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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6章 催妆

济北王放下酒杯,初夏,酿的青梅酒,遥想两百余年前,魏武王的豪气,不是不心折的。

他被困在这方寸之间,已经很多年。

最初的惊惶与恐惧,最后都变成习惯,习惯坐具在这里,卧具在这里,茶具在这里,酒具在这里,一样一样,都是伸手就能够着。一尺之外的距离,都不属于他,更休说天高地远,打马扬尘。

他想过那样的日子,行猎归来,暮色如织,也许有霞,也许没有。有人备了清酒为他洗尘,那定然是身形纤细的少女,举手投足清雅,薄如蝉翼的纱衣,或洁如雪,或红如火,而回眸如月。

他没有这样的运气,命运剥夺了这一切。这世间有自作孽,就有天作孽,自作孽尚能冤有头债有主,怨自己怨他人怨众生,天作孽,你怨谁去。命运所给的,蜜糖或者砒霜,都只能接受。

他接受了永远没有色彩没有光亮的风景,接受了方寸之间的困顿,接受被冷落被怜悯的生活,然而他也极力争取了他所能做到的,指掌之间,操纵的千丝万缕,是这座城池最末端的支脉。

当夜幕降临,你不会知道,这座天下仰慕,大燕朝最奢华灿烂的城池实际的主人,也许并不是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

圣人知道什么,他就配和他那些愚蠢的嫔妃关在那只金碧辉煌的笼子里供人赏玩,他能做什么,不过是自以为生杀予夺罢了,他的哪一个决定是他自己的。你不会知道,有多少人,左右着你的决定--皇帝不知道,太后也不知道,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一切在潜移默化中,如春风春雨。

然而这一切,进行得多么寂寞,华灯璀璨,他永远在夜幕中,一个人,一个人俯视人性里最卑劣,最黑暗,也最真实的一面。所有的秘密没有出口--你能说给谁听呢,谁会懂得?他想过的。

这个世界从来都不是公平的,他渴望看到光明,渴望和正常人一样能够去到远方,看远方的风景,结识远方的人,但是如果要他放弃他所拥有的一切,姓氏,王爵,财富……来换取--不,他不愿意。

他知道那些,人性里最阴暗、最残忍的部分,知道人们为了生存付出过什么,放弃过什么,如果生而不幸,那比失去一双眼睛更为可怕。

他觉得这样就很好,在炎夏开始的时候,能坐在绿荫中,凉风习习,煮一壶青梅酒,空气里涩涩甜甜的芬芳,如果有他想的那个人陪在身边,那就更好了。

人总难免遇到挫折,一个瞎子就更加,然而并没有什么,比这次的挫败感来得更强大。

元昭诩,他从前没有太留意这个人,那也许是他父亲的光环遮住了他,但是无论如何--

也许还不算太迟。

他举杯,这时候晚霞遥遥,拉出一道绝色的伤口。

昭诩并不知道有人在念着他,这时候,这是他最踌躇满志的时候,骑在心爱的翻羽背上,簇拥着他的,堂兄元明炬,未来妹婿李十一郎,表弟胡大郎,崔家十二郎,祖二郎,卢七郎,裴三郎……

元明炬是他邀来的御,李十一郎是毛遂自荐,后来一串儿的人,都是王妃的意思,王妃说了,祖二郎和卢七郎文采出众--是来帮着催妆的。

其实李十一郎也上马能射,提笔能文,就昭诩自个儿的看法,这位为了娶他妹子,该比别个更卖力才对。

如果今儿够卖力,兴许来日可以放他一马,不然……昭诩目光略略一斜,逸出个不怀好意的笑容来。阿言也算是说到做到,真给他精挑细选了百人,雄赳赳气昂昂,这架势也不知道会不会吓到谢家人。

转念间已经走完长街,谢家府邸已经越来越近,就在眼前了。

谢家今儿开了正门,门里门外喜气洋洋,昭诩才到门外,身后就齐声喊道:“新妇子出来、新妇子出来--”

昭诩心里吐槽这也太没技术含量了,一听就知道是军头出身--谢家什么门第!已经近申时末,霞光就剩了最后一段,从谢家到自家还有好长的路要走,且不说有障车儿拦路,便没有,难不成叫云娘打马狂奔?

一时目光一转,身边已经催马走出个蓝袍少年,念道:“传闻烛下调红粉,明镜台前别作春;不须满面浑妆却,留得双眉待画人。”

话音落,身后数百健儿齐声朗诵,昭诩也就罢了,谢家两老相视而笑,光这首诗就听得出昭诩用了心--谢礼很是考校过昭诩的学问,虽然没有到烂泥扶不上墙的地步,但要说文采风流,还是不要指望了。

可惜了他的云娘……

然而云娘自个儿却是愿意的。兴许这小子有别的好处呢,他却看不出来,谢礼酸酸地想。他自诩通情达理,然而到小女儿情事上,仍免不了落入窠臼--怎么说都是这小子拐了他的心头肉去。

这一首方才念完,下一首又成了,说的是:“不知今夕何夕,催促阳台近镜台。谁道芙蓉水中种?青铜镜里一枝开。”

这首比方才又强一些,谢礼素爱才,偏头看去,却是李十一郎,听说这小子和兰陵公主订了亲,卖力是应该的。

“再来、再来!”谢家也有好事子弟,只嫌不够热闹,鼓噪道。

又一个绯袍少年排众而出,念的是:“北府迎尘南郡来,莫将芳意更迟回;虽言天上光阴别,且被人间更漏催。烟树迥垂连蒂杏,彩童交捧合欢杯;吹箫不是神仙曲,争引秦娥下凤台。”

诗里诗外仍是把新娘比作仙子--素来催妆诗都是如此,以至于让人错觉天上仙子,人满为患--只不过切合了谢家南渡而来的身份,又点明“更漏催”,时不待人,比上头两首又更见出色。

谢礼捋须点头。

作诗人是祖二郎,此子才气他是知道的,只可惜……门第低了些,也怪不得但凡有个场合,就想着大放异彩。

谢家子弟也服了气,虽然催妆诗多半都是事先有备,但是催妆这种提题材,近百年了,什么新鲜话都被编排过了,再新奇也不能,能妥帖雅致,已经是不容易。

正众志成城想着可以放人进来了,谢礼忽扬声道:“叫新郎自个儿做!”

一句话镇住当场--果然宝刀不老,一众人都知道南平王世子并不以诗文见长,然而以南平王世子的身份,多的是人愿意捉刀,但是捉刀这回事,在别人面前或者能混过去,但是谢祭酒面前--

谢祭酒眼睛里可不容沙子。

混不过去还在其次,这要当真昭诩老老实实作出诗来,谢祭酒面色一沉,斥一声:“这等货色也拿到我面前来!”今儿这事就没完了。一时人人看昭诩,都带了十分同情的目色,倒教谢礼又好一阵气闷。

却听昭诩从容念道:“欢颜辞岁暮,出嫁武侯家;喜气拥门阑,光动绮罗香;催铺百子帐,待障七香车。借问妆成未,东放欲晓霞。”

这诗虽然不算十分出色,却也别致有趣,尤其收尾一句:“新娘子妆可画成了?再等下去,天都要亮了啊!”简直撒娇弄痴。

后头那些看热闹不通文墨的部曲也就罢了,其余无论跟来催妆的少年,还是谢家子弟,无不心中纳罕,想道:南平王世子这几句倒是不俗,莫非是有人代作……但是谢祭酒面前,焉能如此。

谢家子弟是幸灾乐祸做好了看热闹的准备,当然也有暗暗担心的,跟着昭诩来催妆的少年则暗暗清点存货,琢磨着要怎样才能让谢祭酒消气,好顺利过关--尤以李十一郎和祖二郎为最。

一时没了声息,都在等候谢祭酒最后判定。

却不料谢礼闻言,竟并不出声呵斥刁难,面上反而露出极为古怪的神色,迟疑了片刻,最后大手一挥,二门开了。

就在大伙儿大跌眼睛的时候,昭诩心里悄悄儿抹了一把汗,果然知父莫若女,云娘料得可真准。又想道:这首诗里有什么妙处,竟让泰山大人神色如此古怪,古怪得就好像刚吃了枚五月的梅子?

谢礼面上还只是古怪,心里已经在咬牙切齿:罢了罢了,果然女大不中留,这个吃里扒外的丫头,随她去罢……

--他自个儿女儿作的诗,他还能听不出来?

一众婢子扶着谢云然姗姗出来,虽然面上遮着扇看不到脸,然而身形曼妙,一双明眸,更是如珠如玉。

引来连番喝彩声,连天边的霞都被惊得远了。

华灯初上,遍地锦绣。

眼看着谢云然登了车,昭诩心里这石头算是落了一半,虽然后来还有却扇诗,却是容易过了--云娘还能为难他?

一时得意洋洋,提缰缓行。

他原本就生得好,这日又是着意装扮了,更衬得英姿勃发,丰神俊朗,引来不知道多少围观小娘子看红了脸,捂着嘴吃吃直笑,要不是今儿是他的大好日子,保不齐也能闹出掷果盈车的佳话来。

谢云然端坐在车里,脚下车轮每转过一轮,离南平王府就近上一轮。这条路她走得虽然不多,也是熟的,但是从来没有哪一次,走得这样又欢喜又慌张。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母亲反反复复这样安慰她。

但是临了,还是慌的。

书上把出阁称作“来归”,分明是“出”,却称之为“归”,然而这一刻,她竟能感受到去国离乡的暮霭重重。

要和这个人……她如今能看到背影挺拔,也能看到他时不时回头来,眉目里的得意与欢喜,就要和这个人,许下一生一世的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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