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每一张册页上,都喧哗着战争的动员。农舍的墙上,刷着大幅标语:“要准备打仗!”古堤的斜坡上,挖了很多防空洞,打算把华北平原的地道战搬至江南。公社下面,设大队、小队,都是部队建制。小学生上学,书包可以没有,背包和红缨枪一定要有。电影和连环画里,全都在美化战争。明明敌人武器先进,兵多将广,就是打不赢我们游击队的寸兵尺铁,儿童团长搞个木头玩具手枪抵上他的后腰,他就只有乖乖投降。因为他们都贪生怕死,或者疏谋少略。战争成了一场超级大游戏,精彩刺激,其乐无穷。小伙伴们聚在一起,谈论完电影里的战事,每每摇头叹息,恨自己生不逢时,没有出生在抗日战争年代,于是焦虑地期待第三次世界大战尽快爆发,只等美帝苏修打进来,我们好用红缨枪收拾他们。至于解放台湾,那肯定轮不上我们,因为我们不是军人;也不明白伟大领袖都说一定要解放台湾,而战无不胜的解放军为何一直按兵不动。
可是没有比等待更无聊的事情了,我们就自己玩打仗。那种玩法,其实类似于捉迷藏,先是各自藏着,然后出动,发现了谁,就用拇指和食指叉开做手枪状,大叫一声:“死啦!”表示你干掉了敌人。后来演变成埋伏进攻,以土块当手榴弹,中弹后往往豪言“轻伤不下火线”。这种对阵,极少有冲锋的,因为冲锋易,陷阵难,冲锋的将士们都承受不了如雨的矢石,未及陷阵,就会被打得狐奔鼠窜。不冲锋陷阵就没有身体接触,嫌不过瘾,于是玩一种“官兵捉强盗”,两支队伍迎面排开,手拉手结成人墙,与如今处理频发的群体事件时,防暴警察的队形类似,只不过没有像他们那样披坚执锐。一边齐声高呼:“天上铺麻城,地上铺麻城,把谁谁调过来!”另一边的谁谁就猛扑过来,用吃奶的力气撞阵冲军。如果把那两只紧挽的手冲开了,就把这两人作为战俘带回营去;没有冲开,自己就成了俘虏。至于麻城是怎么回事,一直不得而知。
稍长,对这种黄口小儿玩的游戏已经不屑一顾,这种勾当毕竟没有来真的刺激。于是整个村子里乳臭未干的郎当少年,不约而同地都“参了军”,我们学着电影里的儿童团,以生产小队为单位组成队伍,用以对抗外敌。我因为作战英勇,被所在的小队推为队长。每当夜幕降临,我的口哨一响,高矮不一、胖瘦不等的小军人们就从一个个抱成一团的茅屋冲出来,到生产队的禾场上集合,练兵点将,喊声震天。闹腾正欢时,常有敌军突袭,那就必得开战。战斗其实就是打架,往往是两个队长对阵,虾兵小将们呐喊助威。队长打架,开始是言语相激,然后才动拳头,也只是动拳头。你打人家一拳,必须是等人家打你一拳了再打第二拳,也不打脸,只打前胸,怕留下痕迹回家跟家长不好交代。拳击时都不躲闪,就看谁的力量大,谁的承受能力强。其中总有一个受不住先哭了起来,战事就结束。有一个被我打败的队长,不甘心于失败的命运,联合另一支队伍,为了统战的需要,他封那个队长为司令,自贬为军长,带领大部队把我的队伍打散,还隔三差五跑到我家门口示威叫阵。最可怕的是,他不知从哪里搞来一顶军帽,戴在头上,看上去威风凛凛;且又是司令又是军长的,早让我这个小队长怯了三分。我看如此阵势,不敢出门迎战,躲在房里当了一回缩头乌龟。此事让我丧尽颜面,终于和他结下冤仇,我们把交恶的双方称为“无脸人”,彼此不再说话,谁要是搭讪,那就是不要脸。我们还经常在放学路上殴斗,也不再遵循过去打架的规矩。他的指甲很厉害,每次都抓破我的皮肤,整个初中阶段我的手背、脸盘上总是老伤痕上又添新伤痕。
其实我们两家是世交,家长们的关系一直很好,听说我们常年恶战,都逼迫我们言归于好。我们两人后来也想和好,本来就没有什么矛盾,甚至还有好感,都是过去半真半假的游戏闹成了这样,只是碍于情面,谁也不先开口,这种情形有点像是中美的冷战后期,虽无邦交,但已暗通款曲。直到上了高中,我转了学,一次碰到他了,才鼓起勇气喊了一声,从此成为莫逆,友谊延续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