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十四岁起就事缝纫。一针一线,缀起了他几十年的清苦生涯,缀起了我们一家人简易的生活。
但是在他四十岁的时候,却一气之下卖掉了缝纫机……那时候,农村兴大炼钢铁,手工业者绝对是不务正业,父亲死做活做,挣的几个钱还不够上交生产队的,到年底,粮食柴草也分不到。
父亲只得以田为业了。可怜他体弱力虚,又不会农活,从我记事起,每次看见他从田里回来,他那靛青“老大布“衬衫总是被汗水粘在脊背上……从此我们的家道开始艰难了。
我的两个哥哥的两个姐姐都没念完小学,而我那时候竟念完了初中。暑假时,母亲把我叫到膝前,低哀地对我说:“伢儿,你就不读书了吧,看你爷爷(我们把父亲称爷爷的),快六十的人了,可怜啦,”
我很顺从地答应了,整个暑假,每天早晨都一心一意到野外去拾牛粪。
正是那年九月一日,那是我们所有学生报名的日子。我的几个要好的同学忽然来到我家,约我去报名。说实话,我一直牢记着这个九月一日,我害怕它的到来。我看着我的同学们,难过地想,我将永远失去这些伙伴了,失去校园里那水泥砌成的乒乓球桌了,失去上学和放学路上同学们永远也讲不完的故事了。
一整天,我都闷闷不乐,一句话也没说。
晚饭时,母亲问我怎么啦?我噘着嘴,说别人都报名去了。全家人都像没听见似的,闷声不响,低着头扒饭。我不敢看他们,只定定地盯着自己的碗沿,拿筷子抵着嘴唇。我突然低低的说:“我要读书!”记得我当时眼泪是出来了的,丢了吃剩的半碗饭,一半是因为忧伤,一半是为了赌气,走开了。姐姐喊我,我都没有答应。
第二天,天没亮我就起床,挑着偌大两个粪筐,去拾粪。我想,上学是无望了。我的心情很复杂,一忽儿发气,一忽儿又很惭愧……牛粪越拾越多,肩上渐渐重甸起来,到了邻村的地界上,我放下担子,坐在就近的闸上歇息。我太疲困了,坐着坐着,天地悠悠旋转起来,我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一个熟悉得声音在呼唤我的乳名。我睁开眼,看见父亲扛着两个空篮子站在我面前。父亲一向僵硬的脸变得柔和多了,他把我拉起来,对我说:“你看,我卖了点小菜,报名钱凑够了,快报名去,迟了一天,老师该罚你了。”
他抖抖嗦嗦地从贴胸的口袋里掏出一个蓝布包,一层一层地揭开,将一打把零零碎碎的带着体温的票子塞到我手里。我感触着他手上坚硬的老茧,看着他手上的裂纹,突然抽泣起来。
“哭么事咧,憨头。”父亲抚着我的头,他脸上的皱纹勉强的荡漾着。他把空篮子交给我,挑上我拾的那担粪,颤颤巍巍的往家里走去。一路上,他老是回过头来,用一种使我感到很温暖的目光瞅着我,瞅够了,又伸伸微微伛偻的脊背,望一望秋天深蓝的天空。