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深圳的时候,曾被告知说这是一座没有历史的城市,我估摸着这是因为人们习惯把深圳当成一个起点。起点是没有历史的,当然这是指作为都市的历史。十几亿人的血汗钱被播种进去(果真是“被”时代),渔村一下子长出了那么多的高楼大厦,这就是所谓春天的故事。这段故事太短,与其说是历史不如说是现实。好在大多数人到这里只是来挣钱花钱的,也无暇它顾,乐得一言以蔽之曰“没有历史”。
其实深圳还是别有历史的,什么百越部族、秦皇设郡、东晋建县、新安古城且不提,我还知道它不仅是一个新时代的起点,还是一个旧朝代的终点。因为赤湾的少帝陵就是南宋最后的一个小小句号。
因为看一本别的书,里面有“崖山之后再无中国,阎史之后再无汉人”之说,上网一搜,看到了壮烈残酷的崖山之战和江阴抗清。蒙古人旌旗所指,血雨腥风,而陆秀夫、张世杰等将相一直退到海上,拼死抵抗,最后无力回天,背负只有九岁的赵昺皇帝蹈海自尽,随之南宋最后的十万将士也全部跳海;阎会元率江阴十万人孤城抗清,同心死义,也是感天动地。所谓再无中国、再无汉人之类的说法,本意应该不是说我们现在就不叫中国、不叫汉人了,而是说我们的民族之魂已然丢失,再难追寻了吧。
这件事情和深圳扯上关联是因为赵氏族谱载赵昺的陵墓在深圳的赤湾:“遗骸漂至赤湾,有群鸟飞遮其上。山下古寺老僧偶往海边巡视,忽见海中遗骸漂荡,上有群鸟遮居,设法拯上,面色如生,服式不似常人,知是帝骸,乃礼葬于本山麓之阳”。
赤湾这地方,在深圳的地图上看,仿佛就是天涯海角的那种感觉,一角青山,远远地伸到海中,赵昺的尸体在这里被发现也不奇怪。
我自诩为深圳驴行客,自然要利用周末,徒步踏访。闹市驴行,最怕的是汽车的尾气和街道的灰尘。赤湾有很多港口,周围成群结队的货车穿梭来往,让我感觉如同误入了南宋,被元军逼得无路可逃。好不容易问到少帝陵,虽说青山怀抱,感觉还有车辆的隆隆声以及大团扬尘隐隐传来。我一屁股坐下来,对少帝说,你小子,真把我害苦了。不过我其实不是来看你的,你一个九岁的孩子,虽然穿了几天龙袍,知道什么江山社稷、黎民福祉?何况我虽一介草民,还特别反感你们这些坐江山的家伙。换了现在的我,也不见得会为你们去卖命,就像《日瓦戈医生》里面那个士兵说的,你们要我们去保卫国家,但那是你们的国,你们在这个国里作威作福,我们在这个国里受苦受难,我们何必要去保卫?
但是那个背你跳海的陆秀夫和随之跳海的十万将士,江阴城里那些为了留发不惜以命相博的汉族子民,他们如此慷慨地赴死,总是给我以剧烈震撼。
我们都知道生命是最宝贵的,听说西方人宁愿投降被俘,也不牺牲生命。陆秀夫、阎会元们却把有些东西看得比生命还重要。是什么东西呢?是信仰。信仰就是这么一种东西,它比我们的生命还重要,我们就是为它活着的,甚至可能为它献身。这种东西往往和我们的饮食起居无关,它高于我们的日常生活,需要我们仰视它,这就是信仰中的“仰”;但我们怎么仰望都望不见它,因为它只是我们心中的一些原则或者观念,这就是信仰中的“信”。说到信仰,我们自然想到宗教,以为只有相信上帝、真主或者佛才是有信仰,于是很多人说我们中国人没有信仰。我尊重所有的宗教,但是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成为一个教徒。那天我坐在赤湾,面对陆秀夫背负少帝蹈海雕塑,就自问过,自己是不是有信仰呢?我想我还是有信仰的。如果没有信仰,很多事情我就会做了,巴结权贵,贪污受贿,卖友求荣等等,我为何不做呢?我觉得这其实就是我的信仰不让我做。我的信仰从何而来呢?还是从人类文明的成果中来,从书本里来。需要说明的是,不完全是从儒家经典中来,上世纪初曾经讨论过儒教算不算宗教,我看了一些文章,觉得儒教应该就是一种宗教。虽然是宗教,但是我仿佛不那么专一,因为我读书,是随性而为,古今中外都读一点,都一样给我很多教益。一个人有了信仰,有些时候就会虽千万人吾往矣,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就像《亮剑》里说的,打得过要打,打不过也要打;就像丘吉尔说的:“如果英伦三岛的漫长故事注定要终结在我们手中,那就只有等我们都躺在血泊之中!”
从赤湾开始追索,让这边陲的异质性都市、这片铜臭的土地,和远方、远古的气韵衔接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