“我说过，我把你捡回来是个赌博，今后如何我并不能保证，如果你想退出也来不及了。”顾成常常吸了一口气，确是没再言语，只是淡淡答道，“我知道了。”他终是拦不住他的，只好，陪他一起疯了，至少为他做好筹划。只是他们都不曾想过，这一场布局足足布了二十年。
十七岁那年顾成第一次进京，莫玦将他护得很好，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处，他只是一个身家清白的贫寒书生。他抬起眼看着眼前的繁华盛京，这一生的荣华起伏苦乐爱恨都从这里开始。他在路边的书摊踌躇着自己口袋里的钱扣去伙食费还够买几本书的时候，被突然拥挤的人群推到了一边，愕然抬头看去时候，一身红色骑装梳着双髻笑得一脸神气的小姑娘被众人围在中间，她骑在马上脸上大大的笑意毫不遮掩，露出一对不太明显的小虎牙既明艳又活泼。他听着耳边的声音叫着，“箴言公主！快看，那是公主！”“真是漂亮！”“那是，我们的箴言公主是四国之内的公主都不能比的！”
箴言，箴言，顾成想着这个名字真是一点都不和面前的小姑娘啊，应该叫她红柿子才更贴切，他看着眼前还有些婴儿肥的公主，眉眼轻轻弯了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