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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0章 圣心(上)

昭阳殿。

太后看着名单,眼前一阵一阵发黑。郑郎他疯了!她真该、她真该……真该当时就杀了他!

昨儿元明炬连夜进宫密报,有理有据,人证物证俱全,她当时也是惊怒交加,私通反贼,那是丧权辱国,瞒报战功,那是欺君之罪,任一个拎出来,都足以问罪,然而问罪是问罪--灭门是灭门。

郑郎他……怎么这么糊涂!

便纵然是郑念儿那个贱婢从前在李家吃了些苦头,郑郎又疑心郑念儿为李家所杀,那也是冤有头债有主,不是找不出人来,如何能连累到李家满门!李家何等门第,这消息传出去,还不天下震惊!

如今这消息……想瞒也瞒不住。竟还知道调动内卫,是算到了昭诩那关过不去。如今、如今--

太后揉了揉眉心,就听得阿朱禀报道:“太后,圣人来了。”

真是怕什么偏来什么。

阿钦一日大过一日,总想着向权力伸手,他哪里知道,如今这个家不好当,一时东边起火,一时西边旱涝,才消停片刻,北边平了又乱,做娘的不给他把关,难道放手给他身边那些妖妖调调的东西?

然而到底不好说不见--这天大的篓子还就摆在眼前呢,不与他说一声,他还不闹翻天去。

太后道:“让他进来。”

皇帝进门,先给太后行了礼,待太后叫起,目光才有意无意往太后面前的名单扫了一眼,却说道:“皇儿刚刚听说云、朔、代三州复乱,九哥昨儿晚上已经抵京,那依母后看,如今那边,派谁过去为好?”

竟是并不提李家灭门之事。

太后也不知道是该松一口气还是更为担忧,因为她的皇儿不但学会了伸手要权,好像还有了技巧:“皇儿以为派谁去合适?”

皇帝看了一眼母亲眉目里的忧色,心里一喜,说到底母亲捅出这么个大篓子来,对他却是有利的,一时微笑道:“要说领兵,当然是南平王最为合适,但是南平王如今镇在青州,却不好擅离。”

--因是论朝事,自然称南平王,不称姨夫。

干脆利落就把南平王从人选里摘了出去。太后微微颔首,赞同道:“他动不得。”

皇帝受到鼓舞,越发信心高涨,说道:“往下数,朝中还能动的……母亲看左光禄大夫如何?”这里又绕过了昭诩。

“阿绍啊。”太后登时就反应过来,噗嗤一笑。

皇帝“嗯”了一声:“母后莫笑,阿绍虽然没有带过兵,但是穆家世代将门,非寻常人家可比……”

“我怎么会笑皇儿,”太后轻轻巧巧地说道,“我是笑阿绍,前儿有人上书参他……”

皇帝大吃一惊:“如何朕竟没有听说?”

太后道:“是哀家压下了,堂堂国舅,在外头为个婢子与人大打出手,说出去皇儿面子上不好看……都多大人了,还闹小孩子脾气。”

太后一直在笑,那笑痕像是冻在她嘴边上,皇帝恨不得把它压平了,摁回去!然而并不能够。他只能默默看着,看着母亲的嘴一张一合,话已经是听不进去了,秋热上来,一阵一阵的背心里冒汗。

“……这些事,皇儿就不必操心了,天热着,下去歇着吧。”太后举起袖子,款款走近来,温柔地,满含怜意地,替他擦去额上的汗,丝料冰凉,经过肌肤的触感。

皇帝像触了电一般连退了几步。

“……母后说得是。”他放弃了争辩,因为这几年的教训告诉他,争辩是没有用的,母亲有一万个法子让事情顺着她的心意走,“儿臣告退。”

局面只会越来越糟糕,越来越糟糕。

他这时候想起于氏父子,这时候反而念起他们的好来,当然于氏也是有野心的,他知道,但是和母亲相比呢?

所谓名正言顺,他有大义,他们没有。以于家的根底,也翻不了天。而母亲……一个孝字压死了他。他这时候反倒明白为什么太武帝要定下那条不近人情的规矩了,子贵而母死,为什么、为什么父皇偏偏就废除了它呢。

皇帝几乎是失魂落魄得走在千步廊中,这几年的事,件件桩桩,件件桩桩……太阳是热的,他心里是凉的。

他知道他错过了些怎样的机会,让曾经站在他身边的的人怎样失望。每一次、每一次他的挫败,都把朝中上下往远离他的方向推一把。起初他伸手就能够到的,这时候,已经只能远远看着了。

近乎被发配流放的陆家……

空有尊荣,朝廷上靠边站的穆家……

年至耄耋被迫出征的老尚书……

外放的十七郎……

还有更多……他不过知道个名字,或者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他们曾经为他仗义执言,然后被母亲无情地镇压了。母亲有的是手段,有的是法子,降级,革职,杖责,下狱,外放,甚至是流放。

“陛下……”小顺子的声音,“这是去凤仪宫的路……”

皇帝“哦”了一声。

凤仪宫是穆皇后所居,他这时候正恨穆绍不给他长脸,哪里肯去。然而李贵妃……虽然她未必就得了消息,然而他哪里有脸去!一时反倒站住了,宫里也不是没有别的去处,只是……去哪里躲得开太后的阴影?

他当初……怎么就心软了呢。皇帝恨恨得站在那里,日头晒着他的脸。

--他这时候倒又忘了,于氏虽不如太后名正言顺,当时给他的压力并不逊于太后,那权力,总归是到不了他手里。

“陛下……”小顺子担忧地看着自己的主子,一挥手,自有人把遮阳伞送过来,遮阳伞的阴影打在皇帝的脸上,把他原本清秀的面孔扯得有些阴森。

“去……聍音阁。”

“是,陛下。”小顺子应了,回头吆喝道,“传、传舆!”素来小顺子最懂皇帝,有时候比皇帝自个儿还懂。

聍音阁是潘贵人所居。潘贵人原本并不姓潘,只因为长得有那么几分像前头那位--其实小顺子不这么觉得,但是这并不妨碍皇帝这么觉得,就这么宠上了。要说这位小潘儿,可比前头那位谨慎多了。

谨慎到连李贵妃都能与她好,那也是不容易的。

这转念间,聍音阁就在眼前了。

早有人通报,皇帝进门时候,已经乌压压跪倒一片,潘贵人迎了出来,中规中矩行礼道:“陛下。”一步不多走,一句话也不多问,目光里的熨帖与敬慕却是明明白白,一点一点都传达了出来。

这份功力,也是前面那位小潘儿多有不及,小顺子默默地想。他有时候反倒想念前面那位小潘儿偶尔的恃宠而骄,那至少看上去还有点儿人气,不像眼前这位,或者说,不像眼下宫里任何一位。

穆皇后是目下无尘,李贵妃是八面玲珑,这位潘贵人又滴水不漏。就不说其余小美人了,统共都没有一个是真真把圣人看在眼里,放在心上的。

偏生圣人吃这一套。

冰镇的酒水,奶皮子,青的葡萄,红的柿子,潘贵人拣了些可有可无的话题说与皇帝听,无非前次赏的衣料做成了衣裳,却懊恼天不下雨,总也没有穿的机会;宫里排了新的歌舞,问皇帝想不想看。

皇帝横竖也闷,招了歌姬舞姬来,好歹是个响动,又耳边潘贵人絮絮,声如碎玉,未尝不是一种享受。

“……要说起投壶,还是李妹妹精妙……”话到这里,“啊”了一声捂住嘴。

皇帝看她一眼,李家灭门的事,总不成连她都知道了。

潘贵人却自打了一记嘴巴,气呼呼地道:“我是早知道陛下偏宠李家妹子,难得陛下来我这里,怎么就不留神又提到她……”

皇帝哑然失笑,这时候再想起李贵妃,不免心生怜意。

要说李家这事,李尚书通敌叛国,他是不信的。李家正当荣宠,就算李尚书战场失利,说到底胜败兵家常事,朝廷问责归问责,看在李贵妃的份上……便不看在她的份上,看在三娘的份上,也不至于锒铛下狱。

最多最多,也就是降职停薪,未尝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何至于为了这点风险,瞒报战功。便有这战功,于李家,能有多少好处?

李尚书都这把年岁了。

无非是、无非就是--九哥糊涂!

“李妹妹怀着身子呢……”潘贵人怯怯道,抓着皇帝的袖子,像是生怕皇帝想起李贵妃,就要拂袖而去。

这小心眼儿,却可怜可爱。皇帝捏了捏她的脸,潘贵人不过十五六岁,脸上还嘟嘟地全是肉,手感极好:“你说的,十二娘怀着身子呢,怎么着,朕都该去看看她。”

潘贵人以袖遮面道:“就知道陛下……这歌舞怎么办?”

皇帝漫不经心看了一眼,莺歌燕舞:“让她们跳着呗,我去淑景宫去去就回来……”

“陛下、陛下可莫要食言啊。”潘贵人叫道。

这一次,皇帝没有应声,人已经走远了。

“贵人!”婢子跪下来,给潘贵人剥葡萄吃,“就如贵人所说,好容易陛下来一趟,贵人何必把陛下往淑景宫里推呢?”

潘贵人笑了一声:“难得李家妹子求我一次……”

“贵人就是心善。”那婢子恭维道。

潘贵人再笑了一声,心善?宫里能有什么心善,无非就是,李家获罪,李贵妃还能蹦跶多久,她要是不蹦跶了,她肚子里那个孩子,总须得有个归处。她摸了摸自己平坦的腹部,她承欢也有年余了,却没有动静。

要李家妹子能一举得男……太武帝的规矩,先帝能废,皇帝未必不能复立。即便是先帝,对冯家也是看顾的……冯家不争气,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横竖李家是没人了,李贵妃要再起来也不容易,为什么不结个善缘呢。退一万步说,李贵妃这时候说什么都是对的,也说什么都是不对的--就算眼下对,也总有一日会变成不对,所以,为什么不呢。

与其留了皇帝在这里心不在焉,她动辄得咎。

“叫歌舞……都停了吧。”潘贵人懒懒地道,“这大热天的,就别折腾人了。”

淑景宫。

皇帝来了总是要迎一迎的,皇帝看着跪在脚边的李贵人未施脂粉的脸,心里就是一沉。

这是……知道了。

没有什么消息是能瞒得住的,尤其对这些高门贵女来说,哪怕是在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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