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铁河微笑了一下。
他活动了一下手腕子,看看那淡淡的伤痕。再深的伤口,也有愈合的一天;再疼的记忆,也有淡去的一天。摸着自己腕上的表,他想起她的那只素素的表。戴着吧,那是属于她的。只要,她在他身边。这些身外之物,他介意什么呢。
一双细瘦的手臂环住了他的腰。
她的脸贴在他的后背上。一会儿的工夫,背上的衬衫便湿润了。
“阿端。”他慢慢的转身,让她靠在他身上,过了好一会儿,他说,“去,好好儿洗洗手。”
她仰起脸来,眼睛里雾气蒙蒙的,可是并没有流泪。
他很认真的又说了一遍,“去洗手。”
她吸着鼻子。
“你刚刚摸了狗头。”他捉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不洗好了,不准摸帖帖。”
她微笑,“Cookie多干净。”
他推着她,往卫生间去,“今天顺便做个TORCH检测……”
她站在水池边,听他这么讲,问:“那以后,Cookie每来一次,我都要做一遍这个检测?”
他脸上别扭了。
要是冲着她看到Cookie那愉快的笑容,Cookie倒是可以多来几次……
自端笑了。
护士敲门进来,给她派药。
她坐到床边去,和护士轻松的聊着天。
佟铁河看着她,护士一边分散着她的注意力,一边将针头扎进了她的手背——她的手背上,已经布满针孔,青紫一片——她真的没有皱一下眉头,还看了一下挂起来的药水袋,问了句,还是这个药啊。
护士微笑,跟她说了几句玩笑话,说她久病成医,告诉她,还要用一阵子。
她倒是没什么意见。也笑着,说以后走到哪里,都要拖着一个水袋了。这样,我身上不是起码有两个水袋?
护士走后,佟铁河握了握她的手,因为输液而变的冰凉的手和手臂。
她笑笑……
整整一个上午,自端在做检查的时候,也总是笑微微的。她和医生说说话,逗逗可爱的护士,一会儿支使佟铁河去拿水,一会儿又支使他拿衣服……原本繁琐压抑的检查,竟被她意外弄的妙趣横生。
佟铁河的心情稍稍放松一些,因为她的努力——她这么想要他轻松一点儿,他怎么能不配合?
会诊的时候,她只有一点点的紧张,那就是李云茂在说,帖帖的发育正常,可是比同时期的胎儿平均值,帖帖的各项指数还是要偏低的时候。她抓住铁河的手,用力握了一下。
她最害怕的。这是她最害怕的。
他攥着她的手……
“没关系的,阿端。”他低声的说,还能跟她开玩笑,“帖帖一定是个女孩子,随你,从小就苗条,对不对?”
她眨着眼睛,等医生们都走了,她也低声说:“那帖帖是个男孩子呢,这么瘦……”
“女孩子。”他不假思索。
“哎。”她拍他一下。拍的有点儿重,她的手掌疼。
他皱眉,抓过她的手来,搓了几下,说:“就是女孩子。”
她瞪着他,这人,还说什么,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只要健康快乐……从他们买婴儿用品那天开始,他就故意的选粉色。
“帖帖听到。”她说。
他撇嘴,说:“那正好。”
什么正好。
“景自端,你重男轻女。”他给她调整了一下点滴流速,说。
她不出声。什么她重男轻女,他狡辩好不好?分明是他更想要帖帖是个女孩子……想着,又瞪他一眼。
佟铁河摸摸自端的短发,笑了。把手放在她的肚上,帖帖很安静……帖帖很弱小。
“你是不是学了很多儿歌?”她感觉的到他心情有点儿低落了,轻声的问。昨晚朦胧间他带着重重的鼻音哼唱,犹在耳边。
他笑而不语。
他只会那一首而已。不过被她这样一问,倒是提醒了他,他是得抓紧时间学几首歌,不然到时候哄帖帖睡觉,翻来覆去就一个音调,帖帖会烦啊,一烦了,那就不要他哄了……他可舍不得不把那软软的小身体抱在怀里。
自端看着铁河微笑的样子,有点儿失神。
他最近,常常在她面前笑。
他笑起来的样子,也很好看。
自端让铁河坐下来,她面前的小桌子上,有厚厚的两本目录。铁河知道这是成衣店送来给她过目的。从景家老太太往下,他们家常年在这家定制中式服饰。自端一边翻,一边问铁河的意见。裙褂、旗袍……让人眼花缭乱。后面还有衣料样品。她一样一样的比对。看的颜色都是很鲜艳的那类。铁河想着,其实,要说穿起来好看,还得是自端。
自端和他说着选那几款给自飒,一边说,一边用彩笔勾画。
铁河却一个劲儿的打岔,他选的,都是适合她的。
自端恨的用彩笔敲他的手背。
他也不恼。
她选她的,他选他的。
她选她姐姐的嫁衣,他选他太太的衣饰,有什么冲突的?
“就是这绣工,必然比不得阿婆。”他看着图片上那绣片子,说。
她“嗯”了一声,说:“如今哪儿去找阿婆那样的手艺?”阿婆年纪也大了,绣活儿不比从前,她也断然舍不得让阿婆费劲动手,先前那些,她好好儿存着——用一件,便也少一件了。
铁河说:“你还记得咱俩结婚前,你和妈妈去做衣服的事儿?”他忽然想起来。
“记得,怎么?”她的目光从目录上转过来,微笑。
就是他们俩去选完婚纱的第二天。佟伯母——那时候她还叫佟伯母呢,一张口叫了,佟伯母就笑了,说过几日就该改口了——佟伯母带她去做衣服,选衣料。她没想到去的是一家古董店。一幅一幅的丝绸,都是古董。佟伯母让她选。那些丝绸真美,和现在的不太一样。她始终觉得,工艺虽然不断的在进步,可是论韵味,还是先前的。她认真的选了几幅,佟伯母嫌不够,又挑了几块。店里的经理就笑,说您二位真是眼光够毒的,这些料子,确实是拿一幅,世上便少一幅了。
自端想着,选了那些衣料,又去量体定做,整整用去一天的时间——那阵子她一下子有了好多裙褂旗袍,挂在家里,琳琅满目的,可是穿出去的机会并不多,尤其那样鲜艳的颜色,她本是不爱的。可奶奶伯母和婆婆,总是不断的提醒她要穿要穿,哪怕在家里也要穿,说是喜兴。
他想起这件事来了?
铁河说:“妈妈那天回来很开心。”他记得。当时他和父亲、叔父在商量宾客名单,删删减减,弄到他心烦。母亲从外面回来,看上去情绪就很好。他只知道母亲是要和自端出去的,并不知道要做什么。后来听母亲和大嫂在一边闲聊,他听了一耳朵,母亲跟大嫂说,阿端的身型真是好,天生是该穿旗袍的……他就想起来前一日,在他眼前的她。身型,的确是好。
佟铁河笑了。
自端见他一边笑,一边看着自己,心里有点儿毛毛的,“干嘛?”
他也不说话。只是将她拥在怀里,拿了她的手,连着彩笔,一帧一帧的勾画那目录里好看的图样。
“这些都飒飒都用不上啊……”她叹气。这个人,专门生来跟她捣乱的是不是?还说跑腿的活儿由他来呢……她侧了下脸,看着他,“别闹了。认真一点儿,没多少时间……”她想说的是离婚礼没有多少时间了,可她话才起了个头,被他亲了一下,后面的话就吞下去了。
“这不是给飒飒的,给你的。”他移开一点儿,说。
“我有好多啊……”她接口道。嘴唇被他亲的有点儿火辣辣的,她舔了一下。是有好多呢,都还没穿。她倒是怀念那些日子。以后……她要把那些漂亮的旗袍一件一件穿起来。以后的。
“那些啊,怕是都塞不进去你了。”他闷笑。她虽然还是瘦瘦的,可是。
“什么呀……”自端听了,不乐意了,她哪儿有那么胖,她只是……她忽然意识到什么,低了一下头,便轻咬了一下唇,“佟铁河!”
佟铁河黑黑的眸子闪亮闪亮的,她急忙伸手捂住他的眼。他在笑,睫毛在抖动,触的她手心痒痒的。这会儿她又羞又窘,心怦怦乱跳,呼吸就急促起来……她轻咳着,手背上的针管耀目,有一点点疼。
佟铁河按住了她的手,凉凉的手。
“我才不要现在做呢。”她胸口闷,说话慢。
“嗯。”他应着。拍抚着她的背。
她看了看,觉得已经选的差不多了,又抄了一遍,把纸片叠好,给他,“喏。”
他接过来。
“等做好了,让飒飒来试给我看。”她笑眯眯的。
“她忙的要命。”他反对。
“她已经答应了。”她眨着眼睛。
佟铁河捏着纸片,抖了两下,心想要不要跟金子千打个招呼,景自飒也太闲了吧,筹备婚礼期间呢,准新娘哪儿那么多时间四处乱跑。没事儿老来这儿干嘛……看出他的心思来,自端点着他的胸口。
“好。”他答应了。飒飒的婚礼是在7月28号。他想了想,问道:“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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