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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解释

他的意思……有意思,皇帝歪了歪头:“朕的意思?”

“陛下要废后么?”开门见山一句话,劈得皇帝差点没栽个跟头:萧南虽然比他大不了几岁,却学识渊博,又是奉命教导他礼仪言行,鲜少这样直白与他说话,不绕弯子,不用兴比赋。

皇帝多看了他几眼,方才问道:“废如何,不废又如何?”

萧南正色道:“臣素不闻皇后有过,如果陛下要废后,恕臣告退。”

皇帝被噎了一下,他这是摆明了态度,不支持废后……母后定然是支持废后的,萧南不支持,那就是站在他这边了,虽然萧南无职无权,站在他那一边无济于事,但是皇帝心里还是高兴的。

只是并不流露于面上,反而问道:“卿不闻不祥耶?”——你难道没有听说皇后不祥的传闻么?

“子不语怪力乱神。”萧南一本正经地说,话锋一转,又道:“何况谣言止于智者。”

啧啧,这话说得,他要是信了有鬼神之说,岂非不智?那几乎等同于骂他昏君了。当然皇帝并不在意这个。他再三盘问过,从陆静华到一众侍婢,知道不可能人为,而萧南并没有这样的机会,只是凭本心揣测。

也不知道是真个不信,还是装出来的表态。皇帝微微一笑,问:“如果朕没有废后的打算呢?”

“那么陛下如今之计,是要追究到底,大兴讼狱,还是隐忍不发,为皇后正名?”

一语惊醒梦中人!

帝后大婚,皇后绣衣上出现血字,且勿论是人为还是天意,既成事实,首要任务不是追究而是处理。萧南这几句话,虽然没有帮他分析出幕后黑手,却指了条康庄大道——废后还是不废?当然不废。

是追查到底,还是先给皇后正名——自然是正名。但是皇帝开口仍是问:“莫非……卿心中已有眉目?”

说这个话的时候,皇帝心里未尝不存侥幸,希望血字出自人为,而恰巧又被萧南看破——萧南不比他,被困在宫里,他能自由出入,没准别有心得呢?以他的性情,可不会信口开河。

但是萧南只是摇头:“并没有,但是想必朝中自有精干之人,定能顺藤摸瓜,查个水落石出。”

理论上这句话是对的,事情发生在帝后大婚,昭阳殿前,以陆静华的身份,这样的场合,能够接近她的人是有数的,能够摸到皇后绣衣的,也不是清理不出来。所以萧南说“顺藤摸瓜”不无道理。

但是理论是理论,皇帝苦笑:藤一直在那里,就是摸不到瓜。朝中诚然可能有精干之人,但是未必肯听命于他。

皇帝心中苦涩。不过萧南只是从理论上推测,而并不像他,清楚事情始末,皇帝失望之余,也隐隐放了心:要萧南能耐到那个份上,他对他的防备,可又须得上一个台阶了。

“那就再议吧,”皇帝说:“正名——又怎样一个正名法。”

这回换了萧南微微一笑,胸有成竹:“臣为陛下贺!”

“贺?”皇帝被他绕糊涂了:“贺从何来。”

“厉者砥砺也。”萧南只说了五个字,皇帝心中一阵狂喜。

“厉”并不是个吉利的字,它有祸患、灾难的意思,诗经中说“降此大厉”;又有恶鬼的意思,比如《左传》记载“晋侯梦大厉”;还指瘟疫,恶疮,春秋时候刺客豫让,为了报仇,就曾经以颜料涂覆其身,看起来像是长满了恶疮。

而萧南说到“砥砺”,是“厉”字的本意。

假使帝王是刀,则皇后为磨刀石,能使之砥砺奋进——这样的寓意,自然吉祥至极,当得起萧南这个“贺”字。

转念却道:“卿不是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么?”究其实,祥瑞和凶兆并无差别,都是怪力乱神。

萧南应声道:“谣言止于智者,奈何天下不智之人何多。”

皇帝:……

这句原来应在这里。宋王说话,果然滴水不漏。智者不信鬼神,但是天下蠢货多了去了,对于蠢货,就须得用蠢货的法子,那对付聪明人呢?皇帝挑一挑眉,萧南深吸了口气。

皇帝凝目视他,并不催促。他知道萧南定然有话要说。这个话,只能由萧南来说,他不能开口,甚至不便接口。

仓廪实而识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大多数百姓辛劳终日,不过勉强糊口,哪里有这个闲心、这个功夫、这个见识去探知视野之外的事。所以天子择后,于皇家、朝廷是天大的事,于天下百姓,则无足轻重。不过坊间笑谈耳,拿个祥瑞已经能够镇住大部分人。

相形之下,朝中衮衮诸公就没这么好糊弄了,这个理由,远远不足以让他们闭嘴。

他需要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比如……他的母亲。母亲属意胡嘉子为后,在洛阳高门,不是秘密。母后掌管六宫多年,这次皇后进宫,接引女官又是她的贴身婢子,要说皇后出事,是母亲指使,想必无人不信。

如果不是没有证据,连他自己都会信。

把矛头引向母亲,对皇帝还有额外的好处——谁家没有待嫁的女儿?谁愿意女儿出嫁遭此算计?如果洛阳高门真信了是母亲一手安排,虽然不会有立竿见影的反弹,但是长远来看,人心向背,可想而知。

忠臣孝子——自古忠臣必出自孝子之门,所以无论天下如何改朝换代,忠臣孝子四个字,始终为人君所推崇。在“孝”字重压之下,皇帝不可能真把母亲怎么样,但是他从来都不介意挖母亲的墙角。

但是正因为皇帝会从此中受益,所以这种话,万万不能出自皇帝之口。

皇帝这厢思忖,就听见萧南再叹了口气,声音略略低沉:“十年之前,我父亲北来,蒙先帝不弃,以长公主妻之;八年后,我又奉母来奔,无论先帝、陛下,还是太后、母亲,都待我甚厚,我日夜思之,不能安寝,只恨寄身洛阳,一闲人耳,无以为报。”

乾安殿很大,很静,直到初夏清晨喧嚣的阳光铺满了它。在眼底,萧南脚下,匍匐一个小小的影子。

恍惚一个折腰的影子,淡得像一抹轻烟。皇帝从未这样清楚地意识到,京中人人交口称赞风华第一的宋王萧南,其实是个走投无路的落魄王孙。他从来都是,只是极少有人能意识到这一点。

陡然生出的惺惺相惜,皇帝自己也怔了片刻,片刻之后,几乎要失笑:萧南怎么能和他比,他是名正言顺的燕朝之主,虽然眼下手中无权——等等,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眼下手中无权”?

便纵是名义上富有四海,那也只是名义上,汉献帝何尝不曾君临天下,他能在魏武王面前作色?

一念及此,皇帝面上稍霁。萧南入朝以来,以今日给他意外最多。开场就论恩情,莫非是打算替他母亲担下这个罪名?不不不,他担不起。皇帝一面想,一面温声抚慰道:“此分内事,阿兄不必如此。”

——萧南以彭城长公主为嫡母,他自然可以呼他为兄。

萧南闻此言,面上并无得色,反而沉沉如水,忽长身而起,退几步,行大礼参拜于君前:“陛下恕罪!”

皇帝大惊。若非他登基八年,虽未参政,平日里修为已经极其到家,这会儿怕是已经坐不煮了。饶是如此,仍脱口道:“阿兄何罪之有!”

萧南道:“皇后虽然身份贵重,说到底,不过一深闺弱女子,能得罪什么人,不惜调动这样庞大的人力、物力,只为毁掉她?”

这话正是皇帝心中所想,不假思索,应和道:“阿兄所言极是——阿兄起来说话。”

萧南并不起身,只继续说道:“所以那人想要毁掉的,定然不是皇后,而是陆家。陆家素来谨慎,在朝中并无宿敌,便有宿敌,又如何敢为一己之私,破坏陛下大婚?所以、所以——”

“所以如何?”皇帝隐约把握到萧南话里的脉搏,却总还差最后一层窗户纸,不错,在萧南的假设中,此事必是人为,而燕朝之内,哪个会蠢到这种地步,为了报复区区一个陆家,而得罪天子?

“如果臣没有料错的话,能做出这种事的,就只有臣的叔父了。”萧南不疾不徐,揭开谜底。

在意料之外,要细想,又是情理之中,南北停战数年,那也只是暂时停战而已,彼此间互派使臣,看起来光明正大,实则无孔不入。燕朝指望着统一天下,吴国也从未放弃收复失地的梦想。

站在吴国的角度——如果真是吴主所为的话,不失为一角妙棋。

达到的目的,譬如挑拨皇帝母子,使两宫离心,虽然不来这一招,两宫也各有心结;如果皇帝因此废后,陆家即便不心怀愤恨,恐怕也会被认定心怀愤恨,如此,皇帝还敢以陆家儿郎守边么?万一边疆战事有个风吹草动,朝中评议如何,可想而知。

曾参杀人,三人成虎。

如果皇帝不废后,那这么大一个不祥之兆,是会应在皇后身上呢,还是皇帝身上?谁敢赌这个国运?

越想越是心惊,良久,皇帝唇齿中逼出三个字:“阿兄坐。”

萧南抬头看了他一眼。

“吴王是吴王,阿兄是阿兄,朕……信得过。”皇帝说。

萧南落座,皇帝沉默了一会儿,方才问道:“阿兄这话,可有根据?”

萧南摇头道:“陛下高估我了,昨儿才事发,我上哪里打听去。”

那就是全凭推测了。皇帝心里默默筹算,难怪萧南要先谢恩,再谢罪,然后才抛出来。这样有理有据,若非……简直连他都能信呢。这个解释,确实好过“母后不满皇后,暗下黑手”,要好百倍。

洛阳有金陵细作?洛阳当然有金陵细作。这个解释,完全能够安抚四方,无论陆家还是谢家,朝中还是天下民心,连皇后、母后在内,个个都满意。只是这样一来,恐怕萧南这个南朝皇子,会承受不小的压力。

皇帝眯起眼睛,这是一张投名状,萧南把宝押在他身上,就如同当初春秋时候伍子胥为报仇,设局行刺吴王僚。

巧得很,皇帝心里想。

“既然是吴主所为,”皇帝慢慢地说,他接受了这个说法:“那么,朕是不是该即刻召陆将军进宫,商议善后事呢?”

“陛下自便。”萧南说:“臣……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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