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走了半小时,珍妮望见星罗棋布的木料堆。那儿果然有十多个顽童,唧唧喳喳的,正围着加工木料的工棚捉迷藏。珍妮挨近人群,怯生生问能不能加入。小姑娘玉雪可爱,天生有种亲切感。而那群村童全是男孩,荒漠人家子弟生性豪爽,当即热情欢迎新朋友,并决定重新玩个“公主城堡”的游戏。
珍妮脸蛋红红的,顺从大孩子的呼喝跑来跑去。乱了半天,大家站好位置:两排男孩相对列开阵势,充当两只敌对军队;珍妮被安排坐到木堆顶端,扮演“公主”。游戏内容就是“两军”交战,争夺城堡(木堆)控制权,公主必须审时度势,把桂冠(小木棍)扔给即将胜利的一方。如果选择错误,公主和失败者沦为奴隶,接受胜利者的惩罚;反之公主则获得特权,可以命令胜利者如何处置战俘。
乡村童戏往往透着几分野蛮。珍妮清楚了自己的角色,心里非常不乐意,正要劝大家放弃打斗。忽见男孩们神情惊诧,个个扭头望向工棚,仿佛那边有条张牙舞爪的恶狗。
珍妮微感害怕,抬头望去。只见工棚旁站着个胖男孩,十二三岁模样,长得又黑又壮,身穿崭新的亚麻衣裤,胸前悬挂镀金项圈,腰里栓着装糖果的小柳条篓子。面对众人目光,胖男孩挥动拳头,猛然砸中工棚外的黄铜招牌。锃亮的铜牌子“咣当”乱摇。
“你们这伙混蛋,跑我们家锯木场干嘛?”胖小子恶狠狠的吼叫。
男孩们面面相觑。为首的大孩子问:“你是谁?锯木场凭啥是你家的?”
“废话!我老爹出钱买下的,他是锯木场最大股东。”胖小子卖弄新学会的字眼,同时挽起袖子“哼,敢到我家地盘捣乱,每人罚款三枚铜币!不交钱就挨揍吧!”
众男童才不懂什么“股东”,更不怕打架。四五个大孩子团团围拢,拉扯抱拽各展神通。可是胖小子肉多耐打,力气又大,三拳两脚便揍得众人鼻青脸肿。胆小的看势头不对,纷纷夺路奔逃;挨打的爬起来跑开距离,站在远处扯着嗓门乱骂。顷刻间风卷星散,空敞的场地中,只剩下珍妮孤零零的身影。
“哦,是个小丫头,你凑什么热闹,嗯?”胖小子大步朝珍妮走来“你怎么不跑?胆子挺大嘛。”
珍妮早吓得浑身哆嗦,差点当场哭出声。但杰斯潘家族的女孩绝非弱质小姐,骨子里天生有股倔强气。眼看胖小子步步逼近,珍妮反而勇敢了些。她轻咬下唇忍住眼泪,暗想“随便他怎么打,我就是不跑!”胖小子凶相毕露,提起拳头便要冲上前,忽然又停住脚步,警惕的望向珍妮身后。
珍妮蓦地回头,看见丹尼站在木堆顶部。他身穿深灰色修道袍,腰系麻绳,双手抱肘放于胸前,正仔细的端详胖小子。那神情既专注又兴味盎然,仿佛是在阅读一本有趣的故事书。
“喂,小子,你是谁?死盯着我干嘛?”
“他,他是我哥哥!我哥很厉害,你别惹他……你快跑吧!”
胖小子咧嘴笑道:“那等我揍扁他,你看谁更厉害。”
“高柏。鲁尔夫,你又想胡闹了么?”丹尼慢条斯理的说。
胖小子愣了愣,退后半步,问道:“咦,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丹尼摇摇头,叹道:“昨天才挨了打,今天就忘了痛。高柏,你妈妈脾气很差哦,再淘气的话当心她揭你的皮。”
胖小子高柏变了脸色,连连倒退几步,惊疑道:“你……你认识我妈?昨天我挨打你怎知道?”显然被触痛了旧疮疤,高柏大声抗辩:“不,她不会再打我……是她放我出来透风的。”
这回轮到珍妮得意了。小姑娘双手插腰,说:“瞧瞧吧,我哥真的厉害!他……会魔法,他是魔法师,过去和将来的所有事情,什么也休想瞒过他!”
丹尼眼中蕴含笑意,拖长腔调唱道:“红红炭盆烧脚尖,妈妈埋头作针线,气恼儿子新衣破,高柏脑袋挨老拳。”
宗教经文常有大段诗歌,多是四句成节的韵文。此刻丹尼依样叙事,竟颇具神秘意味。高柏才听半截,已骇然惊跳:“啊!昨天我妈打我的情形,你都看见啦?……不对!那时屋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房门和窗户都关着……”
丹尼跳下木料堆,直视胖小子的眼睛,板起脸说:“孩子,咱们家赚钱不容易,你要爱惜东西呀。”
高柏两眼圆睁,活象见了鬼:“这……这,这是睡觉前我妈跟我讲的话,她嘴巴贴近我耳根子,你从那儿听来的?”
周围一片寂静,小孩们受高柏惊恐表情的感染,隐隐有些害怕。连珍妮也目瞪口呆。她曾听安娜嬷嬷讲过当年修道院斗法的场面,所以吹嘘丹尼是魔法师,可没想到他真有如此神奇本领,好象能洞悉别人的心思似的。
高柏定了定神,强作镇定:“好吧,你猜中昨天发生的事,没啥了不起。嗯,如果你通过我的考验,我就承认你是大魔法师。”
“哦?什么考验?”
“刚才你妹妹说,你可以预测将来发生的事,那你看今天我会怎样?”
“你么?”丹尼摸了摸下巴“唉,可怜,你被诅咒了。”
“什么?”
“是的,你老欺负别的孩子,所以被惩罚天使诅咒,今天你会很倒霉。”丹尼严肃的说“你的新裤子将再次遭殃。高柏。鲁尔夫,如果你向后退五步,再向右走七步,诅咒立刻便会生效!从现在起你双脚并拢,千万别乱走动!”
高柏东张西望,背后方圆二十尺范围地面平坦,空荡荡的并无异状。此处本是清洗木料的场地,因连日下雪暂停使用,从来也没听说藏着什么“惩罚天使”。高柏摇晃脑袋,面露不屑的神色。他看那群男孩正站在不远处,胆气又粗壮起来,他可不想被大家看成胆小鬼。
“吓唬谁呢?哼,走几步有啥好怕?我倒要瞧瞧是什么厄运,退后一步,两步……嘿嘿,没事,再朝两步……七步,啊呀,啊!”
恰好走到第七步,忽然“喀嚓”一声响,地表裂开个大口子。原来那儿有个大坑,平常积满了洗木头的清水,几天来风雪使表面冻结,乍看去和平地毫无差别。而水坑底部接近工棚炉膛,至今仍未结冰。高柏体胖步沉,正巧踩破冰面,半截身子陷入坑中,刹时变成了落汤鸡。
“啊,我的裤子啊!全湿了哇……”高柏又急又怕,眼泪夺眶而出“我妈会揍死我的呀。”
“我没说错吧?唉,告诉你别乱动嘛,又不听,自己活该。”
珍妮轻拉丹尼的袖子,让他别再取笑高柏。小姑娘不屈威逼,对弱者却心软。丹尼冲她一笑,近前煞有介事的左看右瞅,说:“好吧,我妹妹宽恕你了。我教你个法子,既可解除诅咒,你妈也不会发火。嗯,只怕你又不相信我。”
“我信,我信!大魔法师帮帮我!”高柏六神无主,脑海里全是他妈妈的怒容。顾不得腿脚冰冷,他解开腰带,把糖果篓放在坑边“全听你的!只要让我妈不发火,这个送给你们吃。”
“东边半里外有位老爷爷,烧木炭的,知道吗?”
“知道,知道。”
“赶紧跑去老爷爷的小屋。趁他睡午觉的工夫,你替他搬完炭炉边的木头。”
“啊?——”
“懂了么?你帮老爷爷搬木头,作了好事诅咒自然解除,绝不会挨打挨骂了,还不快去!”
话音未落,高柏跳出水坑,风似的朝东边狂奔。其余孩子目睹丹尼轻松取胜,三言两语便让胖小子落荒而逃,隐约觉得他是个狠角色,更不好惹。众孩童晃悠片刻,随即一哄而散。
等了半刻钟,估摸高柏去的远了,丹尼这才拾起糖果篓,转身的走到珍妮面前,严厉的说:“妹妹,你不该独自外出!刚才幸亏我及时赶到,不然……”
“少唬我啦,啥时候我成妹妹了?”珍妮拉住他的手,两人绕过空地,并排坐到木头堆上面。
“刚才你自己承认的,说话要算数。”丹尼笑嘻嘻的取出糖果,塞进珍妮手里“吃吧,鲁尔夫家的甜点,比修道院的黑面包好吃得多。”
珍妮把糖果捏在掌心,没往嘴里放,只是默默凝视天边。此时天空又飘起雪花,彤云漫卷,原野苍茫,缕缕白絮勾勒出风的形状,远方笼罩着冰蓝色雾气。雪越下越大,近处景物宛如冰雕,似乎连时间也凝固了。寂冷的景色好象无边画卷,两个孩子那样渺小,却是画面中最温馨的点缀……忽然,珍妮打了个寒战,丹尼忙脱掉修道袍裹住她。小姑娘倚靠着同伴,把糖果送进嘴里,两脚悠哉游哉的晃来荡去。丹尼凝望天际久久出神,两人都没讲话。在他们这个充满幻想的年纪,一个人很容易飞进另外一个人的梦境中。
“你没告诉过我啊!”珍妮忽而打破沉默,问道“奇怪,你何时认识鲁尔夫那家人?”
“嗯?”丹尼醒过神,淡淡笑道“我从不认识那家子。只听烧炭老爷爷提过,说有个姓鲁尔夫的外乡人买了锯木场。他带着老婆孩子刚来本地,只雇了两名老仆人。老爷爷笑他们是小气的财主。”
“你不认识他们?怎会对他们家里的事情那么清楚?”
“当然,我是无所不知的大魔法师,什么也休想瞒过我。”
“别闹啦!快告诉我真相嘛。”珍妮摇晃肩膀,继而睁大眼睛,天真的问“丹尼,难道你真会魔法?”
看她急不可耐的表情,丹尼不忍心糊弄她,笑道:“好啦,你憋了大堆问题。慢慢的问,别着急。”
珍妮低头想了会,略微理清思路,问道:“你怎么知道高柏的名字?”
“很明显啊,他项圈上刻着高柏的字样。”
“啊,这么简单?我都没留意……”珍妮微感失望,继续发问“他妈妈打他的事,你又从那看出来的?”
“他额角边有条新鲜血痕,后半截较宽是长指甲刮的;前半截很细是缝衣针划的,那表明有个拿着针的女人扇了高柏一耳光。你想,打人时都忘记自己手里有针,这女人性子该有多暴躁。鲁尔夫家的老仆人绝没这种脾气,鲁尔夫先生成天捣腾木材,不可能留长指甲,打高柏的只会是鲁尔夫太太。至于为啥打他——你看高柏的裤脚,有块小补丁,边缘有些烧灼的痕迹。我常烤蜡封印抄好的羊皮经卷,最熟悉那种烧痕。那块补丁边际发黄,裤子烧破的时间不超过十二小时。前前后后仔细想想,整件事明摆着嘛,昨天高柏烤火太靠近火盆,新裤子烧了个洞,他妈妈补裤子时气恼他不爱惜东西,捏着针线就给了他几巴掌。”
珍妮轻拍额头,理不清这团乱麻,咕哝道:“脑袋快爆啦……他妈妈说的那些话呢?悄悄说给高柏一个人的,你又从那里偷听来的?”
“高柏有机会出来闲逛,说明他妈妈后悔动粗,今天对儿子宽松点作为补偿。再者按常理,谁会成心打自己孩子呢?安娜嬷嬷也曾骂我,事后总会给我讲道理。我想,高柏的妈妈也不例外。”
“可你连她讲的内容都清楚,什么‘孩子,你要珍惜东西’,吓得高柏脸都白了。”
“嘿嘿嘿,鲁尔夫那家子又有钱又小气。除了‘赚钱难,珍惜东西’那些话,我想不出鲁尔夫太太会怎样教训儿子。其实我那两句和鲁尔夫太太原话有差别,只是大致意思差不多。高柏先被我唬住了,脑子里全是母亲的教诲,惊慌之下我稍加提示,他听什么都象真的了。”
“惩罚天使呢?你算准今天他要掉进水坑?”
“哎,咱们来锯木场玩过几次啊,工棚炉子边有个坑我还记得。”
“解除诅咒呢?高柏帮烧炭爷爷搬木头,能让鲁尔夫太太消气?”
“烧炭爷爷的火炉总烧得很旺,屋里铺的铁皮地板,去那儿呆半小时,高柏的湿裤子早烘干了,他妈妈还生啥气哩?再说多做点体力劳动,多帮助穷人,对高柏很有好处。”
“万一他又弄脏裤子呢?如果他受凉感冒,他妈妈不生气么?”
“我的珍妮小妹妹,那我可管不着了。”丹尼耸耸肩,拿出背诵经书的腔调“最重要的是你没事。至于高柏。鲁尔夫的命运,还是交给他母亲和圣主掌管吧。”
好长时间的沉寂,珍妮怔怔的看着丹尼。她不太懂丹尼的解释,不理解他轻描淡写的神态,甚至不知该如何应答。然而凭借女孩天生的直觉,她隐约察觉一种力量,一种尚未成势的强大力量。珍妮半点也不害怕,如同鱼儿不会畏惧巨浪,她内心充满安全感,笑着说:“我才不是妹妹,我要当姐姐,以后好保护你……”
丹尼脸色有些严峻。他读懂了珍妮的眼神,反倒开始担心了。
“喂喂,珍妮小妹。”他拍了拍她的肩膀,认真的说“记住,往后最好别单独外出,更别尝试冒险,我不是每次都能救你。”
“你会救我的。”珍妮依然甜甜微笑,神态娇憨可爱,透着令人气馁的固执。
丹尼挠了挠后脑勺,说:“真的,我不是每回都能想出好点子。智慧,往往是逼出来的。打个比方吧,用手指很难把钉子按进木板,可如果用铁锤猛敲,钉子能轻易将木板戳穿。懂了吧?潜能爆发,需要外力逼迫。平时我也很粗心,当看你遇到麻烦时,我才集中全部机灵劲想法子。假如危险悄悄降临,那我也可能会变得很迟钝。所以你要学会害怕和逃跑,胆小的笨蛋肯定比莽撞的聪明人活得久。”
“讲的好,非常精彩!”
远处忽然有人高声称赞,语调尖利悠长,仿佛是剧院里的女戏子捏着脖子掉嗓门。
丹尼猛然跳起。
“谁?”他飞快的爬到木堆顶端,举目远眺。四周寂静无人,飞雪悄然飘零,散落的木料已成银白色。
珍妮拉住丹尼的手腕,疑惑道:“没有人啊,听错了吧?”
“我们站的位置最高,从这里往下看,附近三十尺范围无法藏身。啊,他从远处偷听我们谈话,竟然是逆风!”丹尼微现惊色,伸出手掌试探风向“我们因为顺风,才听见他说话,唔,应该是那方位,走!”
他跳下木堆,迈开步子朝前跑。珍妮力气小,腿脚陷入雪中边走边趔趄,片刻间气喘吁吁。
“哎呀,慢点,你等等我啊。”
“慢了他就跑掉了,你别……”
下半截话嘎然而止,犹如被剪刀裁断。珍妮心头一惊,快步赶上前,看见丹尼站在一棵枯树旁,面冲地面愣愣的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