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而今已到中年,他还是自称少年。他知道自己在复杂的生活面前一直还停留在少年的心智上,同时也希望自己永远有少年的感官和情怀。——题记过去少年一直以为,只有远离家乡的游子才会眷恋乡土,囚禁于家园的人总是无一例外地憧憬远方。
在长江北岸那个偃卧在蛟子河畔的小村庄里,少年在一个贫困荒谬的年代里成就了他的忧郁和羞涩。少年很少和村子里的小伙伴一样,去捕蝉,抓青蛙,追兔子,钓鱼,扫树叶,寻野菜。他在更多时候都是一个人坐在他家的后院里,捧着一本书,孤独而忘情地读;合上书本以后,早熟的少年常常像成人一样沉默寡言,满腹心事。
少年的父亲是一个乡村裁缝,但是后来被逼进了合作社,饿得两眼发黑,跑了回来,当了农夫。可怜他一辈子没有做过那些粗重的体力活,他的喘息和汗渍常常尖锐地刺痛少年的心。少年的母亲有严重的眼疾,后来竟至双目失明了。少年家大口阔,生计艰难,多年以来,他家的茅屋一直是歪斜的,他的父亲请人挖来一根歪脖子树,作为牮杆撑着房子以免倒塌,那牮杆极像是一个人弓着腰使足了力气,扶大厦之将倾的样子。他们家煮饭时常常加入很多野菜,让人难以下咽。少年的衣服是小哥穿过了的,小哥的衣服又是大哥穿过了的,他们长大了,穿不了了,就让少年“捡旧”,但是这些衣服少年穿起来又太大了,空空荡荡的,一点都不暖和。少年读中学的时候,参加了学校的演出队,要登台演节目了,少年的衣着让他很为难——他的棉袄袖子太长,平时要卷着,手才能露出来,少年觉得在台上卷着袖子是不雅观的,就放了下来,这样就把他的手全都遮住了。他上台的时候迎来一阵哄笑。同学们以为他是害怕,把身子都缩进衣服里面去了。冬天的时候,少年的脚后跟无一例外地是要被冻破的,走路一颠一颠的,多少年他都是这样一直颠进春天的。
不过少年有着清纯的面容、泥土纯朴芬芳的品质和善感的心灵。他默默地陪伴着父辈们万古如斯的沉默,弯曲如犁的脊背,姐妹们的忧伤和希望,天空中孤独的大雁,土地沉重的呼吸,荆条编织的篱笆墙,以及在一些风晨雨夕里,河边跳石周围浓重的鱼腥味,整条河流隐秘而轻微的叹息。他热爱抱成一团的茅草屋,屋檐下团结着的鸟巢,屋顶上纷披如发的旅生野草,河塘和树林里铺天盖地的蛙声和蝉鸣,禾场上沉默的石碾,耕夫悠长的口哨,打石硪时壮汉们怒吼般的歌声,在夏夜的柳绦里翻飞不息的萤火,还有与粗砺的牛哞一起升起的,那些潮湿的麦秸豆梗酝酿的灰白色烟雾。
五月的原野上,少年有时也把心事摞在一边,和几个小伙伴们趁着暖风,忘情地寻花斗草。九斤蔸是男孩子的,太阳草是女孩子的。女孩子把太阳草拔出来,那是一种棱角分明的四方体的绿色长茎,两个女孩用她们灵巧纤细的手指把太阳草的两端小心翼翼地撕开来,撕着撕着就撕成了一个圆,她们就说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如果不小心撕断了,就说明天可能是阴天,甚至还会下雨了——那是一种类似占卜的游戏。男孩子把九斤蔸拔起来,把两蔸草交叉绞在一起拔河,那种草韧性十足,任你怎么拉拽,总是不断。少年骨植轻盈,掌心温软如女子,他的手常常要被九斤蔸划伤,但是他总是倔强地屡败屡战,直到夕阳西下,在母亲苍凉的呼唤声里,带着满额头汗水凝结成的白色盐粒,带着满身的灰土,用疲软的双腿划着黄昏的雾霭归来。豌豆花开的时候,少年和他的姐妹们去寻找一种酷似人的耳朵的嫩绿叶子,他听他的姐姐说那些叶子能听见人的声音,能在冥冥中帮助人达成他的愿望。少年细心地寻找,终于找到了,就一阵狂喜,摘下它来,等身边没人的时候,柔声地告诉它自己心爱女孩的名字,那个名字少年一直羞于在人前说出。少年的房前屋后都有很多尚未砍伐完的芦苇,少年常常用芦苇做成芦笛,呜呜地吹,希望那个心爱的女孩能够听到,他始终不知道她听到没有,不知道她是否明白这曲子是为她吹的。他只知道,他身边的狗尾草倒像受到了感召似的,激动地摇曳不已。
少年的家乡是一块很大很大的冲积平原,冲积平原上全是沙土。乡村的沙土路是很有特点的,平坦,干净,两边种着树,而且道路总是依傍着沟渠,因此特别阴凉。沙土路曲折狭长,一眼看不了多远,就像一个村童在村寨里乱奔乱窜,几步就跑得不见影子了。特别难忘的是在雨后,沙土路很快就干了,赤脚走在路上,异常舒服。沙土田里则种满了棉花,水稻,小麦,油菜,黄豆,芝麻,甘蔗,花生,还有各种瓜果蔬菜。这些庄稼混合成了一种特有的乡土气味。少年对棉花很好奇,它们长到一米多高的时候就开花了,有白色的,粉红色的,淡紫色的。花落后又结了棉桃,棉桃炸开了,雪白的棉花就绽放了出来。少年很惊讶,想这棉花是很稀罕的植物,它居然开两次花,它的果实竟然就是花朵!还有芝麻的花,它的尾部是甜的,少年经常把花摘下来,用舌尖舔一舔它的甜。大片大片的小麦是整日在风中舞蹈着的,它们起伏着,扭曲着,一如少年隐秘而激荡的愿望。
石首江北那片广大的土地过去都是长江的滩涂,是云梦大泽最后的一片遗存,是水草丛生的沼泽湿地。在绵长的岁月里,在这块阔大的洲滩草地上,只有很少的几块高地上有人居住。后来长江干堤内又筑了很长的支堤,形成了一个特大的垸子。围挽成这么一个大垸子,是为了开荒造田。上个世纪50年代,国家组织移民,这里就来了很多湖南人,公安人,在不远的一个农场里,还来了很多河南人。移民们来到这里,触目皆是苍苍蒹葭,他们把芦苇砍掉,把沼泽填平,种上庄稼,放牧牛羊。这些人从不同的地方来,带来了不同的语言,不同的生活习俗,在一些节日里,他们的厨房里飘出的竟是不同的香味。他们叫孩子唱的童谣也各不相同。少年的父母是从公安移民过来的,少年小时候念“月亮巴,跟我走,一走走到黄金口,你砍肉,我打酒,吃了我们交朋友”的时候,还不知道黄金口是公安县的一个小镇。湖南的小朋友则念的是“月亮巴巴,狗咬嗲嗲”。到如今移民们的文化都融合了,移民的子孙们都认同了这个新的家园。少年在这样的移民村里长大,他看到过很多新奇的事物。在泥垒的灶堂上,一年后居然长出了芦苇;下雨以后,居然有鱼搁浅到了田垄上;猪槽里的米糠,居然被野山羊吃掉了。
少年曾经幼稚而自大地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他看世界地图,认为中国在世界的正中,要不怎么会叫中国呢?湖北又在中国的中部。他的家位于胜利大队第五生产队,而胜利大队刚好有九个生产队,左右各四个,他的家又在五队的正中;少年在家里又有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也是处在中间的位置。一段时间,他为此既困惑惊讶,又踌躇满志。年龄稍长,少年知道自己的家乡其实是偏居一隅的一个寂寂无名的小村落,村子甚至没有历史,村庄的每一页历史上都只是种植着芦苇。村庄没有出土文物,没有名胜古迹,没有名山大川,少年感到非常失望。外面的世界如此诱人地在召唤着他,村子再也留不住少年的心了。少年的心事在远方,少年的心事比远方的远更远。少年眺望远方的目光虽然是怯生生的,却总是难以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